現實版《小偷家族》:19歲流浪漢撿到6歲男孩,草叢裡安家

22歲的流浪漢馬昊迫切地想要留住這個家。

這個頭髮黏成一團、衣服散發臭氣的男人,在去年年末陸續砸了30餘輛汽車的車窗。菸酒、數碼產品甚至食物,他悉數偷走。他需要錢,他要養活一個家。

“家”就在陝西渭南市郊的一片草叢裡,那裡是城市化還未涉足的荒地。半人高的雜草和垃圾堆隔絕了這裡與不遠處的高樓大廈,贓物和食品包裝袋、鋪蓋、牛奶等散落在草堆各處。

這個“家”的一切都是偷來的,除了9歲大的“弟弟”亮亮。他們沒有血緣關係,3年前,從四川流浪而來的馬昊在這裡遇見了6歲的亮亮。之後,兄弟倆把家嵌進了這座城市的縫隙。

警察在草叢裡查獲了價值達數萬元的贓物。兄弟倆分工明確,那些高檔菸酒和數碼產品交由亮亮去銷贓。亮亮還不怎麼識字,但已能分辨各類數碼產品。

渭南市公安局臨渭分局巡特警大隊便衣偵查中隊中隊長周佼,為這一系列性質惡劣的砸車盜竊案感到震驚。最瘋狂的一夜,馬昊連續砸了渭南市區的11輛車。

依法逮捕馬昊後,她不斷梳理案情,一個更令人訝異的事實浮出了水面——從某種程度上講,亮亮像是昨日的馬昊。

兩個人共同的身份是留守兒童。兄弟倆在幼年都遭遇了父母的拋棄,不同的是,亮亮被扔給了收廢品的爺爺。而馬昊則在15歲那年從寄養的叔叔家離開,一路流浪。

9歲的亮亮說,自己害怕銷贓,也知道偷東西“是不對的”。但比起這些,他更怕失去這個偷來的“家”,怕失去那個從天而降的“哥哥”。

我就看看他心裡有沒有我

準確一點來講,馬昊真正的家在600公里外的陝北,儘管他已經7年沒回去了。離家後,他在北京賣唱過,也在四川和陝西乞討過,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渭南不過是流浪之路的一個臨時落腳點,並沒有任何不同。

他在這裡遇見亮亮。一開始,他只不過是託在路邊放炮的亮亮,順手幫自己買一些食物。後來,他們好幾次在這座城市的荒地相遇,亮亮見了“熟人”興奮起來,拉住馬昊的手,“哥哥我們一起玩吧?”

馬昊愣住了。因為蓬頭垢面的外表,他極少白天外出,他不喜歡人們的指指點點,也極少與人說話。接受訊問時,馬昊告訴周佼,一開始他並不想陪亮亮玩耍,甚至“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只是,當時才6歲的亮亮總是纏著自己,一口一個“哥哥”,他拗不過,就陪他去了還未建好的公園。亮亮一遍遍地坐積滿灰塵的滑梯,笑著,叫著,他坐在不遠處看著。

天快黑了,馬昊問亮亮:“什麼時候回家?”

6歲的男孩一言不發,只搖了搖頭。

亮亮是非婚生子,母親生下他不久後就離開了。後來,外出打工的父親組建了新的家庭,不包括他。他成了留守兒童。前幾年,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爺爺奶奶帶著亮亮舉家從河南民權搬到了渭南。他們把家安在了廢品之中——跛腳的爺爺接手了老鄉的廢品回收生意,喜歡喝酒打麻將;有精神疾病的奶奶不能幹重活,時不時躺在蛇皮口袋上傻笑。

他一點也不想回到那個廢品堆裡的“家”。他衝著馬昊說,自己沒有爸爸媽媽,至於爺爺奶奶,“反正也不會來找我”。

兄弟倆開始同進同出。馬昊帶著亮亮去公園摘葡萄和梨,在樹蔭下吃水果打瞌睡;颳風的天氣去荒地裡的垃圾堆,看著大風把塑料袋、垃圾和灰塵捲成一團,“龍捲風啊”,亮亮大喊;下雨天,他領著弟弟去草叢深處,那兒有被雨水打溼了翅膀的小鳥,撲騰撲騰地扇動翅膀,終於,鳥兒飛起來了,亮亮忍不住鼓掌。

正值夏日,馬昊的床安置在草叢深處的電房房頂,要抵達那裡,需要在一段2.5米高的圍牆上行走幾十米。身高不到1米的亮亮說,自己一開始很害怕,踩著磚頭爬上圍牆,一步一步挪動,“快嚇死了,不敢往下看”。可眼前就是哥哥的家,咬著牙就走過去了,“多走幾回我就不怕了”。

獨自流浪的生活突然硬生生擠進來一個孩子,開銷成了讓馬昊頭疼的事。他帶上亮亮,往城中村的巷子裡鑽,有人開門乘涼,有人支著麻將桌打牌,他們趁機渾水摸魚,小偷小摸。被抓住是常有的事,不過,對方瞧見瘦小的亮亮都會心疼一番,往往只批評幾句就放他們走了,連警也沒報。

馬昊後來坦承,自己是故意帶上亮亮的。“抓住了,弟弟不用負法律責任。別人還會同情我們。”

但連續的失敗消磨了他的意志。他從前常常飢一頓飽一頓,白天撿垃圾,夜裡偷東西,不用為一個孩子的三餐發愁。他想離開,渭南本就只是他途中的一站。在亮亮最愛的滑梯前,他告知了亮亮這個消息。

6歲的孩子撲到他身上又鬧又叫,“哥哥你不準走,你走了我再也不幫你買吃的了。”自從兄弟倆混在一起,買飯的活兒都派給了亮亮。

一天,馬昊悄悄地躲在了遠處的草叢裡,“我就想看看他心裡有沒有我”。亮亮在那兒左等右等也不見哥哥的蹤影,天快黑了,這個孩子終於爆發出哭聲,“哥哥,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

這個流浪漢心軟了。十幾年前,他的父母離婚,母親離開了榆林老家,收好行李走上山路。當年同樣只有6歲的馬昊就跟著母親後面,一路跑,一路哭喊。他求媽媽不要走,可直到最後,母親也沒有回頭。

他覺得,自己和亮亮兩個瘦小奔跑的身影一點點重合了。

不冷,哥哥每天晚上都抱著我,我們一起看星星,他還給我講故事

兄弟倆決定在草叢裡安家。

垃圾和蚊蟲是他們的鄰居,兄弟倆雨天到附近廢棄的電房裡過夜,夏日爬到房頂乘涼,冬天則用撿來的木板和塑料殼做床。

他們一起去垃圾堆裡撿氣泡膜,比誰按出的聲響更大。靠近圍牆的地方有一片瓷磚拼成的空地,馬昊給弟弟買了輛遙控賽車,亮亮操縱著賽車躲過一塊塊磚頭,他就坐在不遠處陪著。

“他高興,我就高興。”接受訊問時,馬昊難得地抬起頭,他笑著告訴警察,“他(亮亮)說就喜歡跟我在一塊兒。”

亮亮很敏感地發覺,哥哥似乎變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哥哥突然囉嗦起來,他不再允許自己吃零食。以前,他玩滑梯和看龍捲風時總被催快點,因為哥哥要“趕時間”。後來,他把哥哥給的零用錢弄丟了,哥哥只說“丟就丟了,沒啥”,又塞給他幾十塊錢,順帶囑咐一句,“不能買垃圾食品”。

過去,哥哥一入夜就埋頭看手機,跟“四五百個人聊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帶著亮亮遛彎,出門的時間往往是凌晨,街上空無一人,亮亮在前面跑,時不時停下腳步,回頭望望哥哥。馬昊在後面慢悠悠地走著,偶爾開口:“慢點。”

他們曾碰到酒醉的路人,對方衝著亮亮一通罵,後邊的馬昊聽見了,從路邊折下一根樹枝就衝了上去。這個身高只有1.6米出頭、駝著背畏畏縮縮的流浪漢衝到亮亮前面,嘴裡罵罵咧咧的,一步也沒退。

亮亮很少回自己原本的家了。偶爾一次回去,都是為了更換充電寶。他的爺爺直言,孫子是一匹“小野馬”。他也曾經出門找過,可賣廢品的人等著,自己又跛著腳,找著找著就疲了、乏了,“反正他早晚還會回來的。”

57歲的爺爺坦言,自己已“無能為力”。他給兒子打電話,說孫子天天夜不歸宿。他想讓對方每月寄錢,自己好帶著一家人回河南老家。可電話那頭的兒子只是沉默。許久,兒子才開口:“我真的沒有那個能力。”他組建家庭沒多久,小兒子剛出生,岳父岳母一家身體也不好。

“算了,算了。”電話斷了。亮亮和爸爸已經3年沒見了。

腿疼發作時,亮亮爺爺會喝42度的白酒來“麻痺神經”,他不敢去看病,全家人都指望著他,指望著每個月收廢品掙來的一兩千元過日子。他們在廢品收購站租的房子只有10平方米左右,老兩口、亮亮和亮亮的堂妹住在一張床上。逼仄的屋子終年不見陽光,老鼠從床邊跑過。

他不知道孫子在想什麼。喝了酒後,他的脾氣很大,打罵孩子都沒有少過,“娃咋不體諒家裡的難處呢?”

“孩子被迷住了。那個人有手機,不像我只有老年手機。”他很肯定地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亮亮離開家的原因,是手機。

儘管和亮亮的新“家”只隔了幾百米,但他從未踏入過那裡。

那個“家”比起廢品收購站的屋子還要簡陋,可亮亮卻找到了久違的快樂。他在這堆垃圾裡度過了兩載春夏秋冬。渭南的冬天,夜裡氣溫常驟降至零攝氏度以下,天空不時飄雪,周佼問過亮亮,“冬天你睡在草叢裡,冷嗎?”

“不冷,哥哥每天晚上都抱著我,很暖和。”孩子說。

“你們每天晚上都幹啥呢?”她接著問。

孩子的臉上露出了神采,“我們一起看星星,他還給我講故事呢。有時候,哥哥還給我唱歌。”

錢是唯一困擾兄弟倆生活的因子。馬昊決定砸車窗盜竊。這一次,他拒絕了弟弟跟從的要求。一個人頻繁地在深夜走上街頭,扛著撬槓,砸開車窗。

他說:“不要學我,以後大了會被抓的。”

那個草叢裡的“家”一點點被偷來的東西組建起來。馬昊被捕後,警察在草叢中找到了各類高檔菸酒和筆記本電腦,還發現了大量還未開封的牛奶箱。其中許多箱因為雪水的浸泡,包裝盒都生出了褶皺。

那也是馬昊偷回的。他砸開了一家商店的玻璃窗,搬運了20多箱牛奶。監控視頻裡,他胳膊夾著、手上拎著,一夜間運了好幾次。他有個很樸素的心願,要讓亮亮每天喝上兩盒牛奶。

“哥哥說我個子不高,要被人欺負,喝奶可以長身體。”亮亮說。

後來不找(媽媽)了,因為心裡沒有了

第一次和馬昊打照面時,周佼壓根兒沒想到,眼前這個流浪漢是這一系列砸車盜竊案的主謀。他看起來太髒太弱太瘦了,甚至分不清性別。他的衣服像一塊破布,是掛在身上的。他頭髮很長,在腦袋上結成了一個油汙大包,警察用力一抓,大包分毫未動,以至於他們猜測,馬昊也許是個道士。

被捕時,馬昊編造了一整套謊言,年齡、姓名、經歷全是虛假的,直到通過技術手段找到他的真實信息,他才啞口無言。他埋下頭,無論周佼問什麼、說什麼,都不肯抬頭。

直到說起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他忽然情緒激動,眼睛裡有淚花。

那一瞬間,周佼意識到,也許這兩個人的關係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在當地“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她詢問亮亮案情細節,對方同樣滿口謊言,一會兒說“和哥哥很久沒見了”,一會兒說“不知道哥哥在偷東西”,可當她跟孩子提到“想要哥哥早點放出來,就應該把東西都還給別人”時,這個孩子扯下了掛在脖子上的玉石,掏出了兜裡的轉運石,“能不能把哥哥放出來?”

亮亮如今9歲了,還沒有上一年級,字也識得不多。但他能清楚地分辨蘋果手機的型號,也知道有劃痕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最多能賣多少錢。他用一個不透明的塑料袋裝上手機和電腦,再塞滿瓶子,如果碰到人問,就答“這裡面都是撿來的瓶子”。

“他感知不到髒、善、惡這些東西,他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卻能感受到誰對他好,誰對他重要。”周佼說。

那些經驗都來自於馬昊。大多數時候,他們各玩各的手機,馬昊看電視劇,亮亮打遊戲——遊戲也是馬昊教他玩的。他困了就睡,睡醒了先喝一包牛奶,再去附近的小餐館買飯。

偶爾,馬昊會跟弟弟分享自己此前的經歷。他告訴亮亮,當年自己在北京賣唱,原本一夜能掙一兩百塊錢。可一天晚上,他被一群混混搶走了當晚所有收入,混混還用刀捅傷了他。

怕極了的他沒有報警,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離開。他去地下通道售賣自己的音響。音響是15歲離家時他用偷出來的錢買的“飯碗”,從他初中輟學一路賣唱就跟著他,有幾年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賣。

夜深了,有人問他,“一百塊賣不賣?”

“不賣!不賣!這個要賣幾千塊。”

“媽的,給你一百塊你還不賣。”說完,那人衝上去和馬昊扭打在一起。

他的音響沒了。馬昊去網吧過夜,有人瞧見這個身材瘦小的男生,主動打招呼,“你當我弟吧,跟我混得了。”他同意了。兩個人一同上網熬夜,第二天一早,馬昊醒了,身上的錢一分未剩。

那是他最後的積蓄。此後,未滿18歲的馬昊開始在全國流浪。

“哥哥跟我說,這個世界壞人比好人多。”亮亮說,馬昊從不讓他一個人在夜裡出門,因為“有的人連蘋果也會搶”。

用亮亮打開話題後,周佼注意到了馬昊身上的絕望感,“這麼多年,他家裡人不關心他,(他)又在社會接觸了大量陰暗面的東西,所以才讓他那麼消極,對生活完全不抱希望。”

十幾年前,馬昊曾一度發了瘋地想找媽媽,他多次離家出走,但每一次都被家人抓回來。後來,有關媽媽的消息越來越少,他“不找(媽媽)了,因為心裡沒有了”。

因為父親外出務工,他和姐姐曾被寄養在叔叔家。馬昊的姐姐告訴周佼,自己的弟弟當年“很善良”。母親離開後,弟弟一度變得沉默寡言。進入青春期後,馬昊發現了自己對音樂的熱愛,他試著向父親提出,自己想學音樂、做歌手。

這個想法遭到了父親強烈的反對。再大一點時,馬昊變聲了,他厭惡自己不再清澈的嗓音,認為自己永遠失去了做歌手的夢想。

“他恨家裡所有的人。”馬昊的姐姐說。

訊問馬昊時,周佼見到的是一張平靜的臉。這個年輕人說話嗑嗑巴巴,甚至不敢抬頭與她對視。心理醫生診斷後認為,馬昊如今“嚴重自卑,存在語言交流的障礙”。

只有聊到亮亮時,馬昊的話會多一些。他時不時詢問亮亮的情況,又忍不住說:“不想讓他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也許亮亮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哥哥其實已經打算離開,只不過是“離開這個世界”。馬昊已經計劃好了,多幹幾筆,多攢一些錢留給弟弟。錢差不多了,他就找一個下雪天,喝點酒,一個人脫光衣服躺在雪裡,“什麼也不知道,然後就凍死了”。

那是他透露過的、為自己設想的生命結局。

你把他給我關起來!

案件發生後,馬昊的親屬從陝北匆匆趕來。但22歲的馬昊告訴周佼,自己唯一的要求是,“不見任何一個家人”。

周佼想解開馬昊心中的疙瘩。她問對方,“不見親人,難道你打算出去後再做老本行麼?”

對於馬昊,周佼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身為成年人的馬昊應該為自己的違法行為付出代價。但另一方面,這個年輕人卻在最應該接受教育的年紀流浪,一路遭遇相對陰暗的人和事,始終沒有一隻手將他拽回來。

她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因為有了亮亮,才讓馬昊重新獲得了對生活的渴望,也正是因為想為弟弟多留一些錢,他才會瘋狂地砸車,導致最終被抓。而這,又陰差陽錯地打亂了他自殺的計劃。

這名從警11年的警察找到馬昊的親人,希望和對方談談這個年輕人的遭遇,可對方見著周佼卻說,“能不能花點錢把人弄出來?”

這種態度她並不陌生。9年前,她曾辦理過一起未成年人犯罪案件,3個不滿14歲的少年和幾個18歲上下的青年結成了一個盜竊團伙。他們白天擠在一間小旅館,夜裡出去盜竊自行車和電動車,賺了錢就去上網。在網吧,這群孩子學會了抽菸、喝酒以及賭博。

她所見到的未成年犯罪案件當事人,有人長在單親家庭,有人是留守兒童。有的結成了團伙,也有人獨自犯罪。但共同點是,他們都缺乏關愛,缺乏經濟來源,很多人性格自卑敏感。

一個年輕的男孩是開摩托車搶劫的“飛車黨”。周佼抓住他後問,“你不怕單手搶的時候翻車嗎?不找個伴兒嗎?”

“我不找,找了的話,如果他被抓住,肯定會供出我來的。”他表示,自己不相信任何人。

因為年齡的原因,那3個盜車的未成年人接受批評教育後,就被親人帶了回去。可沒過幾年,她又和這群孩子打了照面。那一次,他們因為搶劫被依法逮捕。去年,這群已經成人的孩子又一次和周佼碰面。在“掃黑除惡”行動中,他們再次被抓。

這五六個孩子貫穿了周佼迄今為止的11年從警生涯。一開始,這名警察講究辦案的結果和效率,這些孩子犯罪的動機並不在她思考的範疇之內。直到一次又一次碰見這群孩子,周佼心疼地想,自己旁觀了一群青少年二次乃至多次犯罪,卻什麼也沒做。

許多曾被忽略的細節被她重新翻了出來。有家長曾經當著警察的面怒斥孩子,“我回去弄死你。”還有家長怒氣衝衝地吼周佼,“你把他給我關起來!”

在周佼看來,這就像一個惡性循環。孩子犯了錯,家長往往想的是推給學校和公安。“可關了又如何,一樣治標不治本。這些孩子出去以後還是你的孩子,還是要回家,你不去了解孩子想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一關了之,能行嗎?”

“光靠公安機關去打擊去處理,未成年犯罪案件能徹底解決嗎?”她問。

“他們在社會底層不斷地扭打、掙扎。隨著年齡增大,不斷犯罪,直到被關進監獄。”她還記得,八九年前遇到的那群孩子,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們中有人得了乙肝,有人得了肺結核,可沒人說得清自己的病是怎麼得的。

這次面對馬昊和亮亮時,周佼覺得,自己一定得做點什麼。“我只想讓孩子回來。要把他繼續放在外面,真的就完蛋了。”一次和亮亮閒聊時,這個孩子說,自己“不想見爸爸”,也“不認識媽媽”,至於爺爺奶奶,“最起碼比我爸媽好”。

她時不時給孩子帶去食物和牛奶,同時下決心,要讓亮亮重回校園。

只是,亮亮的爺爺提起孫子依舊頭疼。常常一個不留神,孩子又跑得沒了蹤影。他只能向兒子求援,透過電話,亮亮和父親有了難得的一次交流。

“我跟你說,你再不聽話,我回去收拾你。”父親說。電話這頭的亮亮始終沒有回應,過了很久,他點了點頭。

她給孩子照了很多照片,卻不知道能發給誰

和周佼相熟之後,亮亮後來才告訴她,其實,警察們帶著馬昊去草叢裡追贓的那一天,亮亮就在不遠處。隔著幾十米,他爬在一道圍牆上遠遠地看著。

第二天他又去了那裡,哥哥沒有回來。

第三天還是沒人。

他固執地在那兒等了好幾天。

法院今年宣判,馬昊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六個月,並處罰金三萬元。

半年過去,亮亮帶著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故地重遊,荒草和瓦礫已經覆蓋了他們曾經的小窩,站在兩米多高的圍牆上,他找不到自己曾經的家了。

瞭解到亮亮原生家庭的情況後,周佼開始替亮亮在渭南上學奔走。她帶著孩子重新辦理學籍、補打疫苗、買保險、做體檢……周佼自己也有一個正在上幼兒園的女兒,她很清楚,“別的同齡孩子都是天真爛漫,有哪個家長會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和亮亮在一起上課呢?將心比心,誰都會擔心自己的孩子被帶壞。”

可她還是想試試。

公辦的渭河小學最終接納了這個超齡學生。班主任王豔老師也嘀咕過,“我會不會一天到晚都忙著‘破案’啊?”這個孩子的頑皮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第一天見面時,亮亮在校長辦公室裡上躥下跳,一會兒在沙發上蹦躂,一會兒鑽進茶几裡,王豔聞到了亮亮爺爺身上的酒味,出言提醒,亮亮一臉開心地扭頭問她,“你是狗鼻子嗎?”

聊到最後,王豔和周佼達成了共識,不管怎樣,先試一試,不要輕易放棄這個孩子。

當在這座城市流浪兩三年的亮亮終於得到一張課桌時,王豔發現,她給亮亮講過的規矩和道理,這個孩子竟然悄無聲息地消化了。下課離開教室,亮亮會主動把凳子挪進去,不發出聲響;午休時,他即使睡不著也會把頭伏在桌子上;放學後接他的家人總是來得很晚,有別的小朋友等急了,亮亮會把自己剩下的那份零食遞給對方,還順帶哄哄那些弟弟妹妹。

與之相對的,是這個孩子依舊敏感而自卑的內心。課間,她看到亮亮想加入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拉圈圈的遊戲,卻又不好意思開口。她在遠處就悄悄向其中的男孩招手,告訴對方,“你們跟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男孩聽了,麻溜地跑回去,一把抱住了亮亮。

在班裡,所有同學都叫亮亮“哥哥”,他過去的經歷沒人關心,王豔發現了孩子繪畫上的天賦,還讓其他小朋友圍過去欣賞亮亮的畫作。靠得近了,有愛乾淨的女生忍不住想開口,她盯著女孩,輕輕地搖了搖頭。

班裡曾發生一起“盜竊案”,同一天有3個小朋友的東西被偷,站在講臺上的王豔連眼神都沒有投給亮亮,“我必須去相信他,我要讓他知道,老師沒有懷疑他。”事實證明,事情跟亮亮沒關係。

在王豔看來,不僅是亮亮在學習重新融入學校,其他小朋友和他們的家長也獲得了珍貴的一課——學習去包容、理解、接納那些弱勢底層的人群。家長委員會的其他家長時不時給亮亮帶些吃的,還為他湊過一次書費,學校做活動時,他們還特地給亮亮拍了許多照片。

王豔的電子相冊裡,有一部分全是亮亮的照片,那裡記錄了孩子每一個階段的成長,足有幾百張之多。她給他照了很多照片,卻不知道能發給誰。亮亮的爺爺總是喝得醉醺醺地來接孩子,奶奶更是路都認不清,孩子的父親她至今沒有見過。

其實,她本來差一點就能見到孩子的父親了。那次,一向寡言的亮亮話多了起來,他告訴王豔,“我爸爸過幾天就回來了。”

王豔在孩子臉上看到了期待和笑容,可一天兩天過去了,還是沒能等到那位父親。

亮亮原本準備了很多話要跟父親說。他還給自己素未謀面的弟弟準備了禮物。那是一個小書包,“我從我叔那兒看過視頻,我弟可小了,很可愛的。”

作為孩子的班主任,王豔也很想和孩子的父親交流一次。“僅靠周警官和我,對亮亮一年兩年可以如此,三年四年呢?換了班主任、回了老家,亮亮又該怎麼辦?他會不會再一次盜竊?”她想讓孩子的父親“意識到自己的責任”。

這個暑假,亮亮的叔叔結束了外地的打工,回到廢品收購站幫忙。亮亮的生活也忙起來了,他時不時跟著叔叔一起去網吧待著,那兒有一群叔叔的朋友。他還負責為這群人買食物和水,東西很重,他曾在電瓶車上失去重心摔了下去。

渭南市公安局臨渭分局巡特警大隊大隊長衛英康,也在一直關注這起案子的後續進展。他認為,“人的因素是千變萬化的,更重要的是從制度上去保障。”他希望,從法律層面和制度層面能動員社會各方面的力量參與,“來共同挽救案件裡的弱勢群體,同時形成常態化的機制”。

“預防很重要,但絕不是公安一家可以承擔的。需要司法部門、孩子的家庭乃至全社會形成合力。”他說。

不管怎樣,眼下亮亮的生活總算回到了正軌。前些日子,周佼忙完一個案子,順道拐去了渭河小學。60幾個孩子正在大教室裡排練節目,9歲的亮亮個兒高,站在最後一排,一堆孩子比劃著,周佼湊近一聽,他們正在唱《我愛我的家》。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她不知道人群中的亮亮是否能理解歌詞的意思。她只清楚,這裡才是這個孩子應該待的地方,這裡就是孩子的“家”。

亮亮偶爾還會想起那個草叢裡的家,想念半年未見的哥哥。

他會問每一個來看望自己的人,“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得到確定的答覆後,他又忍不住自言自語,到時候哥哥也許“頭髮變短了”,自己“會不會認不出來了”。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本文亮亮、馬昊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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