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風流|吳宓:一位特立獨行的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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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風流|吳宓:一位特立獨行的學者


季羨林稱自己的老師吳宓“是一個不同流合汙、特立獨行的奇人”。他說:“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裡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別人寫白話文,寫新詩,他編寫古文,寫舊詩,所以奇特。他反對白話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話寫成的《紅樓夢》,所以矛盾。他看似嚴肅、古板,但又頗有些戀愛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同青年學生來往,但又凜然、儼然,所以矛盾。總之,他是一個既奇特又有矛盾的人。我這樣說,不但絲毫沒有貶意,而且是充滿了敬意。”

期淑世易俗之功

吳宓於1894年出生於陝西省涇陽縣,不及半歲,母親去世。父親吳建寅長期寓居上海,且又鰥居一人。故由祖母做主,過繼給叔父吳建常。嗣父吳建常早年留學日本,辛亥革命後任涼州副都統,後任國民革命軍駐陝總司令于右任的秘書長、國民政府監察委員等職。抗戰時長駐西安。成長於這樣的家庭,嗣父的財力和官勢,不僅使他衣食無憂,而且為青少年時代能在陝、滬、京接受良好的教育,提供了經濟的支撐。七歲那年,他就在嗣母的管教之下,讀《史鑑節要便讀》和《唐詩別裁》等。九歲時走出家門,正式就學讀書。

1910年,清政府以美國退還“庚子賠款”,在北京設立“遊美肄業館”(清華大學之前身),詔令各省提學使招考優秀學童入學。他在西安參加初試和複試,以優異成績錄取。次年2月,遊美肄業館遷入清華園,是為清華大學歷史的開端。在入學複試中,他在全國四百多名入校生中考取第二名。開學不過半年,辛亥革命發生,清華學堂宣佈停學。他來到上海,考入“學費徵收最多而英文程度最高”的聖約翰大學。1912年5月,清華學堂復學,在聖約翰大學不過二個月的他又復入清華,直至1916年夏,於清華學校高等科畢業。

他年少時就喜舞文弄墨,十歲那年就練筆寫小說。清華複試那年就開始記日記,直至終身幾乎從未輟筆。入清華後,他利用暑假,將自己的詩稿編成《雨僧詩稿》。他還與同學湯用彤合著章回體小說《崆峒片羽錄》。他們只寫成前三回,約有三萬字左右,後又散佚。他還與同學施濟合作用英文寫成《天壇》,並作為美籍教師所授“歐洲古代史”的課程成績。在清華讀書時,發表過紀實小說《二城新事》、劇本《滄桑豔傳奇》和若干詩文。

早在1909年,他就已與表兄在西安創辦《陝西雜誌》,可苦於兩個少年讀書人,無力籌備經費,僅由西安公益書局出版一期而作罷。入清華的第四年,他即擔任《清華學報》編輯。同時又擔任《清華週刊》編輯,並一度代理總編輯。他如此熱衷於辦報辦刊,實與他的志向緊緊相聯。他本以富蘭克

林和福澤渝吉為楷模,意欲成就象他們那樣的偉業。他自知做不成富蘭克林、福澤渝吉,只能“期期於道義文章,”以在“神州古國當其末季、風雨如晦之中,”在“世界史上尚得留一紀念”。他說:

“至進行之法,則發刊雜誌多種,並設印刷廠,取中國古書全體校印一過,並取外國佳書盡數翻譯,期成學術文章之大觀,而於國家精神之前途,亦不無小補;而尤要之事則社友均當實行完全之道德,期為世之修學者、營業者樹一模範,使知躬行道德未盡無用,且終致最後之成功,或者道可光明、俗可變易,則區區百年之志也。”

清末民初,報刊在中國作為新生事物,正在興起和發展之中。這自然為吳宓“期期於道義文章”,以逞其“區區百年之志”,提供了展示其才能的平臺。在清華讀書時,他就有志於“雜誌與化學二種”。在他看來,“化學工業”是門“實學”,可以發展中國的科學,以富國強民。他之所以沒有選擇,是因為自己“體弱而不耐勞”,難以有較大的發展。他認為辦雜誌,才是自己選擇的最佳“志業”。他是個有抱負且事功心較強的人,既然不能於“實學”有所作為,那就只有將抱負和志向投之於“治雜誌業”,他認為這對於他有如下的利益:“(一)旁徵博覽,學問必可有成。(二)殫力著述,文字上必可立名。(三)針砭社會。(四)發揚國粹。(五)遊美歸後,尚可日日修學,日日練習觀察,治事之餘,兼有進境。”

1917年9月,吳宓到美國留學。先入弗吉利亞大學學習文學。次年8月,又轉學哈佛大學。在哈佛大學經友人介紹,認識了最早來哈佛留學的梅光迪。兩人談起中國文化,竟是那麼的投入和契合,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經梅光迪引薦,他很快又被免考,直接轉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師從白璧德和穆爾教授,研習比較文學、西方文學和哲學等。白璧德作為現代保守主義與新人文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對吳宓的影響至為深遠。

白璧德認為文藝復興以來,科學主義和浪漫主義因遵循“物的法則”而空前流行,可這些理論都偏離了“人的法則”,主張以人性之自我抑制本能之自我。這種思想與中國儒家的人文主義傳統極為相似。白璧德本人就十分欽羨孔子的思想,稱其為中國文化的精萃。他一再告訴中國留學生,中國文化的復興與否,不僅關係中國,也將影響世界文化的發展方向。吳宓在留學哈佛的日記中寫道:

“白師(指白璧德,作者注)謂於中國事,至切關心。東西各國之儒者,Humanists應聯為一氣,協力行事,則淑世易俗之功或可冀成。故渠於中國學生在此者,如張、湯、樓、陳及宓等,期望至殷云云。”

此時,國內的新文化運動正狂飆興起,衝擊著中國的傳統文化。吳宓不負導師的期望,擔當起“淑世易俗”的責任。雖說是間隔浩淼的大洋,可他的心早已飛回大洋的彼岸。他在《留美學生季刊》和《中國留美學生月刊》上,發表《論新文化運動》和《中國的舊與新》等文章,積極參加新文化的討論,用他的話說:“宓雖身在美國留學,實不啻已經回國,參加實際之事業,活動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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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油畫《國學研究院》,從左至右依次為: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吳宓


矢以孤身當百毀


吳宓在美國留學時,正是新文化運動發軔時期。當他在哈佛大學拿到文學碩士學位時,新文化運動在中國已是深入人心,取得決定性勝利。新文化運動對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學的批判,使他尤為氣憤。他在日記中寫道:“目今,滄海橫流,豺狼當道。胡適、陳獨秀之倫,盤踞京都,勢焰熏天。專以推鋤異己為事。”他以為“今之倡‘新文學’者,豈其有眼無珠?不能確察切視,乃取西洋之瘡痂狗糞,以進於中國之人。”他感嘆:“嗚呼,安得利劍,斬此妖魔,以撥雲霧而見天日耶!”

按照規定,他仍可以在哈佛深造,可他歸心似箭,決心“為理想與道德,作勇敢之犧牲。”要回國“參加實際之事業”。他本已接受北京高等師範學校的聘請,將就任英語系主任。可當他得知已被聘任的四名留學生,“其議論主張,無非破壞國粹”等,便感覺“天下事可傷者,孰過於是?”十分不情願去北京高師。正當他倍感孑然孤獨時,先已回國的梅光迪自東南大學發來邀請,聘請他為東南大學英國文學教授。梅光迪對他還有另外的期待,那就是共同創辦《學衡》。

1922年1月,《學衡》雜誌在南京東南大學創刊,吳宓是主要辦刊人之一。從1922年1月創刊到1933年7月終刊,十二年的時間內,《學衡》共出版了79期。這是份文史哲綜合性學術期刊。吳宓在為《學衡》撰寫的簡章中說:“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不黨,不激不隨。”“於國學則主以切實之工夫,為精確之研究,然後整理而條析之,明其源流,著其旨要,以見吾國文化,有可與日月爭光之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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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衡》原是同人刊物,編輯中還有梅光迪、胡先驌、邵祖平等。可漸漸的由吳宓一人獨攬。他以為《學衡》“乃理想中最完美高尚之雜誌,”故“悉力經營,晝作夜思”,以至“犧牲學業時力”。誰曾想,沒有人能予以理解,相反對他一人辦刊,多有批評。最為知交的梅光迪退出《學衡》,而且還說:“《學衡》愈來愈壞。我與此雜誌早無關係矣!”一時間,為《學衡》撰稿的人越來越少,再也無人熱心《學衡》,只有他一人獨力撐持。這令他極為痛心,感嘆道:“生平苦作,而不能感動一人。獨力辛勤從事,而無人襄助,無人矜憐,無人讚許,無人鼓勵,殊可痛傷。”

如果說他一般地排斥新文化運動,顯然有失公允。他自有中國新文化的設想,那就是“以孔教為中樞,以佛教為輔翼,西洋文化以希臘羅馬之文章哲理與耶教融合孕育而成。今欲造新文化……則當以以上所信之四者,首當著重研究,方為正道。”他力爭和倡導的則是博採東西,並覽古今,雜糅東西文化精髓,以使中國文明“昌明樹立於世界”。

他從不諱言自己之尊孔,他在《孔子之價值及孔教之精義》中說:“今日之要務,厥在認識孔子之價值,分明孔教之義理,使知孔子之為人,如何而當尊,其教人之學說,如何而可信。由於我之良心,我當尊孔,本於我之智慧思考,我堅信孔子之學說。故今舉世皆侮孔謾孔,雖以白刃手槍加於我身,我仍尊孔信孔,毫無遲惑之情,遊移之態。”這種堅守貫穿一生,迨至晚年,當批林批孔甚囂塵上時,他就是不溶入一片聲的“大合唱”中,真正的是“毫無遲惑之情,遊移之態。”高調疾呼:“寧可殺頭,也不批孔。”“沒有孔子,中國還在混沌之中。”

他批評新文化運動者“持論則務為詭激,專圖破壞。……其所選材則惟選西洋晚近一家之思路,一派之文章,在西洋已視為糟粕,為毒鴆者,舉以代表西洋文化之全體。其行文則妄事更張,自言體裁,非馬非牛,不中不西,使讀者不能領悟。……少年學子熱心西學,而苦得研究之地、傳授之人,遂誤以此一派之宗師,為惟一之泰山北斗”。他坦言自己職責所在就是,“指駁新文化運動之缺失謬誤,以求改良補救之方。”

這多少有些引火燒身了,魯迅在《估《學衡》》一文中批評道:“夫所謂《學衡》者,據我看來,實在不過在‘聚寶之門’左近的幾個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雖然自稱為‘衡’,而本身的秤星尚且未曾訂好,更何論他所衡的輕重是非。”胡適在《五十年之中國文學》中宣稱:“《學衡》的議論,大概是反對文學革命的尾聲了。”有這樣重量級的文學革命領袖人物的評說,吳宓和《學衡》的處境是可想而知。

他為此焦慮過苦惱過,他聲言:“吾惟渴望真正新文化之得以發生,故於今之新文化運動,有所訾評耳。”憑心而論,他並非“不歡迎歐美之文化”,並非頑固守舊,只是不贊成打倒孔家店,不贊成廢除漢字,不贊成全盤西化等。自以為新文化、新文學,應是“兼取中西,熔貫古今”。他曾這樣地夫子自道:

“世之訾宓毀宓者,指宓為儒教孔子之徒,以維護中國舊禮教為職志。不知宓之所資感發及奮鬥之力量,實來自西方,質言之,宓愛讀柏拉圖語錄及新約聖經,宓看明(一)希臘哲學,(二)基督教,為西洋文化之二大源泉,及西洋一切理想事業之原動力;而宓受教於白璧德及穆爾先生,亦可雲宓曾間接承繼西洋之道德,而吸收其中心精神。宓持此所得之區區以歸,故更能瞭解中國文化之優點與孔子之崇高中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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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學生知我服我


吳宓說:“職業平淡而必有物質之報酬,志業難苦而常有精神之樂趣,皆二者之異也。職業和志業的合一,乃人生最幸之事。”他所孜孜以求的正是“職業和志業的合一”。正是這種追求,使他主動放棄德國、美國的聘請,也放棄去香港、臺灣的講學,獨獨選擇這塊生他育他的土地,以實現他的理想抱負和文化使命。他一生曾在十二所大學任教,十所大學兼職,多所大學作學術演講。算來他在清華大學和西南師範學院任職的時間最長。

1920年5月,當梅光迪邀其去東南大學任職時,他幾乎一點都沒有猶豫,立即電函辭去北京高等師範學校的聘請,而選擇了東南大學。這是因為這裡有《學衡》,有志同道合的梅光迪。在這裡他可以完成恩師白璧德所期望的“淑世易俗之功”,所以,儘管東南大學的薪水低於北京高等師範學校,他還是抱定決心“為理想與道德,作勇敢之犧牲”。

來到東南大學,他竟然閉門不出二十多天,謝絕一切來往,專心備課,直至準備充分,才於9月底正式開課。他在東南大學開設“英國文學”、“英詩選讀”、“英國小說”等課,又另外為四年級開設“修辭原理”。開學不久,英語系中又分出西洋文學系,主任梅光迪,教授吳宓。學生就因為愛聽他的課,英語系中竟有四分之三的學生轉入西洋文學系。

1923年春季開學時,清華學校高等科四年級學生梁實秋等來東南大學,聞吳宓講課精彩,連續聽課三日,深深折服,大力推崇。回校後,梁實秋在《清華週刊》發表文章說:“蓋自新文化運動之起,國內人士竟談‘新文學’,而真能確實講述西洋文學之內容與實質者則絕少(僅有周作人之《歐洲文學史》上冊,可與謝六逸之《日本文學史》並立),故梅君與宓等,在此三數年間,談論西洋文學,乃甚合時機者也。”他還在文章中慨嘆清華學校怎麼就不聘請吳宓回校執教。

時隔一年,東南大學把西洋文學系併入英語系,系主任梅光迪赴美國哈佛大學任教,《學衡》同人也星散而去。吳宓本因梅光迪和西洋文學系而心繫東南大學。如今友人已離,西洋文學系裁併,他感覺在東南大學已沒有實際意義,便接受東北大學的聘請任英語系教授。

可不久,他就發現東北大學的辦學理念,與自己所抱的理想相處甚遠。學校當局官場氣十足,更讓他接受不了的是,學校利用他的聲譽,把他“看作是一架掙錢的機器(而且是一架粗苯的、效率不高的機器)!”他在給友人的信中稱,已經“感受到如此強烈和痛苦的體驗”。1925年2月,他離開東北大學來到北京。

1925年1月,他被聘為清華學校教授。2月,清華學校正式更名為清華大學。是時,清華成立“國學研究院”,校長曹雲祥聘請他為籌備處主任。他首先聘請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為研究院教授,並主持制定《研究院章程》等。6月,他正式就任清華大學研究院主任。這實際是個行政職務,過多的事務性工作,讓他煩不勝煩。他在日記中寫道:“宓到清華,長羈身於行政事務,而未能專授功課,使學生知我服我,舍長用短,……而且與小人俗子角逐齮齕,不亦哀哉。”他自覺太痛苦了,執意辭去研究院主任一職。

他開始專任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教授(1928改為外國語文學系),兼任大學部國文系(後改名為中文系)主任至1928年。他緊隨世界教育的發展方向,努力培養學生成為“匯通東西之精神思想而互為介紹傳佈”的“博雅之士”。經他的培養,清華大學湧現出很多“匯通東西”的“博雅之士”,他們中有錢鍾書、季羨林、曹禺、李健吾、許國璋、王岷源等。

他生命的精彩原本就屬於三尺講臺,許多他的學生在數十年後,依然將他的講學風采,永遠地定格在自己的記憶裡。他的學生、北大教授王岷源生前著文回憶:

“我先後選習了他開的兩門課——《英國浪漫詩人》和《希臘羅馬古典文學》。這兩門課都講授的很好,我從中獲得不少知識。特別是‘浪漫詩人’一課,對二十多歲青年,一般都很有興趣。在課堂上聽著講述拜倫、雪萊、濟慈的詩篇和他們富有浪漫色彩的生平,真是一種享受。雨僧(即吳宓,作者注)先生講課時也洋溢著熱情,有時眉飛色舞。雖然時光已經過了60年,今天我依然可回想起雨僧師當年在課堂上講拜倫的《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第三章21以下諸節、雪萊的《西風歌》、濟慈的《希臘古甕歌、》《夜鶯歌》、《聖艾格尼絲前夕》等篇什的熱烈氣氛。”

抗戰勝利後,遷往西南的各大學紛紛復員返回內地。吳宓本擬由成都重返清華,因武漢大學的一再邀請,便往武漢大學擔任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至此與清華大學脫離關係。在武漢大學三年,他還兼任華中大學國文系教授、湖北師範學院外文系教授。1948年4月,回家省親途徑西安,被西北大學挽留講學二週。5-6月間,又應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王力的邀請,赴廣州中山大學講學五週。1949年4月,他又飛回重慶,任北碚相輝文學院外文系教授,後又任北碚勉仁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兼任沙坪壩重慶大學外文系教授。1950年4月,任四川教育學院外文系教授。10月,四川教育學院與國立女子師範學院合併為西南師範學院。自此,他一直在西南師範學院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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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宓先生很勇敢


他的學生錢鍾書曾說:“吳宓先生很勇敢,卻勇敢的不合時宜。他向所謂‘新文學運動’宣戰,多麼具有堂吉訶德躍馬橫劍衝向風車的味道啊!”又說吳宓“是偉人,也是傻瓜。”其實,吳宓的勇敢來自矢志不渝的信念,即“吾國文化有可與日月爭光之價值。”孔子儒學“有裨於全世界。”“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

他抱定宗旨,要捍衛以孔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表示“以虎穴之孤身,為補牢之左計,不問收穫,但問耕耘,以求內心之稍安而已。”其時,新文化運動已經取得實質性的勝利,白話文再也不用鼓吹和推行,而幾乎成為所有媒體的文字表述。可他偏偏視而不見,還要挺戟而戰,這就不僅“不合時宜”,而且有些不自量力了。可就信念的堅守而言,他不失為一位偉人,可就其不識時務而言,無疑他又是一個傻瓜。

這是他一生的堅守,以至到了晚年,西南師範學院召開批林批孔會議時,有人問他:“你對‘克己復禮’有什麼看法?”他竟然脫口而出:“‘克己復禮’是很高的道德標準!林彪是反革命,他永遠做不到。”又說,林彪應該批判,孔子不應該批判。校領導出於保護他的願望,不得不讓他在家休息,以免他口沒遮攔,說出諸如上述的言論,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全國解放後,我們經歷了一個又一個政治運動。這些運動對中國知識分子以一定的衝擊,吳宓自然也列在其中。但自他入西南師院以來,鑑於他的學術聲望和教學實績,學校領導和師生都對他極其尊敬。他是四川省政協委員,學校每逢開大會,都要請他上主席臺就坐。學校考慮到他的教學和科研的需要,特意給他修建一所庭院式的平房小院。文化大革命中,他與其他教師一樣受到批判,也下鄉接受勞動改造,可西南師院的廣大教師,總是安排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從未讓他下過地和肩挑背扛。他的學生、西南師範大學教授趙慶祥回憶:

“1976年8月的一個晚上,我去看吳老師,我問他的腿是怎樣受傷的,他說是跌倒摔傷。1997年夏天,我曾就吳宓老師腿骨受傷的事訪問了中文系的許多老師,當時在梁平開批鬥會,兩個紅衛兵從兩邊架著吳老師快步走向會場。在通往會場有坡度的路上,三個人一起跌倒在地,眾多參加會的中文系老師都親眼看見。兩個紅衛兵爬起來了,吳老師年事高造成足關節受傷,並不是打斷了腿。文革中,西師各級領導多被打倒,新被打倒的算活老虎;吳老師在前一階段時間也被說成反動學術權威,年事又高,只算作死老虎,當然受苦就要少一些。”

這麼一個“不合時宜”的學者,之所以格外地受到呵護和尊重,是與他學識淵博和教學魅力密不可分。他的許多學生回憶,聽他的課乃是一種愉悅的精神享受。但凡上課鈴響,只見他身著一件白色長衫,左手臂上掛著一根手杖,清癯的面容上架著一副眼鏡,邁著矯健的步履走進教室。每每隨著講課內容的深入,他的情緒也會跌宕起伏。他是中國比較文學的大師,在將中國詩歌與西方詩歌進行比較後,他說:“中國詩歌重韻,西方詩歌更重節奏。”為了讓學生更直觀地理解,他當即背誦一首莎士比亞的長詩。背詩的過程中,邊背誦邊走動,每至詩的節奏處,便用手杖重重地點擊講臺,發出悅耳的“篤篤”聲。

《紅樓夢》是他一生學術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他最早用比較文學的方法,全面而又系統地解讀《紅樓夢》。他將西方家喻戶曉的盧梭、雪萊等人的思想言行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參照比較,認為《紅樓夢》“為中國小說一傑作。其入人之深,構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國小說,亦見甚匹。……若以西國文學之格律衡《石頭記》,處處合拍,且甚覺佳勝。”他說:“想象力過強之人,易攖瘋疾。詩人多言行奇僻,人以為狂。莎士比亞雲:‘瘋人、情人、詩人,乃三而一,一而三者也。’(見《仲夏夜之夢》V.I)盧梭晚年,即近瘋癲,寶玉平日舉動,常無倫次,又屢入魔。寶玉嘗有‘意淫’之說,此意字即想象力之謂也。”

他賞識賈寶玉的重女輕男,他說:“《紅樓夢》中賈寶玉曾經說過,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人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他還自豪地說:“有人重男輕女,女孩子有什麼不好?林語堂是三個女兒,陳寅恪是三個女兒,我也是三個女兒。”語氣間溢出一種滿足感。《紅樓夢》研究深深地溶入他的腦海中記憶中。晚年,他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前,尤為明顯的是記憶力日漸衰退,多年相與的同事,往往忘記了姓名,可《紅樓夢》的回目,卻瞭然於胸。有人曾經試問過,竟然是每試不爽,全然答出,一字不錯。

1977年1月,八十三歲的他一目失明,一腿殘跛,晚景悽然。儘管落實政策後,他的二級教授的工資頗豐,可一向大方的他竟然拿出大部接濟親朋和困難的教師,甚至還常常被一些人騙去。胞妹吳須曼看到哥哥已不能生活自理,便將他接回老家陝西涇陽照料。次年1月14日,吳宓病危,經解放軍513醫院搶救無效,於17日逝世,享年八十四歲。1979年7月,西南師範學院召開全校師生大會,為他平反昭雪,恢復名譽。中共西南師範學院委員會在為他平反的決定中說:“把吳宓教授打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現行反革命分子’,純屬冤案,應予平反昭雪。”

民國風流|吳宓:一位特立獨行的學者

張家康,文史作者。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會員。福建《黨史月刊》特約作者。著有《新青年 時代鉅變中的人與事》(北京大學出版社)。在國家級中文類核心期刊《傳記文學》和《人物》《百年潮》《炎黃春秋》《名人傳記》等報刊上,發表了諸多文章。這些文章中,多篇被文摘類報刊和香港《文匯報》、美國《僑報》等轉載。多篇被一些叢書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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