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 第三章

第三章

盧象升回到昌平的第二天上午,皇帝派太監送來銀子三萬兩犒賞軍隊,另外一萬兩是賜他個人的。下午,又賞賜他御馬一百匹,太僕馬【1】一千匹,鐵鞭五百隻。盧象升十分振奮和感激,每次接到賞賜就立刻拜表謝恩。他以為主張議和的果然只是楊嗣昌和高起潛二人,皇帝不過是一時受他們的蠱惑,如今又態度堅決了。他暗暗地責備自己不該誤解了皇帝的心思。他甚至疑心是曹化淳在皇上面前幫了好話。平日他一想到東廠就心中很不舒服,認為是本朝一大弊政。如今因為猜想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贊成抗戰,他竟然對他平日極端瞧不起的人也懷著感激心情。只是由於士大夫的自尊心,他沒有將這種心情在幕僚前吐露一字。

【1】御馬、大僕馬:御馬就是御廄馬,是皇帝的私產。太僕馬是太僕寺中央專管養馬的衙門養的馬。

他把自己的一萬兩銀子也分給將士,只留下一兩五錢銀子叫銀匠替他打一隻酒杯,留作紀念,井口吟一聯,刻在杯上:

誓揮鐵騎驅胡虜,

恭捧金甌頌聖明。

這一聯詩句雖不甚工,卻照實說出他的殺敵誓願和對皇上的感激心情。他決定等到打了大勝仗,把清兵驅逐出塞,在同將士們舉行的慶功宴上,用這隻銀盃子痛飲一醉。

在這兩三天中,崇禎皇帝的心中充滿矛盾,他聽了盧象升的堅決主戰的言論不能不受些感動,有心等勤王兵到齊後與清兵決戰。但是這種念頭總是搖擺不定,反覆思量,難下決心。他在乾清宮分別召見過楊嗣昌和高起潛,叫他們認真考慮盧象升的意見,不要徒事意氣之爭。他們異口同聲,都反對與清兵決戰,認為倘若將皇上的這一點家當作孤注一擲,一旦敗亡,後果將不堪設想,當時明朝軍隊多數欠餉嚴重,軍紀敗壞,這種種情形楊嗣昌十分清楚,但是他只看見這一個不利的方面,而不願意想一想畿輔百姓和將士中不乏慷慨愛國之士,懷抱著同仇敵愾心理,只要朝廷振作起來,加以激勵,明定賞罰,情形就會大大改變。在兩次單獨召對時候,他總是詳細陳奏不應該冒險與清兵決戰的理由,說盧象升是不知己知彼,不顧國家安危大計。

“況自古以來,”楊嗣昌又說。“未有內亂不止而能對外取勝者。故欲攘外,必先安內,此一定不移之理。今日國家處境雖然危急萬狀,但究竟非南宋偏安局面可比。東虜雖迭次人塞,騷擾畿輔,然東起遼海,西至大同,雄關重鎮,均在我手。故為國家打算,莫如對東虜施以羈摩之策,拖延時日,而對內一鼓剿火關中之賊,然後迫獻賊與曹賊等俯首就範;如其仍懷異志,思欲一逞,亦不難次第剿除,一旦國家無內顧之憂,陛下即可以整軍經武,對東虜大張撻伐,以雪今日之恥,永絕邊境之患,諒彼蕞爾小邦,偏處一隅,何能與大朝【1】抗衡”

【1】大朝:指明帝國。

崇禎對楊嗣昌和對高起潛不同。他對起潛只是當作一個忠順的心腹奴才使用,而對嗣昌則一向認為是他的股肽之臣,深具謀國忠心,且事理通達,老謀深算,更非一般臣僚可及。嗣昌所說的這幾句話十分投合他的心意,他頻頻點頭。但是他同意不把勤工兵馬拿出來作孤注一擲,卻又不願一味避戰,使敵人如人無人之境,他說:

“朕亦深知欲攘外必先安內,故一再渝盧象升不可浪戰。但如一味避戰,使敵之氣焰日高,我之士氣日餒,亦非善策。遇到該戰的時候,還得鼓勇一戰,將來就是行款,也使東虜知我非不能戰,橫生要挾。”

楊嗣昌俯首說:“皇上英明天縱,所見極是。”

在安定門會議的三天之後,崇禎又完全倒在主和派的一邊了。皇帝的這種變化,盧象升也曾擔心,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當他正在高興時,總監軍高起潛來到了昌平。盧象升把他迎進總督行轅,坐定以後,把兩日來皇帝賜銀、賜馬、賜鐵鞭等事對他說了一遍,並且說:

“看起來皇上戰意甚銳,我們只有衝鋒陷陣,殺敵報國,方能不負上意,至於如何殺敵,學生已籌之熟矣,正好監軍駕臨,願聞明教。”

“盧大人有何妙計”

盧象升放低聲音說:“學生打算在初十夜間分兵四路,趁月夜進襲敵營,出其不意,殺他個落花流水。高公以為如何”

高起潛冷淡地一笑,說:“只聽說雪夜襲蔡州【1】,沒聽說月夜襲敵營。”

【1】雪夜襲蔡州:公元817年陰曆十月一個大雪之夜,唐朝政府軍在李愬指揮下奇襲蔡州城今河南汝南縣,擒獲反叛朝廷的淮西節度使吳元濟。

受此奚落,盧象升心中大怒,恨不得一腳把高起潛踢出大廳,但是他竭力地忍耐住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忍受奚落,自己惹禍不打緊,同敵作戰的大事也不用談了。於是他勉強笑一笑,說:

“敵人方勝而驕。正因為是月夜,他們會更加大意,疏於提防。”

“敵眾我寡,還是以持重為上策。”

“正因為敵眾我寡,故用奇襲。”

“萬一不勝,豈不是孤注一擲”

“出奇制勝,兵家常事,何謂孤注一擲”

“此事讓我仔細想想,以求萬全。”

談話成了僵局,兩個人都不願讓步,只好都不做聲。喝了一杯茶,高起潛忽然改換話題,滿臉堆笑說:

“久聞老先生最愛名馬,此次前來勤工,想必帶來幾匹”

“帶來幾匹,有幾匹留在陽和。”

“我也極愛駿馬,可否讓我一飽眼福”

“請”

盧象升陪著高起潛走到一個空場上,早有人把十匹高大的駿馬從馬房中牽了出來,高起潛看見每一匹駿馬都有點垂涎,心裡說:“人們都說盧建鬥無他嗜好,惟愛駿馬,果然不錯”他聽說盧象升的每匹馬都有名字,隨即挨著問了幾匹,掌牧官參將楊陸凱在旁邊一一回答。高起潛見過的名馬也很多,像燕色駒、桃花驄、豹花驄、菊花青等名字他都不感到新鮮。等問到一匹渾身火紅的駿馬時,楊陸凱告他說它叫玉頂赤,他連聲說:

“好好果然渾身是胭脂色,只有頭頂上一塊玉白色”隨即又指著盧象升的坐騎問:“這匹呢”

“五明驥。”盧象升忍不住自己回答。

“嘿,這馬,耳如竹批,目如懸鈴,真是神駿”

這時五明驥聽見附近群馬嘶鳴,它忽然昂首長嘶,把高起潛嚇得一跳。高起潛本是身材魁梧的人,伸出手要量一量馬頭多高,竟然差很遠沒有夠著馬耳。他隨即笑著說道:

“此馬這樣高大,性情定然暴烈,恐怕不是一般人能駕馭得住吧”

“此馬初到學生手裡時,性情十分暴烈,每次騎它,開始三十里它總是不走正路,旁側斜行,倔強難馴,又走三十里才肯老實前去。經掌牧官同學生用心調馴,費了數月之力,方堪使用。如今也只有學生同掌牧官可以騎它,別人都近不得身。”

高起潛看著這匹馬毛色光澤,猶如塗脂,前胸寬闊,臀部滾圓,四條腿纖長有力,真是“雄姿英發”,令他十分豔羨。他打量一陣,回頭間道:

“為什麼叫它五明驥”

盧象升微微一笑,向掌牧官瞟一眼,然後一手拈著鬍鬚,一手撫摩著馬身上光滑發亮的短毛,回答說:

“你看,此馬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卻有四隻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輪皓月。這五處白毛,不但在陽光下閃閃發明,在月光下也閃閃發明,所以學生就給它起一個名字叫五明驥。”

“果然切合,十分新鮮。哈哈哈哈”

象升見高起潛這樣稱讚他的坐騎,心中十分高興,把剛才的一肚皮氣憤衝跑了。掌牧官楊陸凱看見高監軍還在打量這匹神駿,就在一旁說:

“監軍大人不知,關於這匹馬,我們總督大人還有四句讚語和四句七言詩哩。”

“什麼讚語”

“這四句讚語是:紫體玄鬃,其力千里;孤月懸肩,寒霜沒趾。”

“四句詩怎麼說”

楊陸凱聲調鏗鏘地背誦出一首七絕:

踏破關山幾萬重,

渥窪【1】神駿似楓風。

弛驅百戰平胡日,

血汗堪誇第一功。

【1】渥窪:漢武帝時嘗得神馬於渥窪。渥窪是水名,在甘肅敦煌境內。

這幾句詩高起潛連一句也沒有聽清楚。他的注意力已經移向旁邊一匹白馬身上,想著這匹五明驥是盧象升心愛的坐騎,自然不會贈人,倘若能把那匹漂亮的白馬贈他,也足以滿意了。

“好詩好詩”他連連點頭,裝做自己很能欣賞這首七絕的妙處,“真是好詩這一匹白馬叫什麼名字”

“它叫千里雪。”楊陸凱恭敬地回答說。

“啊呀,馬漂亮,名字也起得漂亮”高起潛高舉右手,伸到千里雪的背上撫摩著,噴嘖稱讚:“嘿嘿,在皇上的御廄裡也找不到這樣的好馬”

盧象升笑一笑,說:“不瞞高公,這是一匹御廄馬。”

“御廄馬”

“是的。前年秋天虜兵入塞,學生從湖廣率兵入援。九月間,學生巡視塞外,蒙皇上賜御廄馬五十匹。學生原有五匹好馬,又從這五十匹中挑選五匹,共為十匹。方才你看的那玉頂赤也是御賜的。”

“啊,怪道這匹馬如此漂亮,原來是從御廄中選出來的”他牽著千里雪走了幾步,為著炫耀自己是真正內行,故意用相馬經上的術語稱讚說:“跨灶跨灶【1】真是好馬”

【1】跨灶:馬前蹄有空處叫做灶門,所以前蹄在地上踏的痕跡叫做“灶”,馬行走時後蹄落下去超過前蹄痕跡,叫做跨灶。

盧象升說:“古人的話也不盡可信。一般的好馬都能跨灶,並不稀奇,難得的是此馬龍顱鳳膺,腹下有旋毛如乳。”

高起潛低頭一看,果見馬腹上有兩片旋毛,左右對稱,說道:“果然像兩個**。”看了片刻,他抬起頭來說:“好像什麼書上講到過這腹下旋毛,我記不清了。”

楊陸凱回答說:“李伯樂相馬法上說:旋毛在腹下如乳者日千里馬。”

“對,我就說嘛,這匹馬不是凡馬。”高起潛望著盧象升說,“讓我騎一趟試試如何”

盧象升向掌牧官楊陸凱把下巴一擺,說:

“備馬”

馬伕們立刻搬出來鑲著銀飾的白鞍子,白色的錦緞墊褥,配著閃光的白銅鐙於。馬的轡頭也是白色的,鑲著銀飾,但又不顯得過分雕鏤和瑣細,而是在簡單和樸素中顯出未和諧的美。馬一備好,越發顯得漂亮。大概它自己也感到興奮,昂然抬起頭,咴咴地叫了一聲,不住地在霜凍的土地上踏著前蹄。高起潛飛身上馬,隨即由掌牧官遞給他一支鞭子。一看這鞭子是用白色的皮條編成的,安裝在一根八寸長的、雕著花紋的象牙柄上,帶著白馬鬃做的纓子,他又在心中讚歎起來。他還沒有來得及揚一下鞭子,千里雪已經開始按照他心中所想的方向,緩步跑起來。它跑得那麼平穩,使騎馬的人彷彿覺得它不是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跑,而是走在極其柔軟的地毯上。高起潛輕輕地把鐙子一磕,千里雪立刻像箭一般地向前飛去。他只覺得耳旁的風聲呼呼響,樹木一閃一閃地向後倒退,簡直像騎著一匹神駒在騰雲駕霧。不提防前邊出現了一道深溝,約摸有一丈七八尺寬,兩岸陡削。高起潛想勒馬已經來不及,心中猛一涼,驚慌地小聲說:“完了”就在這“完了”的剎那間,千里雪平穩地騰起空中,簡直像滑翔一般地飛過了深溝,輕輕地落在對岸,繼續前奔。高起潛不由得連聲說:“哎,好馬好馬”隨即從前額上擦去了大顆冷汗。

跑了大約五里路,高起潛才餘興未盡地勒轉馬頭。一回到盧象升面前,還沒下馬,他就尖聲高叫:

“啊呀,盧尚書,總督大人,真是好馬真是好馬”跳下馬以後,他接著說:“這簡直不是馬,是一條騰雲駕霧的白龍一條白龍”

盧象升愉快地笑著說:“高公太過獎了。”

這時掌牧官親自牽著千里雪在廣場上踴跳。它的極其潤澤的白毛在陽光下銀光閃閃,而它的嘴唇、鼻頭和眼圈,都是淡紅色的,呈現著青春的美。高起潛斜著眼向千里雪端詳一陣,嚥下去一股口水,轉回頭來,笑嘻嘻地望著盧象升說:

“我雖然也有幾匹好馬,但是同老大人的馬比起來,都成了駕馬。看著老大人的這匹白雪,不勝豔羨之至。”

“不是自雪,是千里雪。”盧象升笑著糾正說。

“啊,是千里雪。高雅高雅怎麼不叫它白龍駒”

左右的人們都忍不住暗笑。盧象升忍著笑說:

“白龍駒這名字雖然不錯,只是有點俗。再說,它不是兒馬,是母馬。”

高起潛自知失言,故意縱聲大笑,解嘲他說:“嗨,嗨,我忘了公母啦”他走過去揭開馬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齒,回頭說:“才六個牙,口還嫩著哩總之,我很少遇到這樣的好馬,太叫人喜歡啦。”

一位幕僚給盧象升使個眼色。盧象升恍然明白了太監的意圖,不由得產生了厭惡和憤慨情緒。他平日深恨一班監軍太監們都慣於招權納賄,剋扣軍餉,不幹好事,心裡說:“哼,可惡,竟想要走我的愛馬”於是他冷淡地笑一笑,說:

“總監大過謙了。你出則代皇帝監軍,人則侍天子左右,不惟在監軍時到處有名馬奉獻,即皇上御馬監中的御馬,你想要哪一匹還不是隨手牽來太過謙了。”

高起潛感到尷尬,但仍然不死心,厚著臉皮說:“我雖然也有幾匹好馬,但都不十分愜意,故一見尚書大人這匹千里雪,不覺豔羨。哈哈哈哈

剛才使眼色的那位幕僚又把盧象升的時後碰了一下。希望他忍痛割愛。可是盧象升個性倔強,又非常鄙視高起潛,說:

“高公身膺皇帝重任,為天下勤王兵馬總監,確實需要好馬,千里雪雖系陛下御賜,按理學生不敢轉贈他人。但既蒙見愛,學生情願奉贈,只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請高公不怕辛勞,初十夜間,三更時候,同學生一道,分兵四路襲敵。因為是敵眾我寡,故必須個個爭先,有迸無退。學生當與三軍將士相約:刀必見血,馬必流汗,人必帶傷,稍有畏怯者斬無赦。俟勝利歸來,不惟以千里雪奉贈,所有廄中駿馬,任公選擇。”

“啊,這個條件,這個條件,”高起潛又大笑起來,聲音尖得像女人一樣。

“怎麼樣,高公”盧象升用眼睛逼著對方問,嘴角含著輕蔑的微笑。

“此非商量機密之地。”

“好,請到行轅中去。”

他們回到大廳裡坐下以後,盧象升屏退左右,又逼著太監間:

“高公意下如何”

“野戰非我軍所長。”

“我關寧、宣大戰士素慣野戰,趁目前士氣正盛,應該尋敵一戰,以解京師之危。”

“不,萬不可貿然求戰。”

盧象升拂袖而起,按著刀柄,大聲說:“總監畏敵如虎,我只好單獨與敵周旋了”

高起潛傲慢他說:“總督願意單獨與敵作戰也好,不過人馬,人馬,我也要”

盧象升決然地截斷太監的話頭說:“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說了。宣大、山西的人馬原是我帶來的,仍舊歸我指揮;關寧精銳我一個不要,由總監軍自己指揮。”

“這樣好麼”高起潛故意問,實際上他心中非常滿意。

“兵分則弱,對戰爭當然不利。但今日除此之外,別無善策。”

“那就只好分兵了。什麼時候分”

“我今天就拜疏上奏,等皇上聖旨一到,馬上就分。”

“這樣很好。我現在就進京去,等候上諭。不再打擾了。”高起潛站了起來,打著官腔說,“同為皇上辦事,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好說。”

盧象升把高起潛送出轅門,望著他上了馬,拱手相別,在心裡感慨他說:

“唉,不想魚朝恩【1】復見於今日”他向高起潛漸漸遠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搖搖頭說:“我今日方知道宦官的厲害”

【1】魚朝恩:唐朝宦官,在德宗和代宗兩朝屢出監軍,頗驕橫,貪賄無厭。

當天下午,將近黃昏時候,盧象升奉到皇上御旨,同意他同高起潛分兵。他明白皇上聽了高起潛和楊嗣昌的活,不再採納他的意見,在皇帝身上所寄託的最後一縷希望登時幻滅了。他感覺自己在朝中孤掌難鳴,真是“一木難支大廈之將傾”,深深地陷入絕望和憤慨之中。正當這時候,一個傳事官拿著一個大紅手本走來稟報,說翰林院楊老爺在轅門外等候渴見,盧象升在手本上瞟了一眼,吩咐說:“趕快請進”他立刻站起來,一邊向大廳外去迎接,一邊心裡說:

“伯祥兄來得恰是時候”

三大前皇帝在平臺召見盧象升的談話內容,雖然盧本人不曾向外人洩漏,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開始只有幾個與隨駕上朝的太監常來往的大臣知道,隨即就在許多朝臣中傳播開來。知道盧象升果然敢於在皇上面前力排和議,堅決主戰,楊廷麟感到滿心的欣慰和敬佩,然而同時他也明白,盧象升在朝廷上的處境是困難的,楊嗣昌和高起潛會合力對付他,會使他的雄心壯志付諸東流。跟著,安定門會議的情形,也在朝臣中互相傳播開來了。他急於要來同盧象升見面談談,幫他謀劃一下,但是為著避免楊嗣昌的注意,他延遲到午後騎馬出京,趕在黃昏時來到昌平。

盧象升把他迎迸大廳,寒暄幾句,就把他引進內室,屏退左右,鬱慢地望著他,說:

“伯祥,弟正彷惶無計,沒想到老兄翩然光臨,不知將何以教我”

楊廷麟的心中明白,笑了一笑,間道:“為何彷徨無計”

“弟千里勤王,原想與敵拼死一戰,解京師之危急,挫胡虜之兇焰,誰知”盧象升說到這裡,深深地嘆一口氣,搖了搖頭。

“總督大人進宮陛見情形及安定門會議經過,廷麟已略知一二。莫非因裡邊對和戰大計還在舉棋不定,朝廷上有人掣時,使大人慾戰不能,故如此心懷鬱慢”

“皇上倒沒有什麼,可嘆的是本兵與監軍畏敵如虎,無意言戰,只想委曲求全,不顧後患無窮,弟名為總督,實際在朝廷上孤掌難鳴,欲戰不得。你看,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大人目前處境,確實困難。像這種情形,不要說大人滿腹鬱悒,撫幾長嘆,凡是稍有天良的人,誰能不為之扼腕滿朝文武以及京中百萬士民誰不盼望總督大人儘速與虜一戰,以解京師之危半月來畿輔各縣遭受虜騎蹂躪,人民流離死傷,慘不忍言,又誰不盼望總督大人與虜一戰,以解好掠焚殺之苦滿朝文武與京城內外無數百姓都對總督大人如此殷殷盼望,大人為何說自己孤掌難鳴”

“可是皇上聽了楊文弱和高大監的話,不欲弟與虜一戰,如之奈何”

“弟今日前來拜渴,正是想借著一籌。”

“願聞明教只要有利於國,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目前的情形是這樣,”楊廷麟把身子向前探探,用光芒逼人的眼睛注視著盧象升的因軍務疲勞而略顯蒼白的臉孔,壓低聲音說,“皇上和楊文弱、高起潛雖有意與虜議和,但迫於臣民清議,尚不敢公然一意孤行,與虜訂城下之盟。京城中雖三尺童子都知道遼東之地,直到奴兒干【1】之北,東臨大海,盡歸版圖。蓋承襲金、元兩朝舊疆,由來已久。我中國每值盛世,四海混一,胡漢共主。遼東自古本為東胡各族雜居之地,不惟秦、漢、隋、唐諸代都是中國臣民,至本朝也是如此,何嘗另有一個國家”

【1】奴兒干:明初奴兒干都司設在黑龍江入海處。

盧象升插言:“滿虜原是女真餘孽,周為肅慎,隋、唐稱為靺鞨。努爾哈赤在萬曆初年不過一部落酋長,受封為龍虎將軍【1】,為我朝守邊。後因朝廷撫馭失策,始為叛亂,吞併諸部,勢力漸強,至萬曆四十四年遂建國號後金。到他的兒子繼位,才改號為清。按之歷史,滿虜實系我國臣民,興兵叛亂,分裂疆土。今日朝廷一二執事者不思如何統一祖宗河山,而惟求與虜酋暗中議和,殊為可羞”

【1】龍虎將軍:努爾哈赤受封為龍虎將軍是在明萬曆二十三年。

楊廷麟接著說:“大人所言極是。倘和議一旦得逞,喪權辱國,使東虜得寸進尺,禍有不堪言者。尤其皇上畢竟是有為之主,在這件事上頗忌諱受外廷清議指責,他自己也不願步南宋諸帝后塵。如果大人能夠乘敵人屢勝兵驕,率士氣方盛之數萬援軍向敵奇襲,即令不能獲致全勝,只要殺傷相當,稍挫敵焰,就可以堵主和者之口,使皇上確知敵之不可畏,惟有戰方為上策。弟兩天來日夜籌思,竊以為只有這一個辦法可以扭轉目前局面,不知大人以為然否”

盧象升沉吟說:“我也是這麼打算,可惜如今已經晚了”

“晚了為何晚了”楊廷麟輕拈著垂在胸前的美髯,有點懷疑不解地問。

“唉,兄臺不知,真是一言難盡各路援兵雖有五萬,可是歸弟指揮的只剩下兩萬人了。”

“何故”

“關寧鐵騎三萬,分給高太監了。”

“這是皇上的意思”

盧象升將雙手放在火盆上烤著,把今天分兵的經過對楊廷麟說了一遍,沮喪地嘆息一聲。楊廷麟半天說不出話來,隨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跺跺腳,憤慨地說:

“這樣看來,大明江山遲早會送於滿虜”

盧象升沒有做聲,眼光落在燒得通紅的木炭上,好久沒有抬起頭來。作為一位邊防軍的統帥,他對敵人的野心是十分清楚的。但是處在他的地位,他不願再多說什麼話。他認為做一個忠臣寧可自己飲恨而死,也不應該在別人面前張揚“君父”的不是。另外,李奇的事件給他的心理上震動很大,他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受著東廠的暗探監視,隨時會報進宮中。

“今天的滿洲自認為是金源【1】的再起,”楊廷麟見盧象升不做聲,接著說,“所以楊文弱、高起潛等就是黃潛善、汪伯彥【2】一流人物”

【1】金源:金國的別稱。

【2】黃潛善、汪伯彥:南宋初年的兩個僅臣,秉承宋高京趙構的心意,主張對金妥階、投降,阻撓和破壞對金抗戰。

盧象升注意到顧顯悄悄地向裡邊張望一下,不敢進來。於是他抬起頭來,對客人笑一笑,打趣地說:

“伯祥兄,數載京官,還沒有磨練好你的脾氣,依然書生本色,一談起國事,悲歌慷慨,不減當年。好,請吃飯吧。吃過飯以後再聆高教。”

在吃飯時候,因為有一群幕僚相陪,他們沒有繼續談和戰大計,只是隨便談談近來朝廷上的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飯後,盧象升又把楊廷麟讓進裡間,鄭重地問:

“伯祥,目前國事一天不如一天,我雖然不敢說祖宗三百年江山【1】會葬送在我輩一代手中,但情勢確實十分危急。你另外還有何高明之見”

【1】祖宗三百年江山:明朝從開國到現在只有二百七十多年,但當時人們習慣,喜歡說“祖宗三百年江山”

楊廷麟沉默片刻,從嘴角露出來一絲苦笑,說:“我本來還想奉陳一個愚見,可是如今覺得說出來大人也不會採納,採納了也不好去行,還是不說吧。”

“什麼高見快請說出。”

“皇上打算等洪九老、孫白谷【1】把李自成消滅之後,調他們來京勤王,大人知道吧”

【1】洪九老、孫白谷:洪承疇字亨九,當時士大夫們尊稱他洪九老。孫傳庭字白谷

“知道,怎麼樣”

“我曾經這麼希望,由大人出頭,建議皇上赦李自成之罪,召他帶兵與東虜作戰,將功贖罪。同時召洪九老與孫白谷即速來京,分任薊遼總督與遼東巡撫。大人率宣大、山西勁卒,加上李自成之眾,攻敵之前,洪九老與孫白谷於長城內外扼敵之後,畿輔州縣堅壁清野,號召在野豪傑、父老兄弟,人人執干戈以衛桑梓,則東虜可一戰而潰,勝負之勢從此改觀。”

盧象升笑著搖搖頭:“伯祥,這才真是書生之見。這樣的意見怎麼敢奏聞皇上”

“是的,我也想到大人不會採納,皇上更不會採納。”

“李賊潰滅在即,你想,皇上豈能使洪總督、孫巡撫功虧一簣再說,像李自成這班流賊,在內地因利乘便,東西流竄,有時還能使官

軍吃點虧,好像他們還有一些本事。其實,他們一旦離開內地,一無奸細猾民供其驅使,二無饑民供其裹脅與號召,就無從施其伎倆,何能與虜作戰”

“不,總督大人差矣。大人前幾年雖然同流賊作過多次戰,屢獲大捷,但流賊並不像大人說的那樣不堪一擊。如真不堪一擊,何以十年以來,如火燎原,朝廷竭全國之力不能撲滅況且據下官所知,李自成與其他流賊不同。他善於用兵,常能化險為夷,轉敗為勝。雖為高迎祥舊部擁為諸賊首領,號為闖王【1】,但粗衣惡食,與士卒同甘共苦。其部隊紀律嚴明,部伍整肅,甚至比官軍還強得多多。如果朝廷真能赦其不死,待之以誠,使其立功疆場,實在對國家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惜,區區愚見,無人敢向皇帝建言耳。”楊廷麟看見盧象升的臉上流露著很不以為然的神情,覺得不該對他說這麼多,於是又笑著說:“廷麟叨在相知,故敢不避冒昧,放肆陳言。要是在別人面前,像這些話,我連一個字也不會說出。”

【1】闖王:“闖王”一詞不是綽號,而是代表軍事領導地位的稱號。在明末十三家義軍中只有高迎祥一家有這個稱號,第一個闖王是高迎祥,稱“高闖王”。崇禎九年七月間在盩厔縣今周至縣黑水峪同洪承疇作戰時,高迎祥因病重隱蔽在山洞中,不幸被人出賣,為官軍所俘,犧牲。

盧象升含著譏諷微笑地問:“閣下對李自成何以知道這麼多”

“剿賊為國家大事,可惜朝廷上對流賊情形多茫茫然略無知識,如在鼓中,如在夢中。不知己,不知彼,何能取勝廷麟一年來對此稍能留心,故敢說略知一二。”

楊廷麟實際上對農民軍的情況略有所知,是一位做御史的朋友喻上猷告他說的。近幾個月,張獻忠派一位姓薛的將軍住在北京活動,這個人因為喻上猷是湖廣省在京城的一位名流,所以也常常拜望他,同他拉關係。喻上猷趁著這個機會,向薛將軍瞭解到十三家【1】的起事經過、發展歷史和目前情形。所以喻上猷對李自成的瞭解,比那些只靠塘報、邸抄和道聽途說去妄談農民軍的京官們清楚得多。喻上猷又將李自成等人的情況轉告了廷麟。現在楊廷麟一看盧象升對農民軍抱著很深的成見,他就不敢再提一個字了。他把眼光移到牆壁上,看見中間掛著關公像,旁邊是盧象升寫的岳飛的滿江紅,字體娟秀而遒勁,一望而知是從王羲之草書帖變化出來的。下邊署的日子是昨天,除陽文“象升”圖章之外還有一個陰文閒章:“大夫無境外之交”。楊廷麟明白象升寫這首詞和用這個閒章是有無限感慨的,於是勉強一笑,說:

【1】十三家:明末由陝西北部和山西西部起義的農民軍共有十三個支派,稱做十三家。有時合在一起,有時分開,或者幾家合在一起。高迎祥、張獻忠、曹操等都各自是一家的首領,地位是平等的。李自成原是高迎祥的部將,高犧牲後他才被推舉為高迎祥部隊的總首領。十三家後來成了一個習慣的名稱。如清朝初年在川東、鄂西持抗清鬥爭的農民軍也號稱十三家,實際上絕大部分是李自成的舊部。另外在川北活動的,由黃龍和姚天動領導的農民軍也曾十三家。

“即使嶽武穆生在今日,恐也會雄圖難展,徒自憑欄長嘯,壯懷激烈。”

盧象升嘆口氣說:“伯祥,你看,我一到這裡,心中就覺得奇怪。不知何人在大廳座後的屏風上寫著文文山的正氣歌,在這間臥室中掛一幅關公像,好像這就是我的下場。”

“大人你一身系社稷安危,何出此不祥之言”

“唉,這是天數”

“啊”

“弟幾年來出生入死,心力交瘁,無奈賊愈剿而愈橫,虜愈防而愈強。今日大敵壓境,京師危急,弟身為總督,欲戰不能,不戰又無以上對天子,下對士民。處境如此,豈非天數”

“畿輔屢受韃子蹂躪,民氣可用”

不等朋友說完,盧象升截住說:“不能光看民氣。南宋初年,中原與河北民氣何嘗不好無奈朝廷自有主張,致使李綱無功,宗澤殞命,嶽少保見害於風波亭。民氣有什麼用”

“老大人身為統帥,大局尚有可為,不應如此灰心。”

“不瞞你說,弟從今而後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至於成敗利鈍,付之天耳。”停一停,盧象升不放心地問,“伯祥,招撫闖賊之議,你可同別人談過”

“不曾同別人談過。”

“此事重大,我勸你千萬莫同第二人談,免得惹出是非。朝廷對張獻忠的招撫也只圖羈縻一時,以後看情形再說。張獻忠並無歸順誠意,熊文燦遲早會敗在這件事上。如今誰要是再建議招撫闖賊,那就太不識時務了。”

他們又談了一些別的問題,不時地發出嘆息。約摸到三更時候,楊廷麟告辭要走,因為他明天早晨還要迸宮早朝。盧象升也不留他,叫僕人端出酒來勸他飲了幾杯。盧象升原來酒量很大,自從父親死後,為著守孝,滴酒不再入唇。為著怕路途上會有危險,他派了五十名騎兵把楊廷麟一直送到德勝門。在轅門外分別時,他握著朋友的手說:

“伯祥,請你轉告京中故人,我盧象升決不會辜負主恩,也決不會辜負諸位故人和京師百萬士民的殷切屬望”

不知是由於他的感情激動,還是由於他的心頭上壓著難言的憤懣和悲痛情緒,這位勤王大軍統帥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竟然微微地有點打顫。幸而刺骨的寒風在呼嘯著,這種微微的戰慄沒有被楊廷麟覺察出來。

第二天上午,盧象升把大小將領召集到行轅來聽他訓話。他叮嚀大家盡忠報國,不要因為兵少勢孤而氣餒。訓話剛畢,楊嗣昌到昌平來了。他把楊嗣昌迎進大廳,奉茶以後,開門見山地問:

“學生與高總監分兵的事,閣老大人知道了麼”

楊嗣昌笑著兌:“學生已經知道了。老先生還得分一回兵。”

“什麼”盧象升掩飾不住吃驚地問,同時感到有一股涼意驀然從脊背透入心裡。他又輕輕地追問一句:“為什麼又要分兵”

“新任總督陳方垣【1】已經到京。皇上的意思是叫他統率山西援兵。他大概今天下午就會來昌平拜謁閣下。學生一來是代朝廷來向老先生慰勞,二來也是把皇上的這個決定奉告閣下。”

【1】陳方垣:方垣是陳新甲的字。

盧象升沒有馬上回答,簡直不知道說什麼話好。他認為這又是楊嗣昌和高起潛搗的鬼,他們竭力使他沒法同清兵作戰,免得妨礙他們秘密地同敵人進行議和。他的心中非常憤激。但是這件事既然得到了皇上的同意,他就不好發任何牢騷。悲憤、失望、壓抑和沮喪的情緒織成一張又厚又重的網,網住他的心頭。他在心裡說:“算了,倒不如趕快戰死沙場,免得受群小擺佈,多生閒氣”過了很長時候,他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淡淡一笑,說:

“既然是出自上意,學生當然遵旨分兵。這樣很好。學生身戴重孝,本不宜為三軍主帥。今蒙皇上聖恩,使學生只率領宣、大兵馬,免有覆滅之虞,心上就輕鬆多了。”

他們談了一陣閒話,話題轉到了議和的消息上。盧象升再也忍耐不住,完全忘記了個人利害,望著楊嗣昌的臉孔,憤憤地說:

“文弱城下之盟,春秋所恥。敵兵蹂躪京畿,公等不思如何派兵遣將,決勝疆場,而日日主張議和。難道不想一想,南宋之事,千古所悲,豈可重見於今日更不想一想,長安【1】口舌如鋒,袁崇煥之禍【2】豈能免乎”

【1】長安:因為長安是我國古代有名的京城,建都的時間也最久,所以明、清兩朝的士大夫喜歡拿長安作為京城的代稱。

【2】袁崇煥之禍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很有才能的統帥。崇禎二年清兵入塞,進攻北京。袁崇煥時任薊遼督師即總督,率兵星夜入援,佈陣於北京東郊。崇禎帝中敵人反間計,疑他與敵人訂有密約,把他下獄,處死。這一大冤獄,在崇禎年間沒有人明白真相,所以盧象升拿楊嗣昌比袁崇煥,說他會落袁的下場。直到清初為了要修明史,清朝統治者才把這一事件的真相公開。

楊嗣昌滿臉通紅,說:“若如此說,老先生的尚方劍當先從學生用起”

盧象升用鼻孔冷笑一聲,說:“我既不能奔喪,又不能戰,吃尚方劍者應是我,而不是別人”

楊嗣昌站起來,揹著手來回地走了一陣,然後站在盧象升的面前,勉強笑著說:

“九老,你不要以長安的流言蜚語陷人。”

“流言蜚語”盧象升又冷笑一聲,“周元忠赴滿洲講和,來往已非一日。此事發起於遼東巡撫方一藻,主其事者是你本兵楊文弱,北京城無人不知,何謂流言蜚語”

楊嗣昌的態度很窘,心中十分惱恨,但只好苦笑一笑,捋著下巴頦上的鬍鬚說:

“老先生既如此信以為真,學生就不必說別的話了。”

把楊嗣昌送走以後,盧象升回到屋裡,想著今後的對敵作戰更加困難,同時不由得聯想到秦檜和岳飛,憤慨地說:

“自古未有權臣在內,大將能立功於外者”【1】

【1】自古......於外者:相傳公元1140年岳飛進兵朱仙鎮,金朝侵略軍的統帥兀朮準備從開封撤退,一個漢奸書生勸他不要走,說:“自古未有權臣在內,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嶽少保且不免,況欲成功乎”這前一句話因為說出了封建時代許多愛國將帥的共同遭遇,所以就成為歷史上的名言。

幾個幕僚走了過來。那一位曾勸他把千里雪贈送給高起潛的幕僚小聲勸他說:

“大人,你剛才同楊閣老當面爭執,使他不好下臺,似乎不妥。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何必與彼作口舌之爭”

“我實在忍耐不住”盧象升頓腳說,“目前敵兵深入,京師戒嚴,而他們的眼睛只看著陝西剿賊,不惜受城下之盟,叫我如何能不說話”

“可是他目前既是本兵,又是輔臣,深蒙皇上寵信。這樣同他爭吵,今後他更要事事為難。大人縱然胸懷磊落,不慼慼然以讒忌為念,然而今後大人如再想同東虜作戰,就更加困難重重。”

“如今我們的人馬只剩下一萬多一點,當然更困難了。但不管成敗利鈍,我決心以一死報國”

當他用極其悲憤的聲音說出來“以一死報國”這幾個字以後,他的心中一酸,不由得滾出來兩行熱淚。幕僚們都低下頭去,很久很久,不敢抬起眼睛望他。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在希望楊嗣昌回心轉意,而且對皇上也沒有完全絕望,總以為皇上只是一時受了矇蔽。他想了想,叫僕人拿來筆硯箋紙,給楊嗣昌寫了一封短短的信,在信中這樣寫道:

老先生若能迴心僇力,以濟國家,即胸中有如許怪事,弟終不向皇上一言。若仍閃爍,奸欺到底,自當瀝血丹墀,言無不盡也。

把信封好,派人立刻送到京城,他隨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大廳中走來走去。過了好長一陣,他忽然在柱子旁邊站住,刷一聲把寶刀拔出一半,使幕僚們都覺得他會拔刀砍柱,以洩胸中不平之氣。然而他停一停,咔的一聲把寶刀插進鞘中,向門外大聲吩咐:

“備馬”

盧象升大踏步向外走去。幕僚們互相望望,跟在他的後邊走出轅門。他接過來韁繩和鞭子,飛身跨上五明驥,直奔出昌平城外。家人顧顯和一群親兵也都跳上駿馬,風馳電掣般地追隨在他的後邊。乾燥的大路上揚起來一溜煙塵。

他在東門外的校場裡馳馬舞刀,直到心中的悲憤和鬱悒情緒稍微舒散了一些以後,才信馬由韁,緩緩地走回行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