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寫作最要緊的是鍛鍊語言習慣

引自 木鐸語文

葉聖陶:寫作最要緊的是鍛鍊語言習慣

葉聖陶(1894—1988)

原名紹鈞,字聖陶,江蘇蘇州人,著名文學家、教育家,新中國中小學語文教材奠基者。著有童話《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小說《隔膜》《倪煥之》等,著作輯為《葉聖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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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寫作

文|葉聖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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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講的題目是《怎樣寫作》。怎樣寫作,現在有好些作文法一類的書,講得很詳細。不過寫作的時候,如果要臨時翻查這些書,一一按照書裡說的去做,那就像一手拿著烹飪講義一手做菜一樣,未免是個笑話了。這些書大半從現成文章裡歸納出一些法則來,告訴人家怎樣怎樣寫作是合乎法則的,也附帶說明怎樣怎樣寫作是不合乎法則的。我們有了這些知識,去看一般文章就有了一支量尺,不但知道某一篇文章好,還說得出好在什麼地方,不但知道某一篇文章不好,還說得出不好在什麼地方。自然,這些知識也能影響到我們的寫作習慣,可是這種影響只在有意無意之間。

寫文章,往往會在某些地方寫得不合法則,有了作文法的知識,就會覺察到那些不合法則的地方。於是特地留心,要把它改變過來。這特地留心未必馬上就有成效,或許在三次裡頭,兩次是改變過來了,一次卻依然犯了老毛病。必須從特地留心成為不待經意的習慣,才能每一次都合乎法則。所以作文法一類書對於增強我們看文章的眼力有些直接的幫助,對於增強我們寫文章的腕力只有間接的幫助。所以光看看這一類書未必就能把文章寫好。如果臨到作文而去翻查這些書,那更是毫無實益的傻事。

諸位現在都寫語體文。語體文的最高的境界就是文章同說話一樣。寫在紙上的一句句的文章,念起來就是口頭的一句句的語言,叫人家唸了聽了,不但完全明白文章的意思,還能夠領會到那種聲調和神氣,彷彿當面聽那作文的人親口說話一般。要達到這個境界,不能專在文字方面做工夫,最要緊的還在鍛鍊語言習慣。因為語言好比物體的本身,文章好比給物體留下一個影像的照片,物體本身完整而有式樣,拍成的照片當然完整而有式樣。語言周妥而沒有毛病,按照語言寫下來的文章當然也周妥而沒有毛病了。

所以鍛鍊語言習慣是尋到根源去的辦法。不過有一句應當聲明,語言習慣是本來要鍛鍊的。一個人生活在人群中間,隨時隨地都有說話的必要,如果語言習慣上有了缺點,也就是生活技能上有了缺點,那是非常吃虧的。把語言習慣鍛鍊得良好,至少就有了一種極關重要的生活技能。對於作文,這又是一種最可靠的根源。我們怎能不努力鍛鍊呢?

葉聖陶:寫作最要緊的是鍛鍊語言習慣

現在小學裡有說話的科目,又有演講會、辯論會等的組織,中學裡,演講會和辯論會也常常舉行。這些都是鍛鍊語言習慣的。參加這種集會,仔細聽人家說的話,往往會發現以下的幾種情形。說了半句話,縮住了,另外換一句來說,和剛才的半句話並沒有關係,這是一種。“然而”“然而”一連串,“那麼”“那麼”一大堆,照理用一個就夠了,因為要延長時間,等待著想下面的話,才說了那麼許多,這是一種。應當“然而”的地方不“然而”,應當“那麼”的地方不“那麼”,只因為這些地方似乎需要一個詞,可是想不好該用什麼詞,無可奈何,就隨便拉一個來湊數,這是一種。有一些話聽著很不順耳,仔細辨辨,原來裡頭有幾個詞用得不妥當,不然就是多用了或者少用了幾個詞,這又是一種。

這樣說話的人,他平時的語言習慣一定不很好,而且極不留心去鍛鍊,所以在演講會、辯論會里就把弱點表露出來了。若叫他寫文章,他自然按照自己的語言習慣寫,那就一定比他的口頭語言更難使人明白。因為說話有面部的表情和身體的姿勢作為幫助,語言雖然差一點,還可以使人家大體明白。寫成文章,面部的表情和身體的姿勢是寫不進去的,讓人家看見的只是支離破碎、前不搭後的一些文句,豈不叫人糊塗?

我由於職務上的關係,有機會讀到許多中學生的文章,其中有非常出色的,也有不通的,所謂不通,就是除了材料不健全不妥當以外,還犯了前面說的幾種毛病,語言習慣上的毛病。這些同學如果平時留心鍛鍊語言習慣,寫起文章來就可以減少一些不通。加上經驗方面的洗煉,使寫作材料健全而妥當,那就完全通了。所謂“通”原來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境界。

鍛鍊語言習慣要有恆心,隨時隨地當一件事做,正像矯正坐立的姿勢一樣,要隨時隨地坐得正立得正才可以養成坐得正立得正的習慣。我們要要求自己,無論何時不說一句不完整的話,說一句話一定要表達出一個意思,使人家聽了都能夠明白;無論何時不把一個不很瞭解的詞硬用在語言裡,也不把一個不很適當的詞強湊在語言裡。我們還要要求自己,無論何時不亂用一個連詞,不多用或者少用一個助詞。說一句話,一定要在應當“然而”的地方才“然而”,應當“那麼”的地方才“那麼”,需要“嗎”的地方不缺少“嗎”,不需要“了”的地方不無謂地“了”。

這樣鍛鍊好像很淺近、很可笑,實在是基本的,不可少的。家長對於孩子,小學教師對於小學生,就應該教他們,督促他們,做這樣的鍛鍊。可惜有些家長和小學教師沒有留意到這一層,或者留意到而沒有收到相當的成效。我們要養成語言習慣這個極關重要的生活技能,就只得自己來留意。留意了相當時間之後,就能取得鍛鍊的成效。不過要測驗成效怎樣,從極簡短的像“我正在看書”“他吃過飯了”這些單句上是看不出來的。我們不妨試說五分鐘連續的話,看這一番話裡能夠不能夠每句都符合自己提出的要求。如果能夠了,鍛鍊就已經收了成效。到這地步,作起文來就不覺得費事了,口頭該怎樣說的筆下就怎樣寫,把無形的語言寫下來成為有形的文章,只要是會寫字的人,誰又不會做呢?依據的是沒有毛病的語言,文章也就不會不通了。

葉聖陶:寫作最要緊的是鍛鍊語言習慣

聽人家的語言,讀人家的文章,對於鍛鍊語言習慣也有幫助。只是要特地留意,如果只大概瞭解了人家的意思就算數,對於鍛鍊我們的語言就不會有什麼幫助了。必須特地留意人家怎樣用詞,怎樣表達意思,留意考察怎樣把一篇長長的語言順次地說下去。這樣,就能得到有用的資料,人家的長處我們可以汲取,人家的短處我們可以避免。

寫語體文只是十幾年來的事。好些文章,哪怕是有名的文章家寫的,都還不純粹是口頭的語言。寫語體文的技術還沒有練到極純熟的地步。不少人為了省事起見,往往湊進一些文言的調子和語彙去,成為一種不尷不尬的文體。剛才說過,語體文的最高境界就是文章同說話一樣。所以這種不尷不尬的文體只能認為過渡時期的產物,不能認為十分完善的標準範本。認清楚了這一點,才可以不受現在文章的壞影響。但是這些文章也有長處,當然應該摹仿;至於不很純粹的短處,就努力避免。如果全國中學生都向這方面用工夫,不但自己的語言習慣可以鍛鍊得非常好,還可以把語體文的文體加速地推進到純粹的境界。

從前的入學作文章都注重誦讀,往往說,只要把幾十篇文章讀得爛熟,自然而然就能夠下筆成文了。這個話好像含有神秘性,說穿了道理也很平常,原來這就是鍛鍊語言習慣的意思。文言不同於口頭語言,非但好多詞不同,一部分語句組織也不同。要學不同於口頭語言的文言,除了學這種特殊的語言習慣以外,沒有別的方法。而誦讀就是學這種特殊的語言習慣的一種鍛鍊。所以前人從誦讀學作文章的方法是不錯的。諸位若要作文言,也應該從熟讀文言入手。不過我以為諸位實在沒有作文言的必要。說語體淺文言深,先習語體,後習文言,正是由淺入深,這種說法也沒有道理。

文章的深淺該從內容和技術來決定,不在乎文體是語體還是文言。況且我們既是現代人,要表達我們的思想情感,在口頭既然用現代的語言,在筆下當然用按照口頭語言寫下來的語體。能寫語體,已經有了最便利的工具,為什麼還要去學一種不切實用的文言?若說升學考試或者其他考試,出的國文題目往往有限用文言的,不得不事前預備,這實在由於主持考試的人太不明白。希望他們通達起來,再不要做這種故意同學生為難而毫沒有實際意義的事。而在這種事還沒有絕跡以前,諸位為升學計,為通過其他考試計,就只得分出一部分工夫來,勉力去學作文言。

葉聖陶:寫作最要緊的是鍛鍊語言習慣

以上說了許多話,無非說明要寫通順的文章,最要緊的是鍛鍊語言習慣。因為文章就是語言的記錄,二者本是同一的東西。可是,還得進一步知道文章和語言兩樣的地方。前面說過,說話有面部的表情和身體的姿勢作為幫助,但是文章沒有這樣的幫助,這就是兩樣的地方。寫文章得特別留意,怎樣適當地寫才可以不靠這種幫助而同樣可以使人家明白。兩樣的地方還有一些。

如兩個人閒談,往往天南地北,結尾和開頭竟可以毫不相關。就是正式討論一個問題,商量一件事情,有時也會在中間加入一段插話,像藤蔓一樣爬開去,完全離開了本題。直到一個人省悟了,說:“我們還是談正經話吧。”這才一刀截斷,重又回到本題。作文章不能這樣。文章大部分是預備給人家看的,小部分是留給自己將來查考的,每一篇都有一箇中心,沒有中心就沒有寫作的必要。所以寫作只該把有關中心的話寫進去,而且要配列得周妥,使中心顯露出來。那些漫無限制的隨意話,像藤蔓一樣爬開去的枝節話,都該剔除得乾乾淨淨,不讓它浪費我們的筆墨。又如用語言講述一件事情,往往嚕嚕囌囌,細大不涓;傳述一場對話,更是照樣述說,甲說什麼,乙說什麼,甲又說什麼,乙又說什麼。

作文章不能這樣。文章為求寫作和閱讀雙方的省事,最要講究經濟。一篇文章,把緊要的話都漏掉,沒有顯露出什麼中心來,這算不得經濟。必須把緊要的話都寫進去,此外再沒有一句嚕囌的話。正像善於用錢的人一樣,不該省錢的地方決不妄省一個錢,不該費錢的地方決不妄費一個錢,這才夠得上稱為經濟。敘述一件事情,得注意詳略。對於事情的經過不作同等分量的敘述,必須叫人家詳細明白的部分不惜費許多筆墨,不必叫人家詳細明白的部分就一筆帶過。如果記人家的對話,就得注意選擇。對於人家的語言不作照單全收的記載,足以顯示其人的思想、識見、性情等等的才入選,否則無妨丟開。

又如說話往往用本土的方言以及本土語言的特殊調子。作文章不能這樣。文章得讓大家懂,得預備給各地的人看,應當用各地通行的語彙和語調。本土的語彙和語調必須淘汰,才可以不發生隔閡的弊病。以上說的是文章和語言兩樣的地方。知道了這幾層,也就知道作文技術的大概。由知識漸漸成為習慣,作起文來就有記錄語言的便利而沒有死板地記錄語言的缺點了。

現在來一個結束。怎樣寫作呢?最要緊的是鍛鍊我們的語言習慣。語言習慣好,寫的文章就通順了。其次要辨明白文章和語言兩樣的地方,辨得明白,能知能行,寫的文章就不但通順,而且是完整而無可指摘的了。

本文選自夏丏尊、葉聖陶著《閱讀與寫作》,開明書店194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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