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我如果當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

葉聖陶:我如果當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


作者簡介:葉聖陶(1894—1988),男,原名葉紹鈞、字秉臣、聖陶,1894年10月28日生於江蘇蘇州,現代作家、教育家、文學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有“優秀的語言藝術家”之稱。著有長篇小說《倪煥之》。

如果我當老師

文│葉聖陶

我現在不當教師。如果當教師的話,在“教師節”的今日,我想把以下的話告訴自己,策勵自己。這無非“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意旨。“以前種種”是過去了,追不回來的了;慚愧是徒然,悔恨也無補於事;願它過去吧,像一個不愉快的惡夢一樣。

我如果當小學教師,決不將投到學校裡來的兒童認作討厭的小傢伙、惹得人心煩的小魔王;無論聰明的、愚蠢的、乾淨的、骯髒的,我都要稱他們為“小朋友”。那不是假意殷勤,僅僅浮在嘴唇邊,油腔滑調地喊一聲,而是出於忠誠,真心認他們作朋友,真心願意作他們的朋友的親切表示。小朋友的長成和進步是我的歡快;小朋友的羸弱和拙鈍是我的憂慮。有了歡快,我將永遠保持它;有了憂慮,我將設法消除它。對朋友的忠誠,本該如此;不然,我就夠不上做他們的朋友,我只好辭職。

我將特別注意,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想“教育”這個詞兒,往精深的方面說,一些專家可以寫成巨大的著作;可是,往粗淺的方面說,“養成好習慣”一句話也就說明了它的含義。無論怎樣好的行為,如果只表演一回兩回,而不能終生以之,那是扮戲;無論怎樣有價值的知識,如果只掛在口頭說說,而不能徹底消化,舉一反三,那是語言的遊戲;都必須化為習慣,才可以一輩子受用。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將從最細微最切近的事物入手;但硬是要養成,決不馬虎了事。譬如門窗的開關,我要教他們輕輕的,“砰”的一聲固然要不得,足以擾動人家心思的“咿呀”聲也不宜發出;直到他們隨時隨地開關門窗總是輕輕的,才認為一種好習慣養成了。又如菜蔬的種植,我要教他們當心著意地做,根的入土要多少深,兩棵之間的距離要多少寬,灌溉該怎麼調節,害蟲該怎樣防禦,這些都得由知識化為實踐;直到他們隨時隨地種植植物總是當心著意的,才認為又一種好習慣養成了。這種好習慣,不僅對於某事物本身是好習慣,更可以推到其他事物方面去。對於開關門窗那樣細微的事,尚且不願意擾動人家的心思,還肯作奸犯科,幹那擾動社會安寧的事嗎?對於種植菜蔬那樣切近的事,既因工夫到家,收到成效,對於其他切近生活的事,抽象的如自然原理的認識,具體的如社會現象的剖析,還肯節省工夫,貪圖省事,讓它馬虎過去嗎?

葉聖陶:我如果當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


我當然要教小朋友識字讀書,可是我不把教識字、教讀書認作終極的目的。我要從這方面養成小朋友語言的好習慣。有一派心理學者說,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所以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一個詞兒,不但使他們知道怎麼念,怎麼寫,更要使他們知道它的含義和限度,該怎樣使用它才得當。一句句子,不但使他們知道怎麼說,怎麼講,更要使他們知道它的語氣和情調,該用在什麼場合才合適。一篇故事,不但使他們明白說的什麼,更要藉此發展他們的意識。一首詩歌,不但使他們明白詠的什麼,更要藉此培養他們的情緒。教識字、教讀書只是手段,養成他們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才是終極的目的。

我決不教小朋友像和尚唸經一樣,把各科課文齊聲合唱。這樣唱的時候,完全失掉語言之自然,只成為發聲部分的機械運動,與理解和感受很少關係。既與理解和感受很少關係,那麼,隨口唱熟一些文句,又有什麼意思?

現當抗戰時期,書本的供給很成問題,也許臨到開學買不到一本書,可是我決不說“沒有書本,怎麼能開學呢!”我相信書本是一種工具或憑藉,但不是惟一的工具或憑藉。許多功課都是不一定要利用書本的;也可以說,文字的書本以外還有非文字的書本,非文字的書本羅列在我們的周圍,隨時可以取來利用,利用得適當時,比利用文字的書本更為有效,因為其間省略了一段文字的橋樑。公民、社會、自然、勞作,關於這些非文字的書本,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書鋪子裡賣不出書,又有什麼要緊?只有國語,是非有書本不可的;然而我有黑板和粉筆,小朋友還買得到紙和筆,也就沒有什麼關係。

小朋友頑皮的時候,或是做功課顯得很愚笨的時候,我決不舉起手來,在他們身體上打一下。打了一下,那痛的感覺,至多幾分鐘就消失了;就是打重了,使他們身體上起了紅腫,隔一兩天也沒有痕跡;這似乎並沒有多大關係。然而這一下不只是打了他們的身體,同時也打了他們的自尊心;身體上的痛感或紅腫,固然不久便會消失,而自尊心所受的損傷,卻是永遠不會磨滅的。我有什麼權利損傷他們的自尊心呢?並且,當我打傷他們的時候,我的面目一定顯得很難看,我的舉動一定顯得很粗暴,如果有一面鏡子在前面,也許自己看了也會嫌得可厭。我是一個好好的人,怎麼能有這種可厭的表現?我既要作他們的忠誠的朋友,要養成他們的好習慣,又怎麼能對著他們有這種可厭的表現?一有這種可厭的表現,以前的努力不將根本白費嗎?以後的努力不將不生效果嗎?這樣想的時候,我的手再也不敢舉起來了。他們頑皮和愚笨,總有一個或多個的原由;我根據我的經驗,從觀察與剖析找出頑皮的緣由,再從緣由上加以對症的治療,那還會有一個頑皮的愚笨的小朋友在我周圍嗎?這樣想的時候,我即使感情衝動到怒不可遏的程度,也就立刻轉到心平氣和,再不想用打一下的手段來出氣了。

我還要做小朋友的家屬的朋友,對他們的親切與忠誠,和對小朋友一般無二。小朋友在家庭裡,時間比在學校裡來得多;我要養成他們的好習慣,必須與他們的家屬取得一致才行。我要他們往東,家屬卻要他們往西,我教他們這樣,家屬卻教他們不要這樣,他們必將徘徊歧途,而我的心力也就白費。做家屬的親切真誠的朋友,我想並不難;拿出真心來,從行為、言語、態度上表示我要小朋友好,也就是要他們的子女弟妹好;誰不愛自己的子女弟妹,誰還肯故意與我不一致?

葉聖陶:我如果當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


我如果當中學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猶如我決不將學生入學校的事情叫做“讀書”一樣。書中稱積蓄著古人和今人的經驗,固然是學生所需要的;但就學生方面說,重要在消化那些經驗成為自身的經驗,說成“讀書”,便把這個意思抹殺了,好像入學校只須做一些書本上的工夫。因此,說了“教書”,也便把我當教師的意義抹殺了,好像與從前書房裡的老先生並沒有什麼分別。我與從前書房裡的老先生,其實是大有分別的。他們只須教學生把書讀通,能夠去應考、取功名,此外沒有他們的事兒了;而我呢,卻要使學生能做人、能做事,成為健全的公民。這裡我不敢用一個“教”字。因為用了“教”字,便表示我有這麼一套完整的本領,雙手授予學生的意思;而我的做人做事的本領,能夠說已經完整無缺了嗎?我能夠肯定地說我就是一個標準的健全的公民嗎?我比學生,不過年紀長一點,經驗多一點罷了;他們要得到他們所需要的經驗,我就憑年紀長一點,經驗多一點的份兒,指示給他們一些方法,提供給他們一些實例,以免他們在迷茫之中摸索,或是走了許多冤枉道路才達到目的——不過如此而已。所以,若有人問我幹什麼,我的回答將是“幫助學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經驗”,我決不說“教書”。

我不想把“忠”、“孝”、“仁”、“愛”等等抽象道德向學生的頭腦裡死灌。我認為這樣的辦法毫無用處,與教授“蛋白質”、“脂肪質”等名詞不會使身體得到營養一樣。忠於國、忠於家、忠於朋友、忠於自己的人,他只是順著習慣之自然,存於內心,發於外面,無不恰如分寸;他絕不想到德目之中有個“忠”字,他要實做那個“忠”字,才這樣存心,這樣表現。關於“孝”、“仁”、“愛”,也是如此。進一步說,想到了“忠”字而行“忠”,那不一定是“至忠”;想到了“孝”字而行“孝”,那不一定是“純孝”;因為那是“有所為”,並不是聽從良心的第一個命令。為要使學生的存心和表現切合著某種德目,而且切合得純任自然,毫不勉強,我的辦法是:在一件件的事情上,使學生養成好習慣。譬如,當升旗降旗的時候,我自己凝心一志地唱國歌,對國旗行禮,同樣使學生也要凝心一志地唱國歌,對國旗行禮;當勸飛機獻金的時候,我自己量力地捐一點,同時使學生也要量力地捐一點;當學校裡需要人力的時候,譬如舉行大掃除或籌備什麼會之類,我自己奮力地參加,同時使學生也要奮力地參加;當社會間發生了什麼問題的時候,我自己看作切身的事,竭心盡力地圖謀最好的解決,同時使學生也要看作切身的事,竭知盡力地圖謀取最好的解決;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養成學生的好習慣,綜合起來,他們便實做了“忠”字。為什麼我要和他們一樣地做呢?第一,我聽從良心的第一個命令,本應當“忠”;第二,這樣做才算是指示方法、提供實例,對學生盡了幫助他們的責任。

我認為自己是與學生同樣的人,我所過的是與學生同樣的生活;凡希望學生去實踐的,我自己一定實踐;凡勸戒學生不要做的,我自己一定不做。譬如,我希望學生整潔、勤快,我一定把自己的儀容、服裝、辦事室、寢室弄得十分整潔,我處理各種公事私事一定做得十分勤快;我希望學生出言必信、待人以誠,我每說一句話,一定算一句話,我對學生同事,一定掬誠相示,毫不掩飾;我勸戒學生不要抽菸卷,我一定不抽菸卷,決不說“你們抽不得,到了我的年紀才不妨抽”的話;我勸戒學生不要破壞秩序,我一定不破壞秩序,決不做那樹黨分派、磨擦傾軋的勾當。為什麼要如此?無非實做兩句老話,叫做“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必須“有諸己”、“無諸己”,表示出願望來,吐露出話語來,才有真氣、才有力量,人家也易於受感動。如果不能“有諸己”、“無諸己”,表示和吐露的時候,自己先就赧赧然了,哪裡還有真氣?哪裡還有力量?人家看穿了你的矛盾,至多報答你一個會心的微笑罷了,哪裡會受你的感動?無論學校裡行不行導師制,無論我當不當導師,我都準備如此;因為我的名義是教師,凡負著教師的名義的人,都有幫助學生的責任。

我不想教學生做有名無實的事。設立學生自治會了,組織學藝研究社了,通過了章程,推舉了職員,以後就別無下文,與沒有那些會社的時候一樣;這便是有名無實。創辦圖書館了,經營學校園了,一陣高興之後,圖書館裡只有七零八落的幾本書,一天工夫沒有一兩個讀者,學校園裡蔓草叢生,蛛網處處,找不到一棵像樣的菜蔬,看不見一朵有勁的花朵,這便是有名無實。做這種有名無實的事,比不做還要糟糕;如果學生習慣了,終其一生,無論做什麼事總是這樣有名無實,種種實際事務還有逐漸推進和圓滿成功的希望嗎?我說比不做還要糟糕,並不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主張不要有那些會社、不要有圖書館、學校園之類的設備。我只是說幹那些事必須認真地幹,必須名副其實。自治會硬是要“自治”,研究社硬是要“研究”。項目不妨簡單,作業不妨淺易,但凡是提了出來的,必須樣樣實做,一毫也不放鬆;有了圖書館硬是要去閱讀和參考,有了學校園硬是要去管理和灌種,規模不妨狹小,門類不妨稀少,但既已有了這種設備,必須切實利用,每一個機會都不放過。而且,那些決不是一時乘興的事,既已幹了起來,便須一直幹下去,與學校同其壽命。如果這學期幹得起勁,下學期卻煙消雲散了;今年名副其實,明年卻徒有其名了,這從整段的過程說起來,還是個有名無實,還是不足以養成學生的好習慣。

葉聖陶:我如果當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


我無論擔任哪一門功課,自然要認清那門功課的目標,如國文科在訓練思想,養成語言文字的好習慣;理化科在懂得自然,進而操縱自然之匙。同時,我不忘記各種功課有個總目標,那就是“教育”——造成健全的公民。每種功課猶如車輪上的一根“輻”,許多根輻必須集中在“教育”的“軸”上,才能成為推進國家民族前進的整個輪子。這個觀念雖近抽象,可是很關重要。有了這個觀念,我才不會自顧自地教自己的功課,而不與別的教師取得聯絡;有了這個觀念,我才不會貪圖省事,把功課教得太鬆太淺,或者過分要好,把功課教得太緊太深。做人做事,原是分不來科目的;比如,一個學生是世代做莊稼的,他幫同父兄做莊稼,你說這該屬於公民科、生物科,還是數學科?又如,一位學生出去旅行,他接觸了許多的人,訪問了許多的古蹟,遊歷了許多的山川城鎮,你說這該屬於史地科、體育科,還是藝術科?學校裡分科,是由於不得已;要會開方小數,不能不懂得加減乘除;知道了唐朝,不能不知道唐朝的前後又是什麼朝代;由於這種不得已,才有分科教學的辦法。可是,學生現在和將來做人做事,還要與前面所舉的幫做莊稼和出外旅行一樣,是綜合而不可分的;那麼,我能只顧分科而不顧綜合,只認清自己那門功課的目標而忘記了造成健全公民的那個總目標嗎?

我無論擔任哪一門功課,決不專做講解的工作,從跑進教室開始,直到下課鈴響,只是念一句講一句。我想,就是國文課,也得讓學生自己試讀試講,求知文章的意義,揣摩文章的法則。因為他們一輩子要讀書看報,必須單槍匹馬,無所依傍才行。國文教師決不能一輩子伴著他們,給他們讀解書報。國文教師的工作:是待他們自己嘗試之後,領導他們共同討論;他們如有錯誤,給他們糾正;他們如有遺漏,給他們補充;他們不能分析、綜合,替他們分析或綜合。這樣,他們才像學步的幼孩一樣,漸漸地能夠自己走路,不需要他人攙扶。國文課尚且如此,其他功課可想而知。教師捧著理化課本或史地課本,學生對著理化課本或史地課本,一邊是念一句講一句,一邊是看一句聽一句;這種情景,如果仔細想一想的話,多麼滑稽、多麼殘酷啊!怎樣說滑稽?因為這樣之後,任何功課都變做國文課了,而且是教學不得其法的國文課。怎麼說殘酷?因為學生除了聽講以外再沒有工作,這樣聽講要連續到四五個鐘頭,實在是一種難受的刑罰。我說刑罰,決不是誇張;試想我們在什麼會場中聽人演講,演講者的話,如果無多意義,很少趣味,聽了十分二十分鐘便感覺厭倦了;即使演講者的話頗有意義,富有趣味,如果延長到兩三個鐘頭,我們也要移動椅子,拖擦鞋底,作希望離座的表示;還由於聽講到底是被動的事情,被動的事情做得太久了,便不免有受了刑罰似的感覺。在聽得厭倦了而還是不得不聽的時候,最自然的傾向是:外貌表示在那裡聽而心思並不在聽;這當兒,也許是遊心外騖,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也許是什麼都不想,像老僧入了禪定。教學生一味聽講,實際上無異於要他們遊心外騖或是什麼都不想,無異於摧殘他們心思活動的機能,豈不是殘酷?

我不怕多費學生的心力;我要教他們試讀、試講、試做探討、試做實習,做許多的工作,比僅僅聽講多得多;我要教他們處於主動的地位。他們沒有嘗試過的事物,我決不滔滔汩汩地一口氣講給他們聽。他們嘗試過了,我才講。可是我並不逐句逐句地講書,我只是給他們糾正!給他們補充,替他們分析或綜合。

我如果當大學教師,還是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依理說,大學生該比中學生更能夠自己看書了;我或是自己編了講義發給他們,或是採用商務印書館的《大學叢書》或別的書給他們做課本,他們都可以逐章逐節地看下去,不待我教。如果我跑進教室去,按照著講義上、課本上所說的複述一遍,直到下課鈴響又跑出來,那在我是徒費唇舌,在他們徒費時間,太無聊了;我不想幹那樣無聊的勾當。我開一門課程,對於那門課程的整個系統或研究方法,至少要有一點兒是我自己的東西,依通常說法就是所謂“心得”,我才敢於跑進教室去,向學生口講手畫。我不但把我的一點兒給與他們,還要訓導他們、幫助他們,各自得到他們的一點兒。惟有如此,文化的總和才會越積越多,文化的質地才會今勝於古,明日超過今日。這就不是“教書”了。若有人問我這叫什麼,我的回答將是:“幫助學生為學”。

據說以前的拳教師教徒弟,往往藏過一手,不肯盡其所有地拿出來;其意在保持自己的優勢,徒弟無論如何高明,總之比我少一手。我不想效學那種拳教師,決不藏過我的一手。我的探討走的什麼途徑,我的研究用的什麼方法,我將把途徑和方法在學生面前儘量公開。那途徑即使是我獨自開闢的,那方法即使是我獨自發現的,我所以能夠開闢和發現,也由於種種的“勢”,因緣湊合,剛剛給我把捉住了;我又有什麼可以矜誇的?我又怎麼能自以為獨得之秘?我如果看見了冷僻的書,或是收集了難得的材料,我決不諱莫如深,絕不提起,只是偷偷地寫我的學術論文。別的人,包括學生在內,倘若得到了那些書或材料,寫出學術論文來,不將和我一樣的好,或許比我更好嗎?將書或材料認為私有的東西,僥倖於自己的“有”,欣幸於別人的“沒有”,這實在是一種卑劣心理;我的心理,自問還不至這麼卑劣。

我不想用禁遏的辦法,板起臉來對學生說,什麼思想不許接觸,什麼書籍不許閱讀。不許接觸,偏要接觸,不許閱讀,偏要閱讀,這是人之常情,尤其在青年。禁遏終於不能禁遏,何必多此一舉?並且,大學裡的工夫既是“為學”、既是“研究”,作為研究對象的材料該是越多越好;如果排斥其中的一部分,豈不是舍廣博而趨狹小?在化學實驗室裡,不排斥含有毒性的元素;明知它含有毒性,一樣地要教學生加以分析,得到真切的認識。什麼思想什麼書籍如果認為要不得的話,豈不也可以與含有毒性的元素一樣看待,還是要加以研究?學生在研究之中鍛鍊他們的辨別力和判斷力,從而得到結論,凡真是要不得的,他們必將會直指其要不得。這就不禁遏而自禁遏了,其效果比一味禁遏來得切實。

葉聖陶:我如果當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


我要做學生的朋友,我要學生做我的朋友。凡是在我班上的學生,我至少要知道他們的性情和習慣,同時也要使他們知道我的性情和習慣。這與我的課程,假定是宋詞研究或工程設計,似乎沒有關係,可是誰能斷言確實沒有關係?我不僅僅在教室內與學生見面,當休閒時候也要與他們接觸,稱心而談,絕無矜飾,像會見一個知心的老朋友一樣。他們如果到我家裡來,我決不冷然地問:“你們來做什麼?”他們如果有什麼疑問,問得深一點兒的時候,我決不搖頭說:“你們要懂得這個還早呢!”問得淺一點的時候,我決不帶笑地說:“這個還要問嗎?我正要考你們呢!”他們聽了“你們來做什麼”的問話,自己就想,說不出來做什麼,以後就再也不來了。他們見到問得深也不好,問得淺也不好,不知道怎樣的問才不深不淺正合適,以後就再也不問了。這種拒人千里的語言與態度,對於不相識的人也不應該有,何況對於該是相親的朋友?

我這是不忘記“教育”那個總目標;無論我教什麼課程,總得對那個總目標負責。假定我的課程是宋詞研究或工程設計,我決不作如是想:教了宋詞研究或工程設計之外,再沒有我的事兒了,我不妨縱情任意,或去嫖妓,或去賭博,或作其他不正當的事。我要勉為健全的公民,本來不該做這些事;我要作為合格的大學教授,尤其不該做這些事。一個教宋詞研究與工程設計的教師,他的行為如果不正當的話,其給與學生的影響雖是無形的,卻是深刻的;我不能不估計它的深刻程度。我無法教學生一定要敬重我,因為敬重不敬重,在學生方面而不在我的方面;可是我總得在課程方面同時在行為方面,盡力取得他們的敬重,因為我是他們的教師。取得他們的敬重,並不為滿足我的虛榮心,只因為如此才證明我對課程同時對那個總目標負了責。

無論當小學、中學或大學的教師,我要時時記著,在我面前的學生都是準備參加建國事業的人。建國事業有大有小,但樣樣都是必需的;在必需這個條件上,大事業小事業彼此平等。而要建國成功,必須使參加建設各種事業的人個個夠格。因此,當一班學生畢業的時候,我要逐個逐個地審量一下:甲夠格嗎?乙夠格嗎?丙夠格嗎……如果答案全是肯定的,我才對自己感到滿意;因為我幫助學生總算沒有錯兒,我對於建國事業也貢獻了我的心力。

我決不“外慕徒樂”,可是我也希望精神和物質的環境能使我安於其業。安排這樣的環境,雖不能說全不是我所能為力,但大部分屬於社會國家方面,因此我就不說了。

本文選自《葉聖陶教育名篇》教育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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