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钱钟书:他和同时的鲁迅,有何过节,为什么奇怪地选择性漠视?

鲁迅与钱锺书,是并世的文化大家。但是他们之间,相差三十岁,是两代人。当钱锺书在文坛学界崭露头角之时,鲁迅已经病逝,据现有材料,他们终生不曾相识,当然也更谈不上把臂而谈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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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1881-1936)与钱钟书(1910-1998)

1936年前后,鲁迅去世时,钱锺书刚大学毕业没多久,正留学在外,也未曾正式出版任何著作,其名气只在清华小圈子内流传,鲁迅是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都是未知数;但对钱锺书而言,鲁迅的大名倒是自小如雷贯耳的,后半生且长期生活在“独尊鲁迅”的环境之中,生平又好臧否人物,却几乎置若罔闻,不议不论,让人生怪。他一生语及鲁迅的次数,以我寡陋所知,见诸文字材料的只有四次,都是私下谈话的一语带过,正式论及可说未曾有过。

可以说,1949年之后,中国文化人中,绝口不提鲁迅的,钱钟书是极少的例外。钱锺书的忽视,到底是一个莫之致而致的习惯问题,还是取瑟而歌的别有深意,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就我个人体会而言,这本身是不构成疑惑的。我想,这个问题之所以会出现,会引起注意,多少是因为对钱锺书为人的隔膜所致。以钱氏之生平性情,甚少提及鲁迅本就是极其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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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的“围城”世界

钱锺书一生,虽然在私下对着熟人会口无遮拦,但以他一空四海的眼界、岳峙云起的自负,对同世之人,基本上都不感冒,在正式的场合、发表的文字中几乎都闭口不谈,熟视无睹。不说鲁迅了,我们现在所追捧的那些名公巨子,诸如陈寅恪、冯友兰、金岳霖等等,本都是一个圈子中人,他都看不上眼,生活中也懒得搭理,心胸所向,始终是历史上的人物,这是一种尚友古人的自我期许。

他幼年时,其父钱基博就告诫他,“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 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他以后志行,确实不忘父训,“可谓孝矣”。 所以,他的《谈艺录》、《管锥编》引用书籍近万部,涉及到的人物之多也如“录鬼簿”,但绝少有“活人”的身影。据傅璇琮在《缅怀钱钟书先生》记述,1984年钱氏曾对他说:“拙著四二八页借大著增重,又四一六页称吕诚之遗著,道及时贤,唯此两处”,就是说以《管锥编》之囊括四海,谈到现代人物的地方只有两处,一为吕思勉,一为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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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上,鲁迅式的“一个都不宽恕”

这是钱锺书的心高气傲处。他的一生,绝少有行迹密迩的私交,对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总体态度也是轻视的,几乎懒得一提。偶尔有几个人被点名,要么就是私下闲谈说到,要么就是机锋中寓有深意。比如,他感谢周振甫,确实是因为周对为他的著作编辑花费了很多心力;对钱仲联的批评,大概心理上就是觉得“我是看得上你才批评你”;再比如,那个年代的文人,不管是身不由已,还是乐于拍马,但有言说必引湘潭毛先生的“圣言” 以自重,唯独钱氏,我们只在《宋诗选注》序中看到他为“过关” 敷衍一句带过,其人之“清白与干净”,当世几句绝无仅有。

这是一个自觉的选择。没有提及鲁迅,在我们看来,是一个问题;但是在他本人心中,大概也从来没觉得这算得上是一个事情吧。


从钱锺书所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对于鲁迅为人为文,他也似乎并不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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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杨绛夫妇及独女钱媛

这个问题,早年名学者谢泳先生也有辨析。据谢泳的考证,钱氏在早期的文章中,虽未直接点名,但也是频频针对鲁迅“放冷箭”的。谢先生说,解读此中的关系,是了解钱钟书的一个角度,也是探测现代某种类型文化人的一个视角。

以钱锺书博涵且专业的学者立场看来,鲁迅的学问识见,也许不但不会让他惊奇,而且是不可以信据的。比如,李国涛《钱钟书文涉鲁迅》一文中提到,1940年代,钱钟书写《小说识小》,谈到《儒林外史》时,批评说“近人论吴敬梓者,颇多过情之誉”,这个“近人”是隐含胡适与鲁迅,且更多剑指鲁迅;1956年何其芳发表《论阿Q》,对鲁迅小说中的人物评价提出异议,受到众人非难,但钱氏却是赞成者,并举大量例子提出所谓“阿Q精神”塑造平淡无奇,在古今中外的大量作品中都能找到;他生前未公刊的《容安馆札记》第84则中,对于鲁迅所主张的直译的翻译论,相当的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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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中对众疾呼的鲁迅

不仅学问指摘,对于鲁迅赖以成名的文学创作,他也意觉未惬。据水晶《侍钱“抛书”杂记——两晤钱钟书先生》一文,1979年钱氏访美,曾回应提问者说,“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是他只适宜写 ‘短气’(Short-winded)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像是阿Q便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Curtailed)才好”,皮里阳秋,贬义明显。可以说,鲁迅的学问、文章,他没有称赞过。

即便是鲁迅的为人,他都是不甚欣赏的。现在能找到的两处材料,全部都是旁敲侧击的负面看法。一次,在1985年4月26日回复时任香港《广角镜》杂志社总编辑李国强的信件中,他公开提到,“三年前鲁迅纪念时出版之传记,即出敝所人撰著,中间只字不道其原配夫人,国内外皆有私议而无声言者”,谢泳说这是对鲁迅婚姻的“暗讽”;另外一则,见于李锐《黎澍十年祭》一文,说钱公曾如此比较鲁迅与胡适人品之优劣,“鲁迅那样批胡骂胡,且狠挖苦,但鲁迅生前,胡适从来没有讲过鲁迅半个不字”。从这些陈年文字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可以看到,钱氏但凡谈及鲁迅,都无恕语,且颇致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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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遗著《管锥编》——这些年我读的最慢、最多的一部书

他唯一一次公开称颂鲁迅,是在1986年10月9日社科院“鲁迅与中外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上,作为院方长官所致开幕词,称“鲁迅是个伟人,人物愈伟大,可供观察的方面越多”,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官方代言,是应酬敷衍,并不能视为他自己的心声。


钱锺书尽可能地避谈鲁迅,而且对他没有好感,原因除了彼此的人生旨趣确实大相径庭不相为谋之外,应该也是有不便言明的私人恩怨掺杂其间的。

如上所述,因为年岁差距、生活范围不同等原因,钱鲁之间的生命轨迹不曾真的交会过。但是,他们本身都是文化界名人,家庭亲属都非泛泛之辈,又都集中在京沪两地,要在生活中全无干系瓜葛,反倒是不容易的。而且,因为鲁迅的大名与好斗,钱锺书的至亲都曾和鲁迅闹过不开森。校订其事实,勘察其情伪,这多少是会影响到他对鲁迅的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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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可称几十年来影响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最巨的一部书

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和鲁迅有过小插曲的小笔仗,互不服气。钱基博是个方正的国学者,但对彼时的“当代新文学”也非常关注,在写作《现代中国文学史》及一些文章时,专门谈过鲁迅,对其人其文持否定意见,称“树人所著,只有过去回忆,而不知建设将来,只见小己愤慨,而不图福利民众,若而人者,彼其心目,何尝有民众耶”。鲁迅是在意这个意见的,在1934年的《准风月谈》的后记中,专门贴了一篇《钱基博之论鲁迅》“立此存照”,以示不平之意。我们都知道,钱钟书的早期文学与价值观念的建立,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家学”,钱基博的鄙薄态度不可能不会影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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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与其三姑,1938年因保护妇女而死在日军屠刀之下的杨荫榆

更为重要的是,钱锺书的爱妻杨绛女士的亲姑姑杨荫榆与鲁迅是死敌。1932年前后,是钱、杨在清华结识并堕入爱河的时间段,而恰在此时,也是著名的“女师大风潮”余音未歇之时。当时的杨荫榆和部分学生起了纷争,校内展开“驱杨运动”,作为教员的鲁迅是学生幕后的支持者,杨荫榆连遭鲁迅作文痛骂,以“上海洋场上恶虔婆”在史上留名。对于此事,杨绛至老犹耿耿于怀,晚年写《回忆我的姑母》,照样不提及鲁迅,但春秋笔法式地写道,“1924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 ,为姑母打抱不平,对鲁迅隐然贬斥。钱锺书虽然从未说过此事,但他们伉俪情深,“意见可以互换”,既然杨绛都不能原谅鲁翁,钱锺书又怎么可能对鲁迅有好感?


其实,钱锺书自己,即便抛开所有恩怨,对鲁迅也是成见甚深的。就价值理念而言,他们可称“互为反对者”。他不提鲁迅,甚至反感鲁迅,我以为这是核心的原因。

钱锺书的一生,一贯秉持自由主义立场,自觉远离政治,推崇学术与人格的独立性,厌恶任何外在的压迫力量,所有人都视为圣眷隆宠的毛选译事还引以为耻,对于左翼盟主的鲁迅,尤其是被意识形态所捧起来高高如神的鲁迅,我们不难想到他那不屑一顾的嘲弄表情的。有所不取,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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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已散,各留先生之风

钱钟书是个聪明人,极懂明哲保身之道,知道老虎的尾巴碰不得,后半生似乎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谈论鲁迅。他的心底,应该是看不起鲁迅的。他没刻薄批评鲁迅,以他的作风,都算是菩萨低眉笔下留情了吧。

午前偷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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