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愛談狐仙鬼怪的儒家


龔鵬程|愛談狐仙鬼怪的儒家

一、

談國學的,老喜歡高抬清朝乾嘉,以其經史考據及語言文字訓詁為門徑,視為正宗。講科學方法的,也喜歡乾嘉,說是實事求是,具科學方法及理性精神。

此皆不甚讀書之過也!

乾嘉諸儒固然以考據為號召,但亦不過如漢代王充那般,大談祥瑞,而信鬼神,謂命皆前定,且雲鳳凰麒麟皆真有。這和科學精神、實事求是,根本是兩碼事。考證經史,也不是這批學者精神狀態的全貌。

講考據經史的先生們,可能不太讀《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秋坪新語》《秋燈隨錄》《夜燈叢錄》一類書。若看看,或稍微想想:“為何總纂四庫的紀曉嵐,對乾嘉學風大有功勞,而竟無什麼經史考證之作,平生著述,反而只是談狐說鬼的《閱微草堂筆記》”這一類的問題,便可突破一個刻板印象,發現獵奇述異、談狐說鬼,在當時士大夫之間才是普遍和重要的。

《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戴震、錢大昕、餘蕭客、任大樁、邵二雲、朱彝尊等人談狐、說鬼、玩扶乩,甚或遇鬼的事,據我所知,就沒有任何人在研究他們或為他們作傳記時提到過。

其實這類事足以觀性行、知癖好,與其知識結構和取向更有密切之關係,不容忽略。這些人與章太炎、胡適、魯迅之不同,即此亦可略見。所以這是非常好的線索,可惜大家都忽略了。

當時還有《秋燈隨筆》和袁枚《子不語》等,跟《閱微草堂筆記》形成龐大的互文現象,亦可以看出那個時代的風氣及論述風格。

那風格是什麼呢?就是:認真地說荒唐話。

這是中國稗史的傳統。凡說鬼狐妖異,皆作史筆。事件發生的時、地、人證、物證,總要寫得清清楚楚。若是得諸傳聞,也必一一指明其來源,且表示可以覆按。六朝的志人志怪以迄唐人傳奇,皆如是。

袁枚自謂其書乃續《夷堅志》史傳式的寫法。紀昀也同樣說:“不懷挾恩怨如《周秦行記》,不描摹才子佳人如《會真記》”,自居史部,不同於唐人傳奇,甚為明顯。

這種態度,與經史考據一樣,講究“無徵不信”“多聞缺疑”“信以傳信,疑以傳疑”。其不同,只在所講述的內容上,而非其方法。

就其方法與態度言之,此類怪談,完全可視為是乾嘉經史文字考證的同盟軍,或其一部份。這也是迄今仍無人注意到的。

像紀昀,學問淹貫,除了表現於編校《四庫》外,主要即見於此。如卷九引某君言:“秦人不死,信符苻生之受誣;蜀老猶存,知葛亮之多枉”,然後自注雲:“四語乃劉知幾《史通》之文。苻生事見《洛陽伽藍記》,葛亮事見《魏書‧毛修之傳》。浦二田注《史通》以為未詳,蓋偶失考”。

卷十二又云:“世傳推命始於李虛中,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時,蓋據昌黎所作虛中墓誌也。其書《宋史‧藝文志》著錄,今已久佚,惟《永樂大典》載虛中《命書》三卷,尚為完帙。所說實兼論八字,非不論時。……餘撰《四庫全書總目》,亦謂虛中推命不用時,尚沿舊說,今附著於此,用志吾過”。

這樣的話,遍及全書,不但態度與他修《四庫總目提要》相同,許多地方甚至是對《提要》的修訂或補充。

這類例子太多了,可惜無人為之綴拾。即如上舉李虛中事,考證《四庫總目》諸家,如餘嘉錫、胡玉縉、崔富章、李裕民諸先生,就都不曉得,中華書局整理本亦未收,其他的更不用說了。

袁枚與紀昀一樣。如《新齊諧》卷一蒲州鹽梟條,說蒲州鹽池為蚩尤所據,幸賴張飛顯靈,才能制住,並制其妻,妻名梟。所以結論是說:“始悟今所稱鹽梟,實始於此”。

卷二天殼條,說有人掉進地底,恃閉氣術抵達極深處,發現地下還有一個天地世界,中間有殼隔開。故事講完後,加上按語說:“餘按《淮南子》:溫帶之下,無血氣之倫。日輪所近,即溫帶矣”。

又云一人逢水獺之妖,恐懼間,誦穢跡金剛咒,幾不成語,“但偶憶《本草》有熊食鹽而死,獺飲酒而斃之語”,果然得以除妖。然後發議論說:“然則記覽不嫌其雜,亦能救人”。

這些,都是用一個聽起來有憑有據的故事,來“證明”古書上的記載果然有道理,古來相傳的某些說法果然不謬。古書之記載與事件之間還常常成了互文印證的關係。

如此齊諧語怪,實與當日經史考據之風相同。甚且事文互證,比一般考據家只在文字堆裡考來考去更符合實證精神。整個論說態度也是徵實的,具體地用事例來解說文獻之處,比比皆是。

或許仍有人對此不以為然,因為袁枚所釋,都是些雜書,什麼《本草》啦,《廣博物志》啦,《群芳譜》啦,即或引用《淮南子》《化書》,亦與當時考證家著重於經史者不同,故不能一例相量。

這正是今人論學之盲點。須知實證精神、考據方法,既是精神、既是方法,便可施於任何材料上,如胡適就用於考證章回小說、禪宗史、水經注。材料之不同,不足以判定他們就非一家眷屬。《閱微草堂筆記》《新齊諧記》這類書,成於乾嘉考證徵實之風鼎盛的時代,事實上也表現著徵實的態度,且具體詁釋了不少文獻,而後人知人論世,乃將其書與乾嘉考據割裂開來,視為異路,不予聞問,豈非今人之陋乎?

再說,袁枚豈只有雜學哉?《新齊諧》證史之處甚多。有些直接叫古人來降乩,自述心曲,如卷十九史閣部降乩條。有些是引史以論世,如卷十六柳如是為厲條,說柳氏成為厲鬼的故事,然後作考證雲:

或謂:柳氏為尚書殉節,死於正命,不應為厲。按《金史‧蒲察琦傳》:琦為御史,將死崔立之難,到家別母。母方晝寢,忽驚而醒。琦問:“阿母何為?”母曰:“適夢三人潛伏梁間,故驚醒”,琦跪曰:“樑上人乃鬼也。兒欲殉節,意在懸樑,故彼鬼在上相候。母所見者即是也”。旋即縊死。可見忠義之鬼用引路替代,亦所不免。

卷二董賢為神條,又說:“汝勿為班固所欺也。固作《哀皇帝本紀》,既言帝病痿,不能生子,又安能幸我耶?此自相矛盾語也。我當日君臣相得,與帝同臥起,事實有之。武帝時,衛霍兩將軍亦有此寵,不得以安陵龍陽見比”,也是藉神來糾正史傳之訛。

這恰與論柳如是為厲者相反。那是引史證事,這些則是以事辨史,二者合起來,一樣構成互文互證之關係。

而且我們不要忘了,袁枚整本書其實都是史述。裡面到處都是某相國、某侍郎、某大司寇、某方伯、某孝廉、某布政司、某按察司、某太守、某大司馬、某舉人、某學士,有名有姓,且多當時人物,所舉事證,宛若口供。此等寫法,構成一種氣氛,是足以與他引史證事或以事辨史相互浚發的。

二、

如此述事,乃是認真地說荒唐話。講起來煞有介事,引經據典,還有人證物證,可是說的卻是鬼狐仙怪,滿紙荒唐言。

如果說他的寫作態度是實證的,這些鬼狐仙怪,是否也就徵實可信了呢?由寫作策略上說,袁枚無疑是希望如此的。他絕不會像唐人傳奇,把裡面人物取名為元無有、成自虛,點明瞭故事乃是杜撰。他的一切敘述,都要令人看起來就是徵實可信的真事,雖其中有些可解,有些費猜,但基本上都是真的。

對於這些“真事”,我們該怎麼看,便成一大難題。信其為真嗎?明明是滿紙荒唐言。不信嗎?人家有憑有據,親身涉歷,我等焉能說皆無其事?幸而這並不會成為真正的困局。為什麼?我們知道:袁枚和紀曉嵐一樣,除了治經史考據之外,他們還有些與當時那批考證學者不同之處,他們都是文人。文人就可能不完全徵實。徵實的態度,或許恰是文人故弄狡獪的寫作策略。

何以見得?

卷一漢高祖弒義帝條,雲某君卒而復甦,自謂前身乃九江王英布,且稱“弒義帝,乃高祖使之,非項羽使之也。高祖弒義帝,嫁名項羽,而偽與諸侯討弒義帝者。羽訟於上帝,須布為質。質明,果係為高祖所弒”。陳平之出奇計,此其一也”。他講的這個人,叫盧憲觀,山東驛鹽道。也許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但這會不會是袁枚假託來講他自己對楚漢史事的見解呢?我不知道。但有一事,我可確定它是杜撰的,那就是續集卷五麒麟喊冤條。

該條雲吳人邱生從事考證,奉鄭康成為圭臬,遊學於楚,被虎銜去,入一石洞,逢蒼頡,縱談六經與註疏。

蒼頡先是說古只有詩書禮易等,不稱為經。又說註疏穿鑿附會,上幹帝怒,讖緯乃妖言,鄭玄注也頗荒謬:“天子冕旒用玉三百八十八片,天子之頭幾乎壓死。夏祭地示,必服大裘,天子之身幾乎暍死。只許每日一食,須勸再食,天子之腹幾乎餓死”。還有一麒麟向上帝告狀說鄭玄注云郊天必用麒麟皮蒙鼓,豈非郊天一回必殺一麒麟?凡此等等,整篇三四千字,從漢儒批到宋儒,再批時文、詩文之風,洋洋灑灑。

紀昀也講過好幾個同類的故事,都是假借古聖人出面,反對漢宋學術。而其所以非實事,只是假託寓言,證據就在袁枚自己的文集裡。試檢其文集,便知蒼頡對鄭玄的指責、麒麟對鄭玄的抱怨,其實正是袁枚自己的經學主張。在《新齊諧》中,他只不過換了個方式來說罷了。

卷廿二另說一狐所談皆心性語錄、所讀皆是《黃庭》《道德》。評論說:“此狐乃真理學也,世有口談理學而身作巧宦者,其愧狐遠矣”。這類故事,我也均認為是寓言。嘲世之好講道學者,說連鬼都怕講考據的人。

這樣的寫作策略,瀰漫全書。換言之,故事看來是真,事件可不見得真。此等狡獪,不懂文學的人可能要為之怪詫,可是在文學中實是稀鬆平常。李商隱詩:“楚雨含情皆有託”,巫山雲雨、登徒子好色,皆屬寓言。即如李商隱自己的錦瑟無題,他自己也說:“叢臺妙伎,南國妖姬,事雖有涉於篇什,身實不接於風流”。

三、

事件或真或假,並不要緊,重要的是當時人大抵皆視其為真。撇開那些寄寓假託不談,袁枚紀昀書中記載了不少名公巨卿的事蹟。這一部分,因時人之門生故吏眾多,杜撰情節的可能性較小,故更能見風氣。

其風氣便是既講經史考證,又好談狐說鬼,端嚴與恢詭,雜然並存。例如江永是大考據家,戴震的老師,而好奇嗜怪:

能制奇器。取豬尿脬置黃豆,以氣吹滿,而縛其口,豆浮正中。益信“地如雞子黃”之說。有願為弟子者,便令先對此脬坐視七日,不厭不倦,方可教也。家中耕田,悉用木牛。行城外,騎一木驢,不食不鳴。人以為妖,笑曰:“此武侯成法,不過中用機關耳,非妖也”。置一竹筒,中用玻璃為蓋,有鑰開之。開則向筒說數千言,言畢即閉。傳千里內,人開筒側聽,其音宛在,如面談也。過千里,則音漸漸散不全。忽一日自投於水,鄉人驚救之,半溺而起,大恨曰:吾今而知數之難逃也……。此其弟子戴震為餘言(卷十三‧江秀才寄話)。

地如雞子黃,是古之“渾天說”,江永信此說,而取驗於豬尿脬,已令人啼笑皆非。收學生,還要命他們如王陽明格竹子一般去瞪著豬尿脬看七天,更是古怪,看來比格竹子還要荒唐。不知戴震格過此豬尿脬否。

但此公頗有技術天才,所做木牛流馬,似有成效。千里寄話器,彷佛也不比現在的錄音帶遜色。這種寄話器,應是確曾製出,且也不只江永曾經制成。續集記載程嘉蔭由羽士處獲習《奇器錄》一本,能為木牛,“又能造寄語筒,筒間寸許,有閘隔之,內有機閉氣,人向筒語,畢則閘之,閘有次第,若亂開,則不成句矣。據程雲:此法可貯百日,過百日則機微氣散”。

我推測江永的辦法也是由道士那裡得來。當時儒者,考經研史,而與道流相親近者,為例不尟。程嘉蔭外,惠棟註解《太上感應篇》、仇兆鰲註解《參同契》,均甚著名,江永殆亦如此。

而且不管其是否果然如是,江永之好奇多怪,乃是極明顯的。千里寄語器和木牛流馬,在此亦皆不是科學,而是道術。

毛西河也差不多。此公性氣之奇,輒見於諸家筆記,袁枚也錄了一事,謂浙人方文木浮海至毗騫國,見大頭王。王說天地關闢以後,十二萬年便有一盤古,世界就重來一遍。可是每次重開世界以後,仍照著第一次的情況,只是重演一次,依樣奉行,絲毫不許變動,故“世人終日忙忙急急,正如木偶傀儡,暗中有為之牽絲者。成敗巧拙,久已前定,人自不知耳”。歸來,以此語毛西河,毛氏說:“人但知萬事前定,而不知所以前定之故,今得是說,方始豁然”。

這是徹底的定命論,妄謬殊甚。我就不知其何以“豁然”,依我看是問題多多的。而毛西河竟深信之,且信人被風吹至毗騫國之事。非素性好奇,故人以此投之乎?

文字學家桂馥也是個好奇的人,卷二十鼠膽兩頭條言:“桂未谷廣文,精篆隸之學,藏碑板文字甚多。每夜被鼠咬破,心惡之,設法擒鼠。以為鼠膽汁可以治聾,乃生剝之。果得一膽,如蠶大,兩處有頭,蠕蠕行動。鼠死半日,膽尚活也”。此事之奇,不在鼠膽奇怪,而在於他會想到用鼠膽以治耳聾,而且去生剝老鼠。今之治文字學者,大抵就不會想到去幹這種事。

當時漢學復興,與四庫開館有密切的關係。建議乾隆開四庫館的是朱筠。朱筠就相信自己是武夷君臨凡。續集卷一武夷君條雲:朱氏“督學安徽,夢上帝召復武夷君位。先生以文集未成泣辭,帝許之。醒而述其事於貴池令林夢鯉。聞者共異之,後視學閩中,謁武夷君廟。廟內設施位置,與夢中一一吻合,心益異焉。任滿覆命,無疾而終”。

當時學人,又常見妖怪。如費密,卷十一奇鬼眼生背上條,雲其與楊展將軍去四川時,某夜與楊及其副將住一樓上,夜遇怪,背有一眼放光。

又,卷一胡求為鬼球條,載方苞在武英殿修書時,其僕胡求夜被鬼抬到後院。東邊一神,紅袍烏紗,把他踢得滾到西邊。西邊一神,又把他踢到東邊。

厲鶚,卷十五鶴靜先生條,則謂:“厲樊榭未第時,與周穆門諸人好請乩仙”。

趙翼也是喜歡扶乩的,續集卷四乩仙靈蠢不同或倩人捉刀條雲:“趙雲松在京師,煩鄉人王殿邦孝廉請仙”即是一例。

蔣士銓更奇。未中進士前,夢入陰司,說是某冥官已奏明玉帝,以蔣為代。醒而大驚。友人教他禮拜北斗,並誦大悲咒,終於得免。見卷九蔣太史條。後來蔣修《南昌府志》,夜夢一段將軍來拜,說其頭不應該白白被砍。乃為查考其事,補入《忠義傳》內。見卷十二吾頭豈白斫者條。又,蔣在蕺山書院教書時,扶乩,關帝下降,告訴他七月間山陰有大災,教他避劫,屆時果然飛沙走石,兩龍鬥於空中,牆傾樹倒,居民死者萬人。見卷二十,山陰風災條。

這些時人好異尚奇,乃至扶乩、禮斗、符咒、見怪、信鬼、講定命的記載,恰好讓我們看清了乾嘉考據學風流行的那個時代到底是個什麼樣。《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四說:“己卯典試山西時,陶序東以樂平令充考官。卷未入時,共閒話仙鬼事”,逮著了一丁點兒閒暇,就要說鬼,這不就是那個時代的特徵嗎?

我們不能說他們治經史考證,有理性精神,敢於疑古,具實事求是之態度是假的。但起碼這些均與他們同時也相信鬼狐仙怪是並存的。一方面端嚴正經地講經學,談聖賢大道理;一方面也同時奉佛老、談因果、講鬼狐、說異聞。

必須是要在這樣環境中,像《閱微草堂筆記》《新齊諧》這樣的書才能堂堂皇皇的寫作,完全不忤時會。稍早的《聊齋》,之所以流行於此一時代,亦拜此風氣之賜,其他時代便不易有此大規模談狐說鬼之現象。縱或有之,例如洪邁寫《夷堅志》的南宋,講鬼怪故事的人和講聖賢學問的學者乃是分裂的兩個群體,不像幹嘉時期,完全浹合為一。

我舊曾考證羅聘與翁方綱的交誼。謂羅聘在京,系以翁方綱為其交遊中心。因翁的關係,羅和中朝名士頗多交往,其中不乏經學家,故為畢沅作《豳風圖卷》、摹鄭玄像,為孫星衍作《倉史造字圖》《伏生授經圖》,為桂馥作《說文統系之圖》等等。

畫家當然很多,但羅聘的特別處,在於他能視鬼,所作且以鬼趣圖為最著名。他在京師,日與人畫鬼、說鬼,並自謂見鬼,而竟能博得這些人的喜愛與敬重,一時風氣如何,即不難想見。

袁枚也提到過羅聘能見鬼的事,見卷十四鬼怕冷談、鬼避人如人避煙諸條。紀昀則說:“胡中丞泰初、羅山人兩峰,皆能視鬼。恆閣學蘭臺亦能見之,但不能常見耳”,可見那時不少人是能活見鬼的。

四、

在一個講經學而其實頗雜於鬼怪奇談的時代,其思想也必是混雜的。儒家固然是主流,但與鬼狐相關的佛道思想勢必間雜於其中。

對於這樣的混雜,我們該如何看?

第一個問題,是理性與宗教性思想間的關係。乾嘉時期的經學考證、文字訓詁,依近代人之理解,乃是一種實證精神、理性態度和科學方法。可是如上文所述,當時瀰漫於士大夫間的,其實是談狐說鬼、講因果報應的混雜型世俗信仰型態。士大夫不僅好奇尚異,甚且常用徵實的方法來論證鬼神實有、報應不虛。講起術法,亦頭頭是道,尤熱衷於扶乩。這是雜然並存矛與盾,顯得十分不協調。

但不協調也許是我們現代人才有的感覺。現代思想之一大特徵就是對科學理性的強調,認為現代社會即是理性精神萌發,“解除世界魔咒”,破除了世人對宗教的迷信才出現的。啟蒙運動、政教分離、宗教時代結束之後,乃有現代社會。故科學世界觀與宗教世界觀在根本上是不相容的。由於我們有了這樣的觀念,所以才覺得幹嘉時人怪。

可是理性與宗教並存也許才是常態。古希臘時期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時代,談邏輯、說理性,而同時也信仰著他們的神。中世紀歐洲神學,以柏拉圖的“理念”、亞里士多德的“第一因”去論證上帝存在,更是以理性詮釋著信仰。理性不但服務於宗教目的,理性本身也在神的指引之下才能運作,故人的理性之上更有神的啟示理性(revealedreason)。到康德,則區分實踐理性與純粹理性,在實踐理性領域,上帝存在亦仍是道德實踐的保證。凡此等等。均顯示了理性與信仰並存或交互為用的非現代景觀。

即便在現代社會,脫離了現代主義意識型態,真正存在著的現當代社會,情況也是如此。越是被認為科學性強的,如數學、統計、物理、生命科學之學者專家,宗教信仰與宗教態度越強。越是“科學性”少或可疑的學科,其學者越不信宗教。而民眾呢?且不說伊斯蘭教、東正教在目前政治經濟社會發展中舉足輕重,環顧大陸、港、臺、新加坡,誰看不到社會越現代,寺廟的香火就越鼎盛,風水、命相、靈異之說就越盛?

因此,一個具實證主義科學精神的乾嘉,乃是由現代意識製造出來的。還原到當時人真實的生活世界中去,恐非全貌。就算有,也只是半面金剛。它另一面,乃是談狐說鬼的。要把兩者拼合且予以有機地、動態地看,才可以瞭解那個時代。

第二個問題,是談狐說鬼的倫理意涵。如前所述,許多時代都是理性與宗教並存的;可是時代不同,其並存之意義也就不同。蘇格拉底認為“神諭要他借詢問別人來考察自己”,他感受到了神的召喚,要他在人間履行神聖的職責。在他看來,通過積累知識來實現美德乃是一種發自人性內部的宗教要求。清朝紀昀袁枚這些人自然不會如此認為。那麼,他們講鬼狐、說陰騭、談果報、述奇蹟,所為何來?

我們試考察一下清代《弟子規》《增廣昔時賢文》等書,即可發現它們整體上呈現為一種世俗儒家倫理(vulgar Confucianism)。那裡既有對子弟要求其剋制、節約、勤勉、惜時、孝悌之類勸戒,亦瀰漫了勸善的言論。而教人行善的特徵,就是把它跟報應聯繫起來。同時,命定思想也極普遍,如“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萬事不由人計較,一身都是命安排”“百年還在命,半點不由人”。好人好報及命定,則又往往表現在功利與成就上。

這種世俗化的儒家,由來已久,漢代王充已是如此。談定命、論窮通,以功利成就為命運好惡之徵。但那時還沒有佛教思想。唐代各種啟蒙書便開始以果報來聯繫窮通善惡了,宋代的《三字經》《陰騭文》《太上感應篇》,更是以果報勸善,以定命勸世,以富貴壽考來聳動人。整個世俗化儒家的教化系統及型態,大抵即定於此時。明清之善書、蒙書,在細節及技術上略有變化,例如明末的“功過格”,但思想並未超越或突破此一格局。因此世俗化的儒家倫理,未必系因明代後期儒學發展而然。可是由明清間廣泛流行的這些世俗儒家倫理著作,恰好可以讓我們體會到袁枚《新齊諧》、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一類書的寫作語境。

就像惠棟以經學大師身分去註解《太上感應篇》,他的發言位置及自我意識,此時並不是精英式的知識分子,而是和一般老百姓一樣,擁有共同的倫理態度。袁枚紀曉嵐在書中大談鬼神狐怪、因果報應,也是如此。

第三就是前文說過的,他們書中所記載的,固然也不乏市井人士,然而主要是縉紳士大夫與官僚。於是該書所顯示的意義就是:當時精英士大夫階層非但與市民共同擁有一個倫理世界,他們甚且更是這套倫理觀的主要推動者,自覺地擔負著推廣它的責任。因而士大夫既信之,又傳述之,型態上很像是傳教士,所寫的那些書遂都像是善書,自以為可發揮“教化”之功。

這套倫理觀,在哲學上十分混亂,儒道佛混雜;也不深刻,如定命觀之類,多經不起哲學理論之推敲。而且勸善懲惡,託跡於鬼神,竟是神道設教而卻把自己給先哄住了,使得一時之間士大夫扶乩說鬼、好奇尚異,大成風氣。然而亦正因為是如此,它才是真正世俗的。士大夫與世俗社會人沒什麼“大傳統”“小傳統”之分,同享一個傳統。

由這裡看,我們就越來越會覺得:經學考據,只是這些士大夫做為知識人的一種專業知識,與詩人談詩之格律、詞人考詞之調譜、玩古董的人考金石碑帖相似。但凡是專業知識,都只是一偏的技藝,且輒與身心價值取向無甚關係。當時士大夫在整體生活及倫理價值上,又不可能歸向宋明理學,於是趨於世俗儒家倫理,便成了十分自然的事。

可是,第四個問題,可是世俗儒家倫理,自來卻已與文學形成為一種特殊的關係。文人志怪,淵源甚古,志怪而雜以幽明之理、果報之談,更是在南北朝唐宋間就已蔚為傳統。後世有志宣揚鬼神果報思想者,亦皆假途於筆記志怪,包括《陰騭文》《感應篇》均是如此。世俗儒家倫理,所存在的載體,就是這些因果報應、鬼神福佑故事,及勸戒歌謠、格言雋語等等,而不再是經書、註疏、古文、講章、語錄那些東西。民間有時也會把這些故事另行敷衍成小說,或拼合歌謠格言,配上音樂,編成戲曲,又或製為寶卷、彈詞。總之,民眾是由享用文學中去獲得倫理教化的。

在此特殊情境下,鬼狐仙怪便都有個基本特徵,那就是具有文學性。這是它絕異於現代或西方之處。

試看這些文字,無論是王漁洋、蒲松齡、紀曉嵐、袁枚寫的,鬼狐都會作詩,某些還擅長論詩,見解不俗。乩仙降乩也要作詩。夢中至某處,該處必常有詩歌或對聯;逢某仙,某仙亦輒能唱和。佔命卜運,天機多藏在詩裡。短壽而去,又往往是奉召上天作文章。這並不是由於古代的鬼比較風雅,或是因為這些作者均是文學家,實乃敘事傳統使然。

也就是說:在乾嘉,經學考據其實只是一部分士大夫的專門技藝,殊不足以見其整體人格與精神狀態。當時的整個士大夫階層,實與老百姓共享著一套世俗倫理。這一套倫理內涵是以儒家為基底的三教混合型態,可是表現方式卻常是文學的。文人志怪以言果報,即其中最主要的一支。因此,這些文人所描繪的具文學性之鬼狐仙怪世界,遂也是包括經學家在內的士大夫每日的優遊藏息之處了。然,此非僅知乾嘉經學考據者所能知也。

龔鵬程|愛談狐仙鬼怪的儒家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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