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聊齋志異.卷七.阿霞》

《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中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的意思是在書房裡記錄奇異的故事。全書共有短篇小說491篇(張友鶴《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朱其鎧《全本新注聊齋志異》為494篇)。題材廣泛,內容豐富,有極高的藝術成就。作品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典型,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結構佈局嚴謹巧妙,文筆簡練,描寫細膩,堪稱文言短篇小說的巔峰之作。

古籍‖《聊齋志異.卷七.阿霞》

阿霞

文登景星者少有重名,與陳生比鄰而居,齋隔一短垣。一日陳暮過荒落之墟,聞女子啼松柏間,近臨則樹橫枝有懸帶,若將自經。陳詰之,揮涕而對曰:“母遠出,託妾於外兄。不圖狼子野心,畜我不卒。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復泣。陳解帶,勸令適人,女慮無可託者。陳請暫寄其家,女從之。既歸,挑燈審視,丰韻殊絕,大悅,欲亂之,女厲聲抗拒,紛紜之聲達於間壁。景生逾垣來窺,陳乃釋女。女見景生,凝目停睇,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

景歸,闔戶欲寢,則女子盈盈自房中出。驚問之,答曰:“彼德薄福淺,不可終託。”景大喜,詰其姓氏。曰:“妾祖居於齊,以齊為姓,小字阿霞。”入以遊詞,笑不甚拒,遂與寢處,齋中多友人來往,女恆隱閉深房。過數日,曰:“妾姑去,此處煩雜困人甚。繼今,請以夜卜。”問:“家何所?”曰:“正不遠耳。”遂早去,夜果復來,歡愛綦篤。又數日謂景曰:“我兩人情好雖佳,終屬苟合。家君宦遊西疆,明日將從母去,容即乘間稟命,而相從以終焉。”問:“幾日別?”約以旬終。既去,景思齋居不可常,移諸內又慮妻妒,計不如出妻。志既決,妻至輒詬厲,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見累,請早歸。”遂促妻行。妻啼曰:“從子十年未嘗失德,何決絕如此!”景不聽,逐愈急,妻乃出門去。自是堊壁清塵,引領翹待,不意信杳青鸞,如石沉海。妻大歸後,數浼知交請復於景,景不納,遂適夏侯氏。夏侯里居,與景接壤,以田畔之故世有隙。景聞之,益大恚恨。然猶冀阿霞復來,差足自慰。

越年餘並無蹤緒。會海神壽,祠內外士女雲集,景亦在。遙見一女甚似阿霞,景近之,入於人中;從之,出於門外;又從之,飄然竟去,景追之不及,恨悒而返。後半載適行於途,見一女郎著朱衣,從蒼頭,鞚黑衛來,望之,霞也。因問從人:“娘子為誰?”答言:“南村鄭公子繼室。”又問:“娶幾時矣?”曰:“半月耳。”景思得毋誤耶?女郎聞語,回眸一睇,景視,真阿霞也。見其已適他姓,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舊約?”從人聞呼主婦,欲奮老拳。女急止之,啟幛紗謂景曰:“負心人何顏相見?”景曰:“卿自負僕,僕何嘗負卿?”女曰:“負夫人甚於負我!結髮者如是而況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故委身相從。今以棄妻故,冥中削爾祿秩,今科亞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我已歸鄭姓,無勞復念。”景俯首帖耳,口不能道一詞。視女子策蹇去如飛,悵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亞魁果王氏昌名,景以是得薄倖名。四十無偶,家益替,恆趁食於親友家。偶詣鄭,鄭款之,留宿焉。女窺客,見而憐之,問鄭曰:“堂上客非景慶雲耶?”問所自識,曰:“未適君時,曾避難其家,亦深得其豢養。彼行雖賤而祖德未斬,且與君為故人,亦宜有綈袍之義。”鄭然之,易其敗絮,留以數日。夜分欲寢,有婢持金二十餘兩贈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貯,聊酬夙好,可將去,覓一良匹。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孫;無復喪檢,以促餘齡。”景感謝之。既歸,以十餘金買縉紳家婢,甚醜悍。舉一子,後登兩榜。鄭官至吏部郎。既沒,女送葬歸,啟輿則虛無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無良,舍其舊而新是謀,卒之卵覆而鳥亦飛,天之所報亦慘矣!

古籍‖《聊齋志異.卷七.阿霞》

文登的景生,小時候就很有名。他與陳生住近鄰,兩家的書房僅隔一堵短牆。

一天黃昏,陳生路過一處荒涼的廢墟,聽到松林裡傳來女子的啼哭聲。走近一看,見樹的橫枝上掛著一條帶子,一個女子像要上吊。陳生問她怎麼了,女子抹了一下眼淚對陳生說:“母親出遠門,把我託給了一個外姓哥哥照管。沒想到他狼子野心,對我不懷好意。我一人孤單到這地步,還不如死了!”說完又哭起來。陳生急忙為她解下帶子,勸她嫁人。女子怕投有可靠的人,陳生就請她暫時住在自己家裡。女子同意了。

回到家中,陳生點上燈對著女子一看,見她十分美麗,喜出望外,要與她同寢。女子厲聲抗拒,兩人吵鬧的聲音傳到隔壁。景生聽到後,跳過牆來看。陳生見景生來了,才放了女子。女子一見景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才轉身跑了。二人追了一陣,女子竟不知去向。景生回到家裡,關上門剛要上床睡覺,那女子笑盈盈地從裡屋出來。景生吃驚地問她,女子回答說:“陳生命薄福淺,不可將終身寄託於他。”景生聽後很高興,問她姓名,女子說:“我老家在齊國,姓齊,小名叫阿霞。”景生與女子說笑,那女子也不拒絕,隨後同床共枕。

景生的書齋裡常有朋友來往,阿霞總是躲在裡間屋裡。過了幾天,阿霞說:“我暫時離開幾天。你這裡人太多,我覺得受約束,心中煩躁。從今後我只夜裡來。”景生問:“你家在哪裡?”回答說:“不遠就是!”說完便早早走了,到了夜裡果然又來,兩人情意深長。又過了幾天,阿霞對景生說:“你我雖然恩愛,但總歸是苟合之事。我父親在西疆做官,明天我要跟隨母親去,找機會稟告他們,咱倆就可以在一起過一輩子了。”景生問:“我們要分別多久?”女子說:“大約十來天。”

女子走後,景生想,光住書房不是長法,搬回家裡,又怕妻子妒忌阿霞。盤算不如將妻子休了。主意已定,從此看見妻子就辱罵,妻子不能忍受他的欺侮,哭得直想死去。景生說:“你死了還連累我呢!請快滾!”就趕她走。妻子哭著說:“我跟你十年,從來沒有過不好的行為,你為什麼對我這樣絕情!”景生不理,越發急著攆她走。妻子一看沒法了,就出門走了。

從此後,景生就把屋子粉刷一新,裡裡外外打掃乾淨,翹首盼望阿霞回來。沒想到一直沒有阿霞的音信,猶如石沉大海。他妻子回到孃家後,多次託景生的親友為她說情,想破鏡重圓,但景生就是不答應。於是她就改嫁了一個姓夏侯的人。夏侯的住所與景生挨著。兩家因地界問題,世代有仇。景生聽說妻子嫁給了夏侯,越發怨恨。然而仍希望阿霞快點回來,才可自慰。又過了一年多,仍沒見到阿霞的蹤影。

一次,正逢海神祝壽大會,祠堂內外善男信女雲集。景生也來趕會,遠遠望見一個女子很像阿霞。景生跟上去,那女子就混入人群中;跟隨她走出門外,再繼續追她,竟飄然而去。景生追不上那女子,心中又恨又惱地回了家。

後來,過了半年,景生在路上見一位女郎,身穿紅色的衣裙,後面跟著老僕,牽著一頭黑驢走過來,景生一看是阿霞。因怕認錯,就先問僕人:“這娘子是誰?”回答說:“她是南村鄭公子的繼室。”景生又問:“娶了多長時間了?”“半個月了。”景生想莫不是認錯了人?女子聞言,回頭一看,景生看清楚了,正是阿霞。知她已嫁他人,氣憤填胸,大聲喊道:“霞娘!為什麼忘了舊約?”僕人聽到有人喊叫主婦,很生氣,便想打景生。女子急忙制止住,揭開幃幔對景生說:“你這負心人,有何臉面來見我?”景生辯解說:“是你自己負我,我哪裡負你?”女子說:“你負了你的夫人比負我還厲害!你對結髮夫妻都那樣,何況別人呢?過去我因為你祖上積了德,你將榜上有名,才以身相許;如今因你拋棄了妻子,陰間已削了你的官職。今年開科的亞魁王昌就是替你名位的人。我已是鄭公子的人,你不要再有什麼念頭了。”景生俯首帖耳,嘴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抬頭看那女子,已揚鞭飛馳而去,心中只有悔恨而已。

這年開科,景生落榜,亞魁果然名叫王昌。鄭公子也考中了。景生因此得了薄倖的名聲,四十歲仍沒妻子,家境也敗落下來,常向親友討飯吃。一次偶然去拜訪鄭公子,鄭熱情款待他,並留他住宿。阿霞窺見,覺得非常可憐,就問鄭公子:“前廳的客人,莫非是景慶雲嗎?”鄭公子反問她是怎麼認識的,阿霞回答:“我未嫁給你時,曾在他家避過難,也得到他的照顧。他行為雖賤,而祖德還未斷,並且和你過去也是朋友,你應該幫助他。”鄭公子認為很對。就讓景生脫下破衣,給他換上新衣,留他住了好幾天。一天晚上,景生將要上床睡覺,有個丫鬟拿著二十多兩銀子來贈給他。聽到阿霞在窗外說:“這是我的私房錢,略酬謝一下你過去對我的情義。拿回去,找個好女子為伴。幸虧你祖上積德厚重,還可保佑到子孫後代,你不要再辦缺德事,縮短你的壽限。”景生表示感謝。

景生回家後,拿出十兩銀子,買了個鄉紳人家的丫鬟。這女子長得醜陋兇悍。後來給他生了個兒子,長大後中了進士。鄭公子官做到吏部郎,他死後阿霞給他送葬回來,人們打開車門簾,裡面竟空空無人,才知道阿霞不是人類。唉!人沒有德行。喜新厭舊,到頭來雞飛蛋打一場空,老天給人的報應也太慘了!

古籍‖《聊齋志異.卷七.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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