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清照評為不懂詞的王安石,憑這首詞令蘇軾贊為“野狐精”

宋朝是個神奇的朝代,作為全球GDP排名第一的富裕國家,堪稱中國封建社會的頂峰,國民生產總值遠超唐朝,是清朝的整整20倍。宋朝不僅在文學上成績顯著:出現了宋詞這一文化名片,唐宋八大家佔了六席之多;還產生了很多現代化的科技發明:火藥、指南針、天文時鐘、紡織機等。這個物質與精神文化蓬勃發展的朝代,卻因軍事的節節退敗,勇摘“史上最軟弱朝代”的桂冠。

為了不坐吃山空,重振軍事雄風,一代名相王安石提出“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的改革主張,力求通過貸款、稅制改革等金融手段增加國庫收入,富國強兵以對抗北方強敵。

王安石的變法,始於神宗熙寧年間,又稱熙寧變法,轟轟烈烈開始卻黯然收場,和他的人品一樣,褒貶不一。

被李清照評為不懂詞的王安石,憑這首詞令蘇軾贊為“野狐精”

王安石雕像

宋代奇才王安石

王安石(1021年12月18日-1086年5月21日),字介甫,號半山,臨川(今江西撫州市臨川區)人,北宋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改革家。熙寧三年(1070年)拜相,主持變法。因守舊派反對,熙寧七年(1074年)罷相。一年後,宋神宗再次起用,不久再次罷相,退居江寧。元祐元年(1086年),以司馬光以首的保守派得勢,新法皆廢,王安石鬱悶地病逝於鐘山(今江蘇南京),贈太傅。紹聖元年(1094年),獲諡“文”,故世稱王文公。

王安石是個能人也是個怪人,喜歡他的人非常推崇他的才華和人品,富弼、文彥博、歐陽修等名公對他頗有好感,而蘇洵、張方平等人卻萬般厭惡他。

他天資聰慧,從小勤奮讀書,成年後也經常徹夜苦讀。二十一歲就考中進士,卻屢次拒絕朝廷任命,甘願在偏遠的地方做小官。他興修水利、開辦學校,並開創性地給農民發放官方貸款以扶持生產,取得不錯的政績,深得百姓愛戴。加之詩文頗有見地,善於言談,聲望很高,朝廷官員都想結識這位遠離朝堂的奇才,頗有點“哥不在江湖,但江湖有我的傳說”的意思。

直到四十六歲,仁宗年間王安石才來到京城任三司度支判官,相當於現在的財政部和統計部部長。可見王安石對做官不是很感冒,而是喜歡專業對口的工作,對於經濟建設他是有兩把刷子的。

王安石怪誕的行為舉止與當時養尊處優的士大夫格格不入,就連仁宗皇帝都看不過眼。有次御宴,王安石直接把釣魚的魚餌給吃光了,仁宗覺得他是偽君子,怎麼可能心不在焉到吃光整盤魚餌?王安石就是對吃的漫不經心,只吃擺在面前的食物。對衣著他也不講究,經常衣著邋遢。有次洗澡,朋友偷偷給他換了件乾淨的衣服,他也毫無察覺,穿上就走。不講究吃穿,也不貪財好色,改革派王安石和保守派司馬光一樣,都是潔身自好、光明磊落之人。

可能就是他太與眾不同了,性格又剛硬,愛與人爭論,討厭他的人也不少。蘇洵寫了著名的《辨姦論》罵王安石既陰險醜陋又擅於詭辯,一旦得勢將後患無窮,蘇軾雖認為父親罵得過了點,但也曾上書反對王安石的變法,連當初向神宗舉薦他的韓維最後也站到他的對立面。

王安石是不是如蘇洵所說是大奸大惡之人呢,讓我們來看看他的作品《桂枝香》,瞭解他與眾不同的政治思想。

被李清照評為不懂詞的王安石,憑這首詞令蘇軾贊為“野狐精”

金陵秋色

別具一格的懷古諷今之絕唱

《桂枝香·登臨送目》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豪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王安石真是個迷之奇人,連這首詞的寫作年代都有爭議。治平四年(1067年),宋神宗即位,因久慕王安石之名,起用為江寧知府,這一時期王安石寫了不少詠史弔古之作,這首詞據稱可能作於當時。還有一種說法是,此詞大約作於王安石第二次被罷相、退居江寧期間,時間在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年)之後。

個人認為第二種說法更靠譜。

一來宋詞中描寫金陵風光的詞,以張昇的《離亭燕 一帶江山如畫》最早。張昇是宋仁宗大臣,比王安石年長29歲,早入官場20多年,《離亭燕》作於其退位之後,大約在神宗熙寧年間,借景抒發對熙寧變法的感觸。而王安石的《桂枝香》在寫法上受到張昇的啟發,和《離亭燕》前後呼應,應該是在變法失敗、罷相之後所作。

二則王安石的詩詞以罷相(1076年左右)為界,前後期區別明顯。葉夢得《石林詩話》中是這樣形容的:

“王荊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為涵蓄……後為群牧羊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

王安石前期的詩詞,多是闡明自己的政治主張,比較尖銳地反映一些社會矛盾,特別關注底層人民的疾苦。而後期因退出政治舞臺,隱居田原,創作了大量的詠物、寫景抒情的詩歌,藝術性更強。

這首《桂枝香》就是一首典型的寫景抒情之詞,文采與意境並舉。有理由相信這是作者晚期,創作技法更嫻熟的作品。

被李清照評為不懂詞的王安石,憑這首詞令蘇軾贊為“野狐精”

江南風光

上闕寫景,起首一句:“登臨送目”定下基調,以下描寫的都是作者登高望遠所見。

“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點明時間地點。故國是指金陵,也就是北宋的江寧府,現在的南京。金陵是南京最別緻的名稱,這裡曾是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南唐等朝代的都城,所以王安石稱金陵古都為故國,和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一脈相承。我們現在讀這首《桂枝香》,詞牌名下又有“金陵懷古”的題目,並非王安石自己命名,而是黃昇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根據詞意所加的標註。

晚秋時節,秋風瑟瑟,登上金陵山丘,四周山川景物盡收眼底。“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這兩句是寫山水靜景。首先看到的是延綿的澄江靜靜地向東流去,就像一條白色的絲帶。這句源自南齊詩人謝朓的名句:“澄江靜如練”。石頭城山多樹多,鬱鬱蔥蔥,一般登高望遠,先留意到的便是群山間低谷處醒目的河流。下一句是王安石的自創:“翠峰如簇”,簇是指箭頭,翠綠的山峰挺拔峭凌,如一束束的箭簇擁在一起。金陵周邊獅子山、清涼山、紫金山、青龍山、祖堂山等群山圍繞,山峰疊障,用“如簇”形容十分貼切。以目光的轉移為寫景順序,給人親臨其境的代入感,真實不造作。

“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這是寫動景。在夕陽的映照下,澄江中的船隻揚帆航行,酒家的招牌逆風飄揚。這裡借鑑了張昇《離亭燕》中的:“雲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王安石這兩句用詞更為用心。“殘陽”、“西風”更有蕭瑟之氣,為全詞定下了悲涼的感情基調。

“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這是視線由近及遠,極目遠眺所見。遠處的綵船被雲遮掩,朦朦朧朧,長江邊白鷺飛起。銀白江面、翠綠山峰、綵船白鷺,色彩斑斕;船帆酒旗迎風飛揚,連圖畫都無法表現出這番動靜相間的美景。

被李清照評為不懂詞的王安石,憑這首詞令蘇軾贊為“野狐精”

金陵城門

下闕抒情。“念往昔,豪華競逐”指出以下是在回顧六朝古都的昔日輝煌。為什麼建都金陵的朝代都不長,抵禦不了北方民族的侵襲?王安石認為是因為“豪華競逐”。帝王們在富饒的江南坐享地理優勢,大興土木,貪圖享樂,窮奢極侈,導致國破家亡。

“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這是個典故,講的是隋朝名將韓擒虎的故事。隋文帝開皇九年(公元589元),以韓擒虎為首的先頭部隊大舉伐陳,攻入陳都城金陵的朱雀門,直奔後宮,生擒和嬪妃用繩子綁在一起,躲入井中的陳後主。杜牧有首詩《臺城曲》將這一歷史事件進行了藝術的誇張:“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說的是敵軍已兵臨城下,陳後主還在和寵妃張麗華醉生夢死地尋歡作樂。詩人把韓擒虎和張麗華兩者對比,突出了陳後主沉溺於酒色而導致亡國。

歷史上定都南京的幾乎都是短命王朝,短短三百年換了六個朝代,這裡的地理環境和生活條件太好,君王一旦過上驕奢淫逸的生活,就很容易忘掉歷史教訓,“悲恨相續”。真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啊。

這句似乎是在詠古,實則也是在嘆今,北宋是個發達富裕的時代,卻因統治階級腐敗,政府財力不足,宮中單是閒置的雨衣和帳篷破損的高達數萬段,可見浪費之嚴重。如不吸取歷史教訓,也很可能坐吃山空,被北方民族侵略,這是王安石的擔憂。

“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這是對懷古者的尖銳批評,光是空嘆興亡,有什麼用呢?唐朝以來以金陵懷古為主題的詩篇不勝枚舉,都是在傷感亡國之恨。王安石卻用一句話把那些詩詞統統否定了,可見王安石不人云亦云,眼界超越常人,也真是個不怕得罪他人的“刺頭”。至於怎麼才是不空嘆興亡,作者也沒明說,但他早已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和上奏神宗的《本朝百年無事札子》裡闡明瞭改革的主張,只可惜變法受阻,功虧一簣,此處不說也罷。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這裡又點到為止,拉回來對應上闕的景物。“流水”對應“澄江”,“寒煙衰草”對應“晚秋”。六朝的往事都隨著流水逝去,只剩下寒煙籠罩下的一片漸黃的青草。

“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此句引用了杜牧一首名詩《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金陵秦淮河是舊時大名鼎鼎的紅燈區,這裡流傳了不少豔粉故事,至今泛舟河面,仍能看到許多名伎的故居。《後庭花》為陳後主所創的曲子,是稱讚後宮佳麗美貌的豔調。用商女猶唱後庭花收尾,既有對六朝古都均敗於奢糜生活的惋惜,也有對當朝達官貴人只圖眼前利益,缺乏憂患意識,牴觸改革的痛心。

被李清照評為不懂詞的王安石,憑這首詞令蘇軾贊為“野狐精”

秦淮夜景

挑戰婉約派正統地位的先鋒之佳作

王安石存詞僅二十九首,這首《桂枝香》既有詞的聲韻之美、語言之麗,又具有詩言志的特色,思想之深遠、文字之優美,皆為上乘,很受宋人推崇。

楊湜在《古今詞話》中說“金陵懷古,諸公調寄《桂枝香》者三十餘家,獨介甫為絕唱。”

介甫指王安石,以金陵歷史、名勝為題材的詩詞自唐代以來不計其數,光以《桂枝香》為詞牌名的詞就有三十多首,而流傳至今的寥寥無幾,王安石的這首堪稱傳世絕唱。

南宋著名詞人張炎說此詞“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

這首詞秉承傳統,化用了很多前人詩句,但沒有雕砌之工,可見作者文字淬鍊的功力,難能可貴的是作者的思想高度遠非普通文人騷客能比,他旗幟鮮明地表明,對於六朝的興亡不能光嘆惜,要吸取教訓,採取行動。這哪裡是文人的見解,這是一代大政治家的肺腑之言,確有統領懷古詞的意趣。

王安石的擁戴者還有趙師屷,他在給呂謂老的《聖求詞》作序言時說:

“世謂少遊詩似曲,子瞻曲似詩,其然乎?至荊公《桂枝香》詞,子瞻稱之:‘此老真野狐精也。’詩詞各一家,惟荊公備眾作,豔體雖樂府柔麗之語,亦必工緻,真一代奇材。”

少遊是婉約派詞人秦觀,子瞻是豪放派代表蘇軾,秦觀是蘇軾最喜歡的徒弟,但師徒兩人詩詞風格迥異,一個纏綿一個豪邁,一個重詞藻,一個偏意境。而王安石的《桂枝香》別具一格,將詩詞兩者的優點兼而有之,真是詞作的一代奇材。

蘇軾稱王安石為“野狐精”並非貶意。禪宗裡“野狐精”指雖不是出自正宗,但又十分精靈的人。王安石在創作上步范仲淹後塵,以《桂枝香》為代表,用剛健亢奮的文字顯現其政治抱負、豪傑英氣,又以破為立,突破了詞必須符合音律的世俗觀念。

王安石對世俗媚詞的寫作有自己的看法,他說:

“古之歌者皆先有詞,後有聲,故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如今先撰腔子,後填詞,卻是永依聲也。“

在王安石看來,過去常常是先有詞再根據意思來譜曲,而現在則是定下了曲調,後填詞,詞意就比較受限。這一觀點得到了蘇軾的贊同,將豪放詞發揚光大的蘇軾用調侃的方式,變相地表揚了王安石的這首詞有新意,他雖與王安石政見不同,卻在文學上惺惺相惜,進一步突破了詞一味迎合曲調的舊律。

後來周邦彥也有一首《西河·金陵懷古》,從遣詞造句來看,婉轉華美,藝術感染力很強。意境卻和王安石的《桂枝香》相差甚遠,僅僅是老生常談的“謾嗟榮辱”,匠氣十足的文人之作,並沒有什麼獨到的見解,難以與王安石這樣的大政治家、文學家媲美。

不過李清照到是很欣賞同為婉約派的周邦彥的詞,而對唐宋八大家的王安石、曾鞏的評價毫不客氣: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

對於兩人的文章,李清照評價倒是挺高,但是緊接著說,他們作的詞,能把人笑死,寫出來的東西沒法讀。李清照還定了性:詞自成一派,和詩、文章不同,你倆根本就不懂詞。李清照嚴格按照詩言志、詞言情的規則來寫作,她的愛國情懷也只在詩中體現,“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所以她不能接受詞不遵循音律節奏,突破“詩莊詞媚”的創新。

豪放派的創作,就是要打破代表詞的正統地位的婉約派男歡女愛、傷春悲秋的主題限制,這是長期以來,以詞應歌的侷限。王安石可謂此派詞人的先驅者,一個有創見的思想家,不僅在政治上不墨守成規,就連寫作風格也是獨樹一幟。

同為改革家的梁啟超在《飲冰室評詞》中對《桂枝香》有高度評價:

“《桂枝香.登臨送目》,李易安謂介甫文章似西漢,然以作歌詞,則人必絕倒。但此作卻頡頏清真、稼軒,未可謾詆也。”

梁啟超對李清照的評價不為以然,說王安石的《桂枝香·登臨送目》這一篇可不亞於周邦彥、辛棄疾,你李清照不可以這樣詆譭人家呢。

梁啟超的點評,獲得了不少人的贊同。王安石這首不同凡響的《桂枝香》,情景交融,風格悲壯,不僅跳脫出宋詞原有的陰柔之美,還在意境上突破了傷春悲秋,對個人命運的感傷,表現了一代名相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胸懷,以及超凡的政治理想。

現在看來,王安石的改革頗有前瞻性,他的青苗法就是現代銀行的貸款業務,這比最初在意大利出現的商業銀行雛形早了整整幾百年。如果當時改革成功,國民經濟上一大臺階,可能中國就不會在接下來的幾百年被北方民族輪番蹂躪了。

備受爭議的王安石就像一位生活在古代的現代人,他的光輝品格與思想不被當時的人接受,而逐漸

為後世所理解。這也許是偉大奇才的宿命,只有經過歲月的洗禮,他們的價值才能突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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