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視角,分析《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悲劇形象

張愛玲1943年11月到12月載於《雜誌》的短篇小說《金鎖記》被傅雷譽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且認為這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作品”,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寫道,“除了《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

小說著力塑造了“曹七巧”這位三十年來“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的女性形象,並通過她被扭曲了的人性所產生的破壞力和報復心,揭示出這一人物所引發的、家族內部滾雪球般的悲劇局面。

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視角,分析《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悲劇形象

作家張愛玲

自從《金鎖記》發表以來,“曹七巧”幾乎成為了傳統婚姻制度下變態了的女性的代名詞,而透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的視角,我們才能真正看清曹七巧漫長人生的委屈與不幸。

病態的悲傷:從潛意識看曹七巧的創傷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提出:

病人都“執著”於其過去的某點,不知道自己如何去求得擺脫,以致與現在及將來都脫離了關係。

在《金鎖記》中,可以以“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這句話為節點,前半部分寫了曹七巧從一個麻油店的曹大姑娘嫁入姜家做少奶奶的經過,在這一部分中,曹七巧的丈夫“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而曹七巧其孃家開麻油店的出身也被姜府上下看不起。

小說開頭,曹七巧便一直處於被壓抑,被歧視的心理狀態,雖然她反覆提及自己的不幸,“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但是眾人對她的申訴幾乎都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玳珍淡淡的並不接口”。

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視角,分析《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悲劇形象

曹七巧在姜家時如同小丑一般,別人看到了她的不幸,卻沒有給予同情。這恰恰是她一直耿耿於懷,所“執著”的。她曾對季澤說,“我進了你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隻守著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這是氣話,也是實情。

在姜家十年間受到的委屈,在“分家”後,曹七巧以“毀滅”式的報復行為虐待子女,“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安)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以經親戚們勸著,也就漸漸放鬆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復原狀了”。曹七巧將其自身在姜家的不幸宣洩到子女身上,是其之前十年間壓抑的結果。

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視角,分析《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悲劇形象

曹七巧在過去十年中並不能“完全應付”姜家人對他歧視的情境,分家後似乎仍然未能完成這個任務,這既是曹七巧的症候又是結果。曹七巧不能應付一個強烈的情緒經驗,結果便造成了精神病,也類似於創傷病。

弗洛伊德曾指出,“一個人生活的整個結構,如果因有創傷的經驗而根本動搖,卻也可以喪失生氣,對現在和將來都不發生興趣,而永遠沉迷於回憶之中”。

在文章最後,曹七巧將鐲子推到腋下,想起自己做姑娘時“滾圓的胳膊”,那時的她想起了朝祿、丁玉根,想起了張少全和裁縫的兒子,這些都是以前對她動過心的男人。

此時的她如弗洛伊德所說,完全沉迷於回憶之中,同時也完全絕望了。這也是張愛玲對曹七巧過世前最後的描寫,註定了曹七巧因失去希望而沒落死去。

無處安放的愛:從“裡比多”看曹七巧的異化性格

《精神分析引論》第26講中有一個對後世影響深遠的觀點:“凡自我對於自身性慾對象的能力的投資,我們稱之為‘裡比多’”。在《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慾望對象是與她那“那沒有生命的肉體”的丈夫對比的小叔子“滿面春風”的季澤。

曹七巧與季澤在文中第一次見面時,“七巧掀著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這種“不由自主”就來自曹七巧的性本能,即“裡比多”。此後,曹七巧多次在與季澤見面的過程中表達了慾望,這一點在“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這句話中體現的最為明顯。但是自始至終,季澤對曹七巧的感情更多的是“利用”,只在一閃念間出現過幻想,“季澤看著她,心裡也動了一動”。

曹七巧對季澤的愛是無疑長久的、真摯的,“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註定她要和季澤相愛”。

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視角,分析《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悲劇形象

分家之後,季澤找曹七巧勸她賣地,在他的企圖被曹七巧確認之前,他們的話中卻是虛假做作的曖昧,他將自己敗光家產的理由歸結為了七巧,並第一次直接喊出她的名字,雖然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的笑著說不信,但是她的心裡分明是歡喜的。而在季澤惱羞成怒走後,曹七巧覺得,“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甚至她開始追問,“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這是對於人生本質的追問,也正是因為曹七巧的裡比多沒有得到合理的安置而導致的。

另一方面,曹七巧不能“無憾”於有名無實的婚姻,因此仍然執著於自身的創傷情境。以至於在兒子結婚後,他在兒子結婚後不斷挑剔芝壽,甚至可以說是逼死芝壽的直接兇手。這是由於她認為“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裡只有這一個男人”,把兒子看做“男人”,可以說是變態地將兒子看作是自己“愛”的對象,所以才會如此挑撥兒子與兒媳的關係,一心想要知道芝壽的壞處,“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

怨恨的毀滅:從“本能說”看曹七巧的轉變

弗洛伊德認為,“本能”是指人內部的衝動與慾望,分為自我本能和性本能,合稱生的本能。

“生的本能”,即是一種表現人的愛慾和生命發展的本能力量,代表著潛伏在生命自身中的一種進取性,創造性的活力。在曹七巧分家前的行為中,曹七巧表現出的更多是對於生存和尊嚴的渴望,“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上,低聲道:”我就不懂,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表現出對於季澤的愛慾,對於病重的、生命力正在流失丈夫表現出的是一種恐懼和無奈,“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

“死的本能”是指以破壞為目的的攻擊本能,其目的是毀滅生命的狀態。破壞的能力包括了毀滅自身和對他人與外物的毀滅。在分家前曹七巧的行為中,雖然也表現出這樣的傾向,但是並不明顯,可以說當時的她還是有所顧忌,並沒有將身邊的人完全推向命運的深淵。雖然曹七巧勸老太太叫彭家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但這並不是空穴來風,可以看出雲澤確實與彭家有些許關係。雖然她的表達方式不對,但從曹七巧一向的行為方式來看,這也是她“體貼雲妹妹”的一種方式。

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視角,分析《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悲劇形象

分家後,她卻在成為破壞女兒婚姻的最大凶手,將女兒吸毒一事有意透露給未婚夫,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由於這句話“世舫不由得變了色”。

“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

她在透露對女兒不利信息的技巧上,七巧確實是審慎地,審慎地加入欲蓋彌彰的理由,審慎地以一個母親的口吻說這件事,但對讀者而言,其用心是昭然若揭的。在分家後的時間裡,她逼死了芝壽,逼走了世舫,從最後的文字中可以猜想,絹姑娘的吞鴉片死更有些蹊蹺,這與曹七巧也許有很大關係,此外,長白不敢再娶妻,長安分家。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孃家的人恨她。

所有的“恨”曾經也是她對家人和眾多旁觀者的恨,她以“恨”為動力,毀滅了身邊所有活生生的人,只因無處排解。她毀滅了生命的狀態,不僅是自己的人生,不僅是身邊親人的人生,更是有可能發生的,世世代代的人生,“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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