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佛跳牆


梁實秋:佛跳牆


佛跳牆的名字好怪。何美味竟能引得我佛失去定力跳過牆去品嚐?我來臺灣以前沒聽說過這一道菜。

《讀者文摘》(一九八三年七月中文版)引載可叵的一篇短文《佛跳牆》,據她說佛跳牆“那東西說來真罪過,全是葷的,又是豬腳,又是雞,又是海參、蹄筋,鈍成一大鍋,……這全是廣告噱頭,說什麼這道菜太香了,香得連佛都跳牆去偷吃了。”我相信她的話,是廣告噱頭,不過佛都跳牆,我也一直的躍躍欲試。

同一年三月七日《青年戰士報》有一位鄭木金先生寫過一篇《油畫家楊三郎祖傳菜名聞藝壇----佛跳牆耐人尋味》,他大致說:“傳自福州的佛跳牆……在臺北各大餐館正宗的佛跳牆已經品嚐不到了。……偶爾在一般鄉間家庭的喜筵裡也會出現此道臺灣名萊,大部以芋頭、魚皮、排骨、金針菇為主要配料。其實源自福州的佛跳牆,配料極其珍貴。楊太太許玉燕花了十多天閒工夫才能做成的這道菜,有海參、豬蹄筋、紅棗、魚刺、魚皮、栗子、香菇、蹄膀筋肉等十種昂貴的配料,先熬雞汁,再將去肉的雞汁和這些配料予以慢工出細活的好幾遍煮法,前後計時將近兩星期……己不再是原有的各種不同味道,而合為一味。香醇甘美,齒頰留香,兩三天仍回味無窮。”這樣說來,佛跳牆好像就是一鍋煮得稀巴爛的高級大雜燴了。

北方流行的一個笑話,出家人吃齋茹素,也有老和尚忍耐不住想吃葷腥,暗中買了豬肉運入僧房,乘大眾人睡之後,納肉乾釜中,取佛堂燃剩之蠟燭頭一罐,輪番點燃蠟燭頭於釜下燒之。恐香氣外溢,乃密封其釜使不透氣。一罐蠟燭頭於一夜之間燒光,細火久燜,而釜中之內爛矣;而且酥軟味腴,迥異尋常。戲名之為“蠟頭飩肉”。這當然是笑話,但是有理。

我沒有方外的朋友,也沒吃過蠟頭燉內,但是我吃過“罈子肉”。罈子就是瓦缽,有蓋,平常做儲食物之用。罈子不需大,高半尺以內最宜。肉及佐料放在罈子裡,不需加水,密封壇蓋,文火慢燉,稍加冰糖。抗戰時在四川,冬日取暖多用炭盆,亦頗適於做罈子肉,以壇置定盆中,燒一大盆缸炭,坐罈子於炭火中而以灰覆炭,使徐徐燃燒,約十小時後炭未盡成燼而罈子肉熟矣。純用精內,佐以蔥姜,取其不失本味,如加配料以筍為最宜,因為筍不奪味。

“東坡肉”無人不知。究竟怎樣才算是正宗的東坡肉,則去古已遠,很難說了。幸而東坡有一篇“豬肉頌”:

淨洗擋,少著水,柴頭灶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錢如泥土,貴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看他的說法,是晚上煮了第二天早晨吃,無他秘訣,小火慢煨而已。也是循蠟頭燉肉的原理。就是罈子肉的別名吧?

一日,唐嗣堯先生招餘夫婦飲於其巷口一餐館,雲其佛跳牆值得一嘗,乃欣然往。小罐上桌,揭開罐蓋熱氣騰騰,肉香觸鼻。是否及得楊三郎先生家的佳制固不敢說,但亦頗使老饕滿意。可惜該餐館不久歇業了。

我不是遠皰廚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紅燒肉,因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燒肉九次燒焦,不但糟踏了肉,而且燒燬了鍋,滿屋濃煙,鄰人以為是失了火。近有所謂電慢鍋者,利用微弱電力,可以長時間的煨煮肉類;對於老而且懶又沒有記性的人頗為有用,曾試烹近似佛跳牆一類的紅燒肉,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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