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求:中國金融的開放和國際化

本文來自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萬里智庫學術指導——吳曉求為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2019級全體研究生新生講授開學第一課所作的演講,演講題目是“尊重經濟學常識,把握金融發展規律”。


吳曉求:中國金融的開放和國際化

金融的開放必須是有序的。金融特別是大國金融的開放是必然的。沒有一個國家是在閉關鎖國的環境中建設偉大的國家,都是在競爭中,在學習他國經驗基礎上,根據自身國家的實際情況,制定相應的政策措施,通過融入世界,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

2001年加入WTO後,中國經濟全面融入國際經濟體系,獲得了真正意義上高質量發展,這個發展是在相互競爭基礎上的發展,極大提升了中國產業的競爭力,極大提升了中國企業的科技水平和科技創新能力。中國很多高科技企業在加入WTO後,在學習他國經驗的基礎上,在競爭中形成了自身的競爭能力和科技創新能力。只有實體經濟融入全球經濟體系是不夠的,我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就是中國金融如何融入全球金融體系。迄今為止,中國經濟已經高度融入全球經濟體系,我們主張經濟的全球化、貿易的自由化、投資的便利化。從中國這十幾年經濟發展經驗看,這“三化”的確推動了經濟的發展。但是,迄今為止,中國金融與全球金融體系,無論是貨幣體系還是金融市場,都保持著一定程度的隔離,中國金融的開放是有限的。從貨幣角度看,人民幣雖然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SDR的權重是10.93%,全球排第三,但實際的市場影響力遠低於這個比例。

2015年“8.11”匯改以後,人民幣自由化改革就沒有繼續向前走,這裡碰到了一些困難,主要是外匯儲備波動太大。與實體經濟相比較,中國金融的國際化程度是比較低的。為什麼這麼低?為什麼我們在加入WTO時實體經濟那麼快地融入國際經濟體系,而在金融領域的開放則如此謹慎呢?

俄羅斯、印度、韓國當年快速推進了貨幣的自由化,他們在貨幣自由化過程中及之後遇到一些重要困難,但由此不能說當年他們的改革就不成功。我們在人民幣自由化改革方面是非常謹慎的,人民幣自由化、國際化方面的改革基本實行的是試錯式改革,我們經常是前行兩步發現有些問題退一步,總的來說是在前進,但比較緩慢而謹慎。

這裡面有一個選項問題。多目標選擇時會比較困難。大家知道,我們遇到了一個不可能三角的約束。我們具有獨立的貨幣政策,這個貨幣政策不僅要維護人民幣幣值的穩定,還要推動經濟的增長和就業,有時還包括匯率的相對穩定,這些都在獨立貨幣政策目標框架內。中國的貨幣政策40年來,我給予很高評價,試圖在多重目標下尋找一種均衡,而不僅僅是單一地維持人民幣幣值的穩定。

在宏觀經濟政策架構下,中國的貨幣政策發揮了獨特作用,以至今天中國擁有如此之大規模的M2,超過190萬億,我們的GDP90萬億人民幣,已經超過2.1倍了,美國是21萬億美元的GDP,他的M2大概是15萬億美元,只有GDP的0.7-0.75。當然如果把美國的M3、M4算進來,那比率會很大。在“三角目標”中,獨立的貨幣政策對我們來說是既定的前提。

我們有兩個選項。這兩個選項對我們來說,有很大的困惑:一是,資本的自由流動,另一是匯率穩定。既要保持資本的自由流動又要使匯率穩定,從理論上說,是不可能的,從選擇上,只能擇其一。

從戰略目標看,如果資本項目不放開,資本不能自由流動,中國開放性金融體系是不可能形成的。人民幣如果不是一個可自由交易的貨幣,這樣的金融體系,要融入國際金融體系是困難的。所以,短期看,如果實行人民幣可自由交易,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可能會發生較大幅度波動,外匯儲備可能受到一定衝擊。我們現在有192萬億的M2,其中有90萬億的居民儲蓄存款,這是一個現實壓力,要有充分預估。我們在這裡遇到一個兩難的選項:是要資本自由流動還是要一個穩定的匯率?

對我們來說,這裡有一個短期目標與長期戰略的協調。就長期戰略來說,中國金融必須是開放性的金融,國際化的金融,人民幣一定要成為全球貨幣體系中的重要成員,我認為這個戰略目標是適當的,這個目標也一定會實現。中華民族的崛起,中國要做一個有影響力的大國,人民幣在全球的影響力,是題中之義。如果人民幣都不是全球貨幣體系中的一員,中國金融在全球也就沒有什麼影響力。一個國家的影響力,金融很重要,貨幣很重要。僅靠國際貿易是不夠的。金融的影響力遠遠大於國際貿易的影響力。美國的影響力在主要國際事務、也在軍事力量。但最重要還是美元的影響力,美國金融市場的影響力。如果沒有美元的國際影響力,美國經濟能有長達100年的繁榮嗎?答案是否定的。所以戰後,佈雷頓森林體系奠定了美國未來繁榮的政治基礎和金融基礎,奠定了美元的核心定位,雖然之後,幾經改革,美元在全球的影響力不但沒有削弱,反而在加強。

人民幣可自由交易的改革是中國金融全面開放的重要標誌,既有風險,更有機會,長期看,機會大於風險。任何一項金融改革都不會是一個沒有風險的改革。我們有一種習慣性思維,就是改革應該得到更多利益,最好沒有風險。實際上人民幣國際化過程伴隨著風險,更具有長期的金融紅利。在紅利和風險之間應謹慎去找到其平衡點。

在2010年前後,我樂觀地認為,到2020年人民幣可自由交易的改革一定會完成。現在離2020年只有幾個月了,看來實現不了這個目標。現在看來2025年能不能實現中國金融的全面開放,包括人民幣國際化和金融市場的全面開放。

把所有的開放管道加起來,目前中國資本市場上外國投資者佔比在2%左右,這不是一個國際化的市場,這個比列與中國的地位不匹配。人民幣雖然在邊境貿易上有重要影響,在一些雙邊貿易上也起作用,但在國際貿易體系中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

中美貿易戰包括所謂的金融戰,對我們帶來了很大威脅。2018年,中國進出口貿易規模突破了30萬億人民幣,按當時匯率計算大約45600億美元,這其中70%是通過美元結算的,通過人民幣結算的只佔20%,其他貨幣佔10%。我一直在思考,放在複雜的國際關係下特別是目前複雜的中美關係下,中國金融的開放的確是個很大的事情。人民幣國際化是中國的重要戰略,它有利於國家的安全。我們一定要有極限思維。如果美國關了美元結算系統怎麼辦?我們要有備份系統。華為就有很好的備份系統。在人民幣沒有國際化的大背景下,我們是不可能建起基於國際結算的備份系統。建立備份系統雖然很困難,但要創造條件。一定要通過金融開放特別是人民幣國際化來建立中國國際貿易結算體系的備份系統,就是一種極限思維。

短期看,又要認真對待人民幣匯率的穩定問題。這要求中國金融在開放中保持長期戰略目標與短期應對措施的平衡。我贊成現在的短期應對措施,因為現在外部環境比較複雜。中美關係的不確定性,對世界帶來了極大的風險,對中國和美國也同樣帶來極大的風險。我真誠地希望中美關係能夠找到一個新的平衡點。

短期看,我們要維持人民幣匯率的相對穩定。在政策層面上,對人民幣的長期信用的保護,應該是重要的基本國策。維護美元的長期信用就是美國政府的最重要的國策。美國不會無約束地損害美元的信用,即使QE了多次,最後還是會作相應的收縮。他們知道,美元的長期信用有多重要,從而實現了美元的霸權地位。美元國際影響力的重要性甚於航空母艦的作用。

我們要深刻地理解人民幣國際化、中國金融的開放對中國未來所具有的重要戰略意義。我們不要過渡擔憂短期的風險,金融體系的開放將會使整個金融體系、社會的契約精神、法制體系和法治水平都會有大幅度提高。開放是社會進步和前行的一種倒逼機制。如果中國金融市場成為國際金融中心,也就意味著中國社會的高度成熟與文明,是這個國家法制、契約、信用、社會穩定和經濟增長預期的綜合體現。沒有這些綜合能力,中國資本市場要想成為新的國際金融中心是不可能的,人家憑什麼來你的市場投資。這就要求我們做好所有的準備,法制要非常完善,要有高度的契約精神,社會要有高度的透明度,國家治理要現代化。同時,社會是穩定的,積極向上的,有創造力的。所以,建設國際金融中心對我們是一個考驗,也是一種巨大的促進,我們要不斷地朝這個方向去努力。開放是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加入WTO後,我們對知識產權保護有了深刻的體驗。在沒有加入WTO之前,中關村大街上隨處都是賣假貨物的,買假軟件,侵佔了他人的知識產權。加入WTO後的現在,這種現象已經很少很少,幾乎看不到了,保護知識產權深入人心,自主創新成了主流。

我對我們的國家抱有極大希望。作為一名學者,我經常說,我的心是熱的,我窮盡其力推動中國經濟、社會、金融的改革、開放和發展,同樣我也知道金融的問題在哪裡。我們必須通過改革開放去解決這些問題,以實現我們心中的理念。如果我們頭腦冷靜,我們就一定能夠實現到本世紀中葉,把中國建設成一個現代化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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