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關漫道

雄關漫道

□ 梁鳳蓮

那個悠遠的想像,跟隨著那隻千年的蝴蝶,再度興奮地煽動著翅膀,把蒼古的風一次次地旋動起來,讓追憶在時間的軸線裡划著陶醉的舞步。

那一段段的文字,如同一束光,把那個軒昂的身影,一點點地映亮,此刻,躍然紙上。

這被譽為“嶺南詩祖、千古名賢”的第一人,不僅僅是開山劈路,還把自己歷煉成中國詩史上第一位廣東籍的大師,留下“曲江詩品乃醇”的美譽,且首創“清淡之派”,結合“雄直”詩風,成了嶺南詩派的開山祖。

當年,唐玄宗的一句“風度得如九齡否”,成為一個標杆,從對人的言談、舉止、才幹的評價,延伸到對人的操守、人格魅力與精神氣象的判斷,不僅開山劈路開出了那時的“京廣線”,也開創出一代文官的風範。

風度、風範、風骨,當這幾個詞在我腦海裡翻著跟斗碰撞時,種種奇特的意象幻化出來了,一一從眼前閃現:虯突伸延的樹根,高聳入雲的樹幹,林中流淌的清風,空中飄逸而去的鳥雀,跨越頭頂的彩虹,波光鱗鱗的流水,葉片晶瑩透亮的雨露,久違了的聯想,似是故人來。

似乎,我們跟數百上千年的人生,跟那種如歌如泣的靈魂並不隔膜。

大庾嶺似乎也是姓張的,梅關古道留下他的氣息。

風度者,君子也,風骨者,仁人也,風範者,榜樣也,他給嶺南留下的基因血脈,一直在典籍的字裡字外湧動著。

所以,南粵的嶺南男人,精神裡有剛直不阿的血脈,胸懷裡有破繭突圍的基因,情性裡有淡泊自適的豁達,命運前有天人合一、俯仰天年的達觀和灑脫。

還有什麼呢?

是的,還有著粵式審美的意趣,粵地生存的智慧,粵派圖強發展的韜略。這就是粵味。所謂的粵味,言有盡而意無窮,不知道我此刻文字的描述,能在多大的空間裡迴旋,還是僅僅在內心裡撞擊。

回到聚焦處的雄關漫道,所思所想翩然降落。

那是一處在反覆的遙想中熟悉的地方,那是一個在嶺南的書寫中不斷被提起、放下再提起的要塞,那是一個充滿著歷史的遺痕與書寫的名勝,是的,那已經是一個旅遊的勝地了,歷史的戳記深深地烙印在那裡——那就是梅嶺雄關。

每一次,我都是在文字的凌虛蹈空中抵達,這麼一個如雷貫耳的去處,我都是在文字的節律與內心的傾聽中,體驗著別人的情感與歷史的記憶。

這樣的傾聽,在那麼久遠的時空中迴響,這種虛擬的身臨其境,在一次次的想像中漫步,似乎也算是最美好的重返了。

而典籍上的文字,似乎更能照亮更多光影到達不了的角落,更能映亮更多不容易延伸的目光,在冬天後面的春天裡,不斷地生長,不斷地孕育,不斷地為後人知曉,讓人確信一切都在那裡,一切靈魂的光澤從未消逝,如同這樣美好的詩句:“我的靈魂會把記憶交給懸崖峭壁|以化石的方式留傳後世”。

如同我對被譽為“嶺南風骨”的張九齡的仰視與領悟。

一切原都跟嶺南有關。

版圖上的五嶺,連綿起伏,崛起成排沓延展的屏障。嶺外,是不可知的皇天厚土,龍恩浩蕩。而嶺內,則是地勢舒展,向著大海的前方開始奔跑,山勢朝著河汊縱橫的珠三角,氣勢縱橫地傾瀉而下,漫延成良田平疇了。

對自然生態多姿多彩呈現的嶺南想像,如同對那個昂藏七尺的、在遠方廟堂活力舒展的美男子的想像。這片土地的地傑人靈,原來也有過如此榮耀的恩寵,官至極品的嶺南第一人。

一切於我,時至今日,仍然止於想像。

那條古繹道,透過光影的還原,早已經被歲月磨蝕得滲出蒼涼了,殘留的詩意,已經被絡繹不絕的遊人踩踏得疲憊盡顯了。

它不像想像中的寒意溼冷、落葉瑟肅,欲言又止無從訴說。

而只有這一代名相,卻依然在詩文裡朗照日月、風神不減當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多麼豪邁氣派,時間空間都不過是此刻的繞指柔,不過是默默含情中的一些通透、一份豁達。張九齡的詩句,總有那麼些溫情漫漶開去、洇潤而來,人生一世,恨不相逢相遇相知相識時啊。

不過也無憾了,一個人的榮耀,就可以穿越一整段嶺南的時光,穿越這片土地雲聚雲散的煙嵐。

何況,這束光常常可以聚焦起來,映亮我們的雙眼。

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在《記憶看見我》一詩中深情寫下:“我必須到記憶點綴的綠色中去,記憶用它們的眼睛尾隨著我。”

這是一個在嶺南特有的花樹——木棉的擎舉上所構造的羅盤,可以幫助我們這些仰視者找到這片土地風氣神貌的指向,或者一個人格高度的氣場,如同此刻所有的時間上的光澤,都投射在這個嶺南第一相——張九齡的身上,歲月不減,佳話流傳。

前不久,一次彷彿是靈犀互通的機緣,讓我在圖書館的“廣府新語”系列講座裡,作一堂關於張九齡的專題講座。頃刻,消息的到來如同一滴露水降臨,題目嗖一下在腦海洇潤:“九齡風度猶在,嶺南風範長存”,我驚喜於那一刻的開竅與領悟。

我在嶺南升起的明月映照下,在那些典籍字句中穿越、徘徊、遊走、漫步,或感慨或低嘆,一會長風萬里,一會蹇轉跌宕。

為人,他的“九齡風度”廣受讚譽。為官,他開拓梅關古道,敢於直諫。為文,他是盛唐文學的一面旗幟。1300多年過去了,回眸歷史,張九齡打動我們的,正是他作為嶺南人為我們留下風骨的形塑,為中國詩壇寫下的恢弘氣象與不朽篇章。

風度,九齡風度,氣節不改;風采,昂藏七尺,軒昂挺立;風貌,千古傳誦,有口皆碑;風尚,引領歷代翹楚,高山仰止;風格,自成一派,鐵骨錚錚;還有,風神俊郎,一代風範,倜儻風流。——這就是嶺南風骨。

我們總是把認同或者追憶,託付給更能慰藉我們的想像。

只是,痛苦沒有解答,輪迴無法修補。而有種信徒的看法則是,“生”就意味著回到輪迴,如同我此刻的遙想,狀同一種記憶的輪迴。也算是一種追隨之道吧。無須去牴觸恆常的習氣,無須忘卻如幻的臆想,我們不過是在飲一杯忘川水的眺望中,向這位南粵先賢行一個深長的注目禮,他畢竟不同於凡俗之人,他的形跡如同北斗,閃耀在嶺南文化史的上空。

風起的時候笑看落花,雨灑的時候舉杯向月。

一年的秋風漸近漸緊,狀如蝴蝶的翅膀煽起的氣浪,一朵朵的葉片從樹梢上聞風合唱,舞動著優雅的身姿,赴約來了,赴一年一度的歸去來兮之約。那些一年一年疊加上去的葉片們,也張開雙手回應著,或是用隨意的舞步以示歡迎。大地從不拒絕所有的迴歸。

我依舊沒來得及去到這條歲月斑駁的雄關古道,依舊只能臆想著驛道的石板石塊上溼滑的水露,上面所倒映的暗夜和晨光,以及來人的腳印,臆想著那些盛裝登場、悄然隱去的梅花們,相攜相挽著,不負季候的召喚,團圓、聚光、歸返,然後是恍如隔世的淡然,慢慢在時間的撫拍下酣睡過去。安然多好,舒展多有開闊的氣度啊,古道邊上的樹林,徘徊著這樣的氣息,五嶺的上空流動著皚皚的祥雲,讓我的思緒久久不願散去。

梁鳳蓮,廣州市社會科學院嶺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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