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龔鵬程|感應海洋的經絡


龔鵬程|感應海洋的經絡


近代詩人之善言潮者,無如龔定庵,像“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秋心如海復如潮”等皆以潮水譬喻心緒。我則另由海洋思維的路子,擬思潮於海潮,曾出版《漢代思潮》《唐代思潮》《晚明思潮》《近代思潮與人物》等。


潮,是水的運動狀態,有漲有退。

為何朝夕有潮?古人說是星斗的作用,如《春秋·元命苞》說“牛女為江潮。”現代科學解釋只說是太陽月亮的緣故。⏤⏤中國天學是星斗的體系,現代西方只說太陽系。故謂潮是將海在月球引力作用下產生的週期性運動。

這種自然現象用在人文含義上,就是時尚的意思,有“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那種“正當時”的感覺。因此說某個人比較時尚,就說他很潮。

但是,這樣理解潮,可能更多的是說汐。潮水晚漲,稱為汐,“春潮帶雨晚來急”者是也。

因為潮汐是每天起落動盪的,宛如時尚。我們現在說的潮流、新潮,即是這個意思。

1918年,傅斯年、羅家倫、顧頡剛等人成立了北京大學第一個學生社團:新潮社。與《新青年》枹鼓相應。此後,叫做新潮流的刊物、政團不計其數,可算是近百年最熱門的詞彙之一(連臺灣民進黨最大的派系都叫做新潮流)。

而所謂新潮,在現代語境中,大家都知道它指的就是“西潮”。因為新跟舊是相對的,西方思想、文化、事物相對於中國老傳統,皆為時尚新衣。北大校長蔣夢麟後來就直接寫了一本暢銷書:《西潮》。

龔鵬程|感應海洋的經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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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潮講的是水的動態狀況,故《說文》說“潮,水朝宗於海。”萬水朝宗,即是水的一種運動狀態。而這又是一種大運動,非一朝一夕之潮汐可比。

潮汐,由於是日月星辰之牽引,故其運動是表面的,是波、是浪。看來“春江潮水連海平”,卻只是“瀲灩隨波千萬裡”而已,水之本體固未動也。

那麼,什麼是水體之動呢?陸地之水,萬水朝宗,皆匯於海;海水也動,以洋流的方式,大動特動。

洋流隨風而動。在北半球,洋流圍繞副熱帶高氣壓作順時針方向流動,在南半球作逆時針方向流動。東西方向流動的洋流遇到大陸地,便向南北分流,向高緯度流去的是暖流,向低緯度流去的是寒流。

跟我們關係最密切的是兩個,一是日本暖流,又叫“黑潮”。起於菲律賓的呂宋島以東,流經臺灣一帶,到日本以東與北太平洋暖流相接。第二個是千島寒流,又稱親潮。源於白令海區,自堪察加半島沿千島群島南下。

這些洋流象是大海的動脈,海面上看不出什麼,它卻在內裡平穩而恆常的大動特動。

其運動,量甚巨大,非潮汐可比。例如墨西哥灣流的流量從哈特勒斯角往下游處,流量竟相當於全世界河流流量總和的120倍。

可是這麼龐大的運動卻又遠比潮汐安靜,在大海內部不動聲色的運行著。全球氣候、海陸生態、漁產,乃至一切人類活動,其實都深受其影響。

龔鵬程|感應海洋的經絡


因此,潮流一詞,若說有什麼思想史意義,就是它本來兼含日日新、時時新的潮汐,和潛流暗動的大洋流兩個面向。可是過去只從時尚新潮這一面來理解潮流,顯然甚是偏頗。

目前我們講晚清以來的思想,都認為是受西方之刺激後,逐漸由排斥、融合(洋務運動及中體西用等)到接受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對中國傳統的逐步背離,漸趨於歐化(或稱為現代化)。

如此說新潮,雖舉出過無數個例子,證據也充斥在我們身邊或身上(食衣住行),但終究講的只是潮汐之潮。

一百多年來,日升月沉、潮起潮落,變了言說、換了花式、改了政權、修了口號,調來整去、反覆折騰,把西潮學了個遍,好像什麼都變了。可是說到許多人際關係、家庭倫理、思維方式、語言習慣、價值信仰、飲食口味等等,你必然又會發現:中國人畢竟跟老外還不一樣。

潮來潮去,而海之本體,到底動了沒?

有些時候,我們把新潮看成時勢,認為這是大勢所趨,不可抵抗,也不會逆轉。

例如從晚清到五四,常被看做是古典語言體系逐漸瓦解的大趨勢。傳統的文言文系統,隨著支撐它的科舉制度之崩潰,以及革命形勢的需要(宣傳、啟迪民智等等),逐步白話化,而趨近於西歐的語、文合一狀態。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 “新民叢報體”,他與譚嗣同等人推動的“詩界革命”,裘廷梁、汪贊卿等人辦的無錫白話學會、發行《中國官音白話報》等白話報刊等現象,一直到五四。

然而到底這是趨勢還是復古才是?

詩,清朝乾嘉時期袁枚、趙翼、蔣心餘等人,還較為淺易。同治以後,則不論是王闓運所代表的湖湘派,專學六朝;抑或曾國藩所開啟,而經陳三立、陳寶琛、鄭孝胥、沈曾植、林旭等人所發揚的宋詩風氣,都遠較乾嘉艱僻。

詞,王鵬運、朱彊村、鄭文焯等人,也發展出一種接近南宋的詞風。尋幽鑿險,講究“重、拙、大”。

文章方面。自魏源、龔自珍以降,文章都不是平實,而是奇怪與艱澀,佶屈聱牙。而在這種趨向之中,居然還有駢文的復興,以及魏晉文章之復興。

書法嘛,碑刻的書風,到康有為而發展成一個龐大的理論體系。力貶唐以下書風,而上溯南北朝,表現出一種“艱難的美”。

整體學術,魏源《劉禮部遺書序》也講得很清楚:“今日復古之要,由詁訓聲音以進於東京典章制度,此齊一變至於魯也。由典章制度以進於西漢微言大義,貫經術政事文章為一,此魯一變至道也”。所以他稱讚龔定庵,就因龔能復古,做學問須“大則復於古,古則復於本”。

換言之,在我們認為時代愈趨新潮之際,其實存在著一個完全相反的趨向:傳統愈來愈鞏固,且還不斷在深化。就如當時的戲一樣。學自西方的新戲、文明戲,聲勢浩大的被引入了。看來是打倒“野蠻的舊戲”了,可是這時舊戲最輝煌的時代才剛剛到來,生旦幾大流派一時俱起,爨演爭鋒,甚至風靡到世界(如梅蘭芳之巡演於美、蘇、日本)。

故而,這兩種趨勢,首先就不能僅說其一,而假裝沒看到另一面。其次,還要分辨分辨哪個更主要。

新潮乃是變來變去的時尚,光鮮亮麗。但若要談思想,則時尚能有什麼思想性?

時尚會不斷介紹思想,但絕不能讓思想真住進你的腦子,否則時尚就進行不下去了。所以那是波、是浪花,瑣碎卻閃耀著鑽石般的光,還帶上一些枯枝敗葉、浮沫、砂石和垃圾。

鑽石般的光總是誘人的,有的人談思想史,也以為就該看見每個時代的這些閃光點。如胡適《中國古代哲學史》即說哲學史之任務,首在“明變”。

這不是哲學史的任務,是時尚觀察者的。觀乎海者不然,既要看錢塘潮,更要觀大洋流,看變來變去的時尚之外,這個社會還有哪些比較定得住的東西,那才是常經大本。大洋流當然也動,但是深沈穩定的動,並不受潮汐影響。若說時代的動向,這才是,而非朝生夕死、變來變去的時尚碎花。

例如魏晉出現清談,佛教也傳進來了,時尚觀察家講思想史就都說這些。明變呀,興奮呀,大談特談!其實這只是浪花,變不在這兒。

魏晉的清談,東晉就受到大批判,改重“名教”;佛教短期跟老莊摻和了一陣,也融入儒家解經的大流中去了。故大流是什麼?是東漢以來的經學禮法。士族社會靠這個建立、學術思想依這個發展。不知此大流,講思想史哲學史,當然就脈絡不清,只能逐潮拾貝,高舉螺殼說大海。

脈絡,就是大洋流的隱喻。人的頭面,追逐時尚,日日打理,變化萬千,不行還可以整容。肢體也可削骨截肢,五臟六腑亦不難改換。唯獨這人身上氣血流動運行的經絡,抽不掉、拔不出、換不了,只能以針、灸、探、刺而知其意,以身體痺、麻、癱、病而感其能。

治學,知歷史之脈絡,也是這樣的。把不著脈、診不對經絡,只好把人治死了。

在我看,近代講思想史的先生們,大多就是這等庸醫。故把中國思想講得經絡錯亂、面目扭曲。

像胡適那本書,原是他的博士論文《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以當時時髦的進化論為脈絡,大談孔子如何比老子進化、莊子墨子等人又如何發展了生物進化論。這不是經絡完全搞錯了嗎?依此為之,僅能成為一冊植物人制造手冊吧!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用的則是更時髦的新實在論(neo-realism)。此派理論流行於二十世紀初。不贊成唯心論,並把柏拉圖式的講法引進來,說理念或共相也和物理對象一樣是獨立的實在。世界的最根本的存在既不是物質也不是心,而是中性實體、中性物。所以馮先生也說“理”在邏輯上先於實際的物。例如“方”本身就是理。 “實際底方底物”一定要依照“方”這個理而不能逃。我們言語中的普通名詞如“人”“馬”等、普通形容詞如“紅”方”等所代表的,都是理,都是客觀的有。

這樣的“理”,很類似於柏拉圖的理念(idea)和亞里士多德的形式(eidos)。可是馮先生又說“氣”並不是一種物質實體“氣”本身沒有什麼性質。由於性質須依照“理”而有,而氣並沒這個理,因此我們並不能規定“氣”是什麼。“氣”既“無名”,故被稱為“無極”。

這樣講我國宋明理學家說的“理氣”“無極”,你以為如何?看得會不會精神錯亂?

進化論、新實在論等等,本身就是那個時代的新潮,胡先生馮先生是依附於這些新潮的弄潮兒,故在當時都成了時尚模特,領一代之風騷。但時尚也者,過時即不尚也。思想以及思想的脈絡,不在這些浪花子上,要從內裡的洋流中求之。


龔鵬程|感應海洋的經絡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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