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論語》意講:懂“學”和“樂”的古今之別,才能懂“學而”章

《論語》意講:懂“學”和“樂”的古今之別,才能懂“學而”章

從今天開始,正式開講《論語》的內容,先從第一章《學而》開始。鑑於這一章的重要性,我將其中的三句話,分成三次來講,每次講一句,今天講第一句。

《論語·學而》:

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字面意思似乎很直白、簡單,但是,對當下的中國人而言,要真正理解這句話,非常非常的困難。難在哪裡,難就難在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所指出的,文化參照系的不同。《論語》的文化參照系與當下中國的文化參照系截然不同,甚至相反。這導致,“學”和“樂(說)”的含義存在古今不同,甚至古今相反。

儘管都是中文“學”,但是孔子所說的“學”,現代漢語中的“學”內涵是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樂”亦如此。

孔子意義上的“學”,或者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學”,是內在之學,以人為主體的,更準確地說,是以人心為主體的。“學”的解釋,主要有兩個,一個是“覺”,一個是“效”,兩者實際上是一致的。“覺”就是覺悟、感悟、理解,其主體是學習者的內心,是內心在覺悟。“效”更強調“學”的結果,覺悟之後,主動地去效法、行動。

因此,“學”不是自外向內地被動性地灌輸知識,而是內心的主動地覺悟。與內在的“學”相配套的,就是知識的內在性。在中國的傳統中,知識都是內在的,而非外在的,內在於人心之中,本於人心,為人心所發。“學”是讓內在於人心的知識顯露出來,呈現出來。這個呈現和顯露,主要的不是讓外人看到,而是讓自己覺悟到,意識到。在這個意義上,學習不僅不是一個自外而內的過程,反而是一個自內向外的過程。

孟子,以及後來的王陽明,都對知識的內在性做出了很精到的分析。孟子提出了“義內”說,王陽明進一步發揚,說“心外無理”。“義”、“理”,或者合起來說“義理”、“理義”,就是中國傳統的知識的核心,就是知識。中國傳統的學問,在形式上可以稱之為“經學”,而在實質上則又可以稱之為“義理之學”。中國傳統的“義理觀”,其實就是知識觀。不僅認為“義理”才是真正的知識,而且“義理”是內在的,本於人心,或者說是人心的固有功能和屬性。

孟子說:“心之所同然者,謂之義也、理也”。“心之同然”,就是人心的一種共識性判斷。孟子還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這裡的“得”就是得到“義理”知識,明確指出,知識不過是人心的思考的產物。

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本來,“思”是“學”的重要部分,但是孔子分開說,更強調“學”的實踐性,學不是脫離實踐的學,思也不是脫離實踐的思。王陽明則進一步解釋說,是“知行合一”,實質就是“學思合一”。

同時,王陽明還把知識,直接說成是天然本然存在於人心之中的“良知”。學習就是對自己內心的良知的體悟,讓潛在的良知,顯明和呈現出來,讓自己能夠清晰地意識和認識,並以此作為自己的判斷和選擇的準則。

其實中國在傳統上只講義理,而不講知識。“知識”這個詞本身,就是外來的,儘管字是中國字,但是含義是外來的。最初起於佛教,然後近現代以來,又被注入了歐美的內涵。我把這些有著漢字的外表,歐美內涵的現代漢語詞語,叫做“香蕉詞”。“香蕉詞”的概念來自“香蕉人”,指黃皮白心之人:身體特徵是華人,但是思想和精神卻是歐美化的。

整體而言,現代之前的西方,是沒有獨立的“知識”的概念的,也沒有獨立的“學”,而只有神的智慧,和對神的信仰。他們認為,知識來源於神的創造,是神的智慧,人本身是沒有創造知識的能力,要獲得知識,唯有通過對神的信仰,信仰是獲取知識的手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是以信仰代替“學”,只有信仰,而沒有學。同時知識並不存在於人間,而只存在於神界。因此,知識就是外在於人的,而獲取知識就是一個從外向內,向人灌輸的過程。

所謂的“現代文明”是出現在西歐,並脫胎於基督教。實際上也是一場關於知識,以及獲取知識手段的大變革。“現代文明”中的知識觀,的確相對宗教時代,發生了革命性變化。最重要的變化,就是推翻了神,打倒了上帝。既然神不再是知識的創造主體,那麼人就取代神,而成為知識的創造主體。人是憑藉心性、人心而創造知識的,因此,西方近現代哲學,實質上就是“心性學”、“心學”。長期的宗教傳統,又讓近現代的西歐,包括後來的美國,很難真正擺脫宗教式的、神學式的思維模式,最終導致,他們對心性、人心的理解依然是宗教式的、神學式的。

《論語》意講:懂“學”和“樂”的古今之別,才能懂“學而”章

整體而言,近代西方哲學對人心的理解有三大派別:以法國笛卡爾首倡的大陸理性主義,以霍布斯、洛克、休謨等為中心的英國經驗主義,以德國叔本華、尼采為中心的唯意志主義。英、法、德各佔其一。

“理性主義”將人心看成一個已經寫入全部知識的電腦芯片,每個人都天然地被置入了理性的芯片。而人獲取知識,就是從理性芯片中提取,其具體過程就是“思考”、“冥思”。這種觀念的實質,是將人心的思考能力、創造知識的能力,機械化、先驗化、神學。同時也將知識本身先驗化和神學化。笛卡爾對理性的冥思,與宗教時代對神的冥思沒有兩樣。

英國的經驗主義,極力反對笛卡爾的“理性主義”,認為,知識不是先驗地存在於人心之中,而是存在於人心之外,人心只有感覺的功能,而沒有創造知識的功能。獲取知識的過程,就是一個將存在於人心之外的真理,通過感覺而搬運到人心之內。經驗主義的實質是,只注意到人心的感知、感覺功能,而錯誤地將感知、感覺等同於人心。當否定了人心的思考能力之後,知識便成為赤裸裸地外在。外在於物質世界,於是所謂的“唯物主義”也就應運而生。

德國的“唯意志主義”,則看中了人心的意志、意願的功能和屬性,把意志當成了人心之全部,極端強調意志的重要性。其結果是,尼采瘋了,信奉尼采的希特勒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由於,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之間存在尖銳的矛盾,於是後來又出現了調和派,其代表就是康德,還應該包括後來的馬克思。康德是德國人,屬於歐洲大陸,因此,其調和的結果,實際上還是以“理性”為主,把“理性”拆分為兩層,一層是“純粹理性”,一層是“實踐理性”。“純粹理性”就是笛卡爾式的理性芯片,被寫入了知識。要獲取這些知識,只需笛卡爾式的冥思就行了。而“實踐理性”則是對英國經驗主義感知、感覺的改裝,就是通過經驗而獲取知識的能力。

儘管馬克思也是德國人,但是由於他長期旅居英國,因此思想受到英國經驗主義的很大影響。因此,他的調和主義,更偏向感覺感知,而更接近英國經驗主義。他直接將自己的學說命名為“唯物主義”。他認為真理是外在地存在於“客觀物質”之中,人通過研究物質可以獲取真理。同時,他又把人的獲取知識的能力分為“理性認識”和“感性認識”。

隨著英國在經濟上的成功,英國的唯物主義最終佔了上風,或者是以唯物主義為中心的各種調和主義佔了上風,包括後來的“科學主義”,這是“現代文明”的重要基石之一。

總之,西方的知識觀和學習觀中,知識是主體,而且外在於人而存在,學習是一個將知識從外向內的向人灌輸的過程。而中國固有的知識觀和學習觀則認為,人、人心是主體,知識只是人心思考功能的結果,是人心的基本屬性,學習是一個“學思合一”、“知行合一”的過程。

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開始徹底地否定中國固有的知識觀和學習觀,而無條件地接受西方現代文明的知識觀和學習觀。知識在中國開始成為一個獨立的主體,人在知識面前則是一個被動的次要物。

《論語》意講:懂“學”和“樂”的古今之別,才能懂“學而”章

就知識本身來說,現代文明中的知識不僅是外在化的,而且是物質化的、唯物化的、客觀化的。知識、真理,不過是物質世界的運行規律。無論物質世界,還是物質世界的規律,都被認為是絕對地獨立於人心而存在,有沒有人、人心,客觀世界和客觀規律都是絕對存在。

事實上,無論是客觀物質世界,還是客觀規律,都是一種虛構和預設,與昔日對上帝、神的虛構和預設沒有兩樣。現代人對客觀世界和客觀規律的信奉、信仰,與宗教人們對神的信仰也並無二致。更直白地說,“客觀規律”、“科學真理”就是替代昔日上帝的一尊新神,客觀世界就是一種新神界、新天堂。

物質當然是存在的,物質的規律當然也是存在的,但是,將這種存在看成是一種可以脫離人心的絕對存在,就是一種神學虛構了,也是昔日神學思維的延續。他們把昔日上帝可以絕對超越人而存在的觀念,用到了物質上,這樣就對物質進行了神學虛構,為物質賦予了崇高的價值。客觀世界以及客觀規律的崇高性,其實就是昔日神的崇高性。

什麼是“樂”,真正的“樂”就在於對人們所認為的最具有崇高價值的東西的獲取。而這些崇高價值則與人們的認知和賦予有關,與真實無關。宗教時代,認為把崇高價值賦予到虛構的神上。虛構的神就不僅是真實的,而且是崇高的。對神的信仰,就是最高的樂。

但是,中國傳統從根本上來說是無神的,是沒有宗教的。認為最崇高的價值就在人心,以及人心的屬性:義理、良心。因此,最高的“樂”,就是“義理之樂”。孟子說:“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雞肉、豬肉)之悅我口”。學習就是對義理的學習,就是對自己本心屬性的認知,因此學習是樂的。因此,人最大的樂,就是認識自己和發揮自己。

現代文明的知識,最後徹底淪落為對使得物質財富得以增長的知識。現代文明的“樂”,最後徹底淪落為物質之樂,對物質的佔有之樂。

現代的中國則是以無條件接受現代文明為宗旨,以現代化為宗旨,因此也無條件接受的現代文明的知識觀和學習觀,也信奉了現代文明中的新宗教和新神學。認為知識是物質化的外在化的,教育就是把外化的物化的知識灌輸給孩子。

同時,中國的“樂”,也由義理之樂,轉向物質之樂,房子、車子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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