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6 許知遠寫姜文:燦爛的“野蠻人”|單讀

許知遠寫姜文:燦爛的“野蠻人”|單讀

《十三邀》第二季最後一期,許知遠對談姜文,一經播出就 3000 萬+ 次觀看。風平浪靜之後,許知遠寫下這一次的訪談札記,坦承自己在面對姜文時的些許矛盾感:“作為一個媒體人、一個知識分子,或許還有男性,對他有一種下意識的牴觸,一方面想反抗他的優越感與驕傲和那種溢出的權力感,另一方面又對他充滿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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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電梯時,突然想起一則舊廣告。四幅照片並列,依次是一瓶伏特加、一輛勞斯萊斯、一張海明威頭像,照片下分別寫著酒、車、作家。我忘記了第四張,應該是廣告主,它標榜自己就像前三者一樣,在各自領域有著不言自明的號召力,符號價值甚至超越行業本身。

這個廣告刊登在某一期 Life 雜誌上,這份早已停刊的雜誌是我視覺意識的開啟者。儘管憤憤不平,我卻不得不承認,一張照片有時的確抵得上一千個單詞。這也是我們時代的特徵,形象即實質,可能比實質還重要。

姜文的肖像也同時跳入腦海。倘若設計一副類似的中文廣告,或許可以用茅臺替代伏特加,紅旗換下勞斯萊斯,姜文取代海明威,他的肖像下同樣可以寫下演員或導演,不必做多餘解釋。

他們也的確不無相似。姜文咧開嘴的笑容、寸頭、那對扇風耳,像鬍子拉碴的海明威一樣令人難忘。他們都英俊、才華橫溢,具有高度個人化的風格;他們還樂於展現自己的雄性特徵,是各自時代的男子氣概的象徵,有一種“野蠻人”的魅力。他們因此獲得一種顯著的無齡感,即使到了晚年,海明威還在竭力展現自己的活力,四處吹噓可以讓第四任妻子徹夜興奮;當你說起姜文,很難意識到他已在舞臺中央活躍了三十餘年,當同代人都被陷於某個具體時代情境時,他卻總能激起新的社會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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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 1950 年代最著名的名模之一 Jean Patchett 與海明威

姜文的工作室就在亮馬河旁的一座公寓中,它樸素、線條生硬,保留著晚期集體主義的夕照。他約我 12 點見面,吃一頓簡單的午餐,再開始正式採訪。他那迷人的妻子之前對我說,姜文是個害羞之人,需要一番心理預熱,像所有姜文身邊的夥伴一樣,她稱他為“姜老”,儘管私下也同樣抱怨他難以控制的孩子氣。

我不無忐忑,更需要這種預熱。這與姜文在我青春期扮演的角色有關,也源於他的種種傳聞,他桀驁不馴、一言不合就讓對方下不了臺,尤其是面對媒體時。

記得 1995 年夏天,高考結束不久,我與同學騎車穿過北窪路,去看剛上映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馬小軍在屋頂上的流竄,揹著軍挎打架,鎮完東單鎮王府井的口氣,還有米蘭的豐滿身形,牢牢刻在腦中。這感覺熟悉又陌生。我們都成長於長安街沿線的軍隊大院中,對那些蘇式建築、領袖雕像、呼嘯而來的少年以及他們無處釋放的荷爾蒙,再熟悉不過。它也是陌生的,北京已一頭扎入新時代,動物們不再兇猛,暴力、閒散、狂妄都消退了,少年們著迷港臺的流行文化,消費主義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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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燦爛的日子》 1994 年上映

我們都處於青春的躁動與困惑中,經常牛仔褲配褪色綠軍裝,斜揹著父親留下的舊軍挎,裡面塞一本王朔的小說。這也是十足的虛張聲勢,我們壓根不敢和隔壁班的性感女生搭訕,倘若碰到街頭的小痞子,只會心砰砰亂跳,趕快騎車繞過。因為這部電影,姜文就像王朔、崔健一樣,成為我們心中的文化英雄,他們大膽、個性鮮明,玩世不恭又充滿真誠。

夏天結束了,我進入大學讀書。波普爾、哈耶克、李普曼、加繆、胡適、陳寅恪,這一連串知識分子突然進入視野。我對他們的博學、道德堅持,大為歎服,認定它比那種懵懂的青春衝動更值得追逐。我甚至開始反感王朔式語言,認同一位上海學者的分析——王朔在摧毀偽崇高時,也破壞了真崇高,他的反叛姿態背後,是對特權的迷戀。這也影響了我對《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看法,成長起來的少年坐著凱迪拉克穿過長安街時,它像是對特權的另一次炫耀,他們昔日是北京的中心,如今仍然是。我開始著迷一種知識分子姿態,要批判社會、嚴肅、深刻、抽象化,而非玩世不恭。我不喜歡他們展露出的反智傾向。

姜文仍偶爾進入我的視野。1998 年初夏,他在排演一幕名字很長的話劇時,一位記者朋友帶我去探班。舞臺上的他,氣場依然懾人,他龐大而傲慢,令人同時心生羨慕和排斥。接下來,我買過盜版的《鬼子來了》,在電影院看過《天地英雄》,帶著期待買了《太陽照常升起》的票。

我對這部電影感受複雜。我沒看懂一些段落,對另一些段落無比著迷。陳沖扭動的臀部,黃秋生所唱的梭羅河,都讓我再難忘卻。久石讓的配樂在我腦中盤旋多日,也讓我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鄉村騎士》,姜文在無意中塑造了我的音樂趣味,我喜歡古典音樂多半緣於他,且是這種抒情、甜美型的曲風。後來才知道在 19 世紀末的意大利,《鄉村騎士》像流行歌曲一樣流行。

“他寫了一首詩”,我的一個朋友走出影院後說。這是 2007 年秋天的北京,我對詩沒太多興趣,一心要捕捉時代精神。北京正沉浸於一種亢奮中,90 年代的少許閒散讓位於技術、商業驅動的忙碌。對外部世界的謹慎試探,變成對全球化的擁抱,即將到來的奧運會是這股潮流的頂峰圖騰。讓我興奮不已的是對這歷史性變遷的描述,分析一個大國崛起時的規模與力量,崛起背後的犧牲與陰影。姜文表現出的一切,顯得過分私人化。它既沒如《鬼子來了》一樣獲得國際獎項,也未在中國觀眾中激起廣泛共鳴。我還記得一則報道,姜文怒斥了那些說看不懂的觀眾,他還不厭其詳地羅列影片動用了多少飛禽走獸,空運了多少鮮花,鋪設了怎樣的軌道,連劇中的嬰兒都是他剛出生的兒子等種種細節。他對於電影有一種罕見的狂熱,對每個細節都有偏執狂式的要求。他似乎做了一桌大菜,客人卻不太動筷子,吃相不夠盡興。

三年後上映的《讓子彈飛》,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它激起了公眾的情緒浪潮,創造了中國電影史上新的票房記錄。我卻感到不安,比起《太陽照常升起》,這部電影中的一切都顯得過分恰當,它的戲謔與嘲諷,與興起的互聯網話語系統不謀而合,它對人性與歷史之解釋,吻合了人們的普遍思維——中國社會、中國人一直如此。它如此聰明、如此消解、如此流暢,讓人感受不到人與歷史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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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子彈飛》 2010 年上映

它把姜文推到一個奇特位置。自 1985 年出演第一部電影以來,他似乎能通過影像俘獲每一代中國人的心。在一個情感復甦、重新理解傷痕的八十年代,他是屏幕上的末代皇帝、飽受屈辱的右派知識分子、情慾熾熱的西北漢子……在那個電影是主要的娛樂與教育來源的時代,這些形象進入每一個家庭記憶,20 歲出頭的他就成為全民偶像。在急劇轉變的 90 年代,他又成為倒賣衣服的小販、魯莽的書商、漂泊在紐約的音樂家,儘管此時電影院線衰落了,被錄像機、VCD 取代,但姜文仍進入千家萬戶。更重要的是,他還蛻變成橫空出世的年輕導演,穿梭於威尼斯與戛納。與八、九十年代的國際視野中的中國敘事不同,姜文逃離了那些熟悉的意象——黃土地、歷史創傷、被遺忘的邊緣人……他在慶祝青春與力比多,儘管隱去了幕布背後的殘酷與荒誕,在處理歷史創痛時,用的是一種戲謔、超現實的視角。他已被稱作“中國的馬龍·白蘭度”,也有潛質成為中國的賽爾喬·萊翁內或科波拉。

21 世紀到來時,他遭遇了短暫挫折,如今卻又回到舞臺中央。電影再度為大眾文化的中心,與八十年代不同,湧入影院的觀眾不再來自一個匱乏世界,他們都飽受過剩信息之苦,培養出老練消費者的挑剔。這挑剔並不意味著直線進步,它可能是新的盲從,甚至失去了匱乏時代的樸素,他們以為自己無所不知,把陳詞濫調誤作聰明。

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姜文,卻把握住了這股新潮流。這是令人驚異的成就,年輕一代的觀眾很少知曉《芙蓉鎮》與《紅高粱》,那是父輩記憶,按照時髦的說法,幾乎算是古代了,與清朝、明朝沒太多區別。姜文說“要站著把錢掙了”,他不容分說地把手摁在劉嘉玲胸脯上,他與周潤發的鬥智鬥勇,他高速的、無厘頭式的對白,快意恩仇後翩然離去的瀟灑,都讓年輕一代亢奮不已,這就是他們想過的人生,武斷又自由。時年 47 歲的姜文不僅回到中心,還毫不費力再度成為男性荷爾蒙的象徵,這象徵與 22 年前的西北漢子不同,後者是莽撞、血性、不顧後果,如今則精明過人、全身而退。

也因此,《一步之遙》尚在拍攝時,就引發高濃度期待,一家新聞雜誌連片花也沒看過,就評它為年度電影。姜文是始終蘊涵高度矛盾又始終閃耀的存在,在一個迷戀大眾與數量的時代,他表現出某種個人英雄主義;在被高度工業化的電影業中,他以彰顯個性聞名;在娛樂人士都不同程度取悅媒體時,卻總傳來他激怒記者的消息;當崔健早已唱過“新的時代到了,再也沒人鬧了”時,他總是能以一種突兀的方式,引發議論與誤解,引來無窮的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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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遙》 2014 年上映

與眾人期待的不同,《一步之遙》引起的困惑要多於讚歎。它是一個充斥各種戲仿、隱喻、詮釋、誇張、戲謔的後現代敘事,你必須瞭解足夠多的電影史、導演的個人感受與思考,才能更好地進入,否則就像是精美卻凌亂的拼貼,你要費力地與自己的分神糾纏。姜文以忠於自我著稱,但這一次,這個自我很難讓人區分,是華麗,還是混亂。

人未出現,聲已傳來,渾厚、富有穿透力,還帶著姜文式的不容置疑。我正在看那幅老北平地圖,密密麻麻的線條與衚衕名,通往另一個時空。這是《邪不壓正》的發生地,經由《讓子彈飛》中的鵝城、《一步之遙》的上海,姜文將民國三部曲的最後一站置於 1936 到 1937 年的北平,一個俠客在暴風到來前夜的復仇與愛情。

研究地圖也是為了去除不安。這個一推再推的採訪,令我心生不滿,姜文任性,他總是在一個時間確定之後,又推翻了它,不羈的心情,似乎連他自己都無能為力。而他身邊的人,也樂於縱容這種任性。

作為一個媒體人、一個知識分子,或許還有男性,對他有一種下意識的牴觸,一方面想反抗他的優越感與驕傲和那種溢出的權力感,另一方面又對他充滿欽佩。在重看他的一些影片時,我為他的才華驚歎,他如此年輕時就可以處理如此複雜多樣的感受。你當然可以批評他的某些切片,卻不能不驚歎他多年來創造力壘砌的高地。不過年長 13 歲,他好像比我多經歷了好幾個人生,在一個又一個經典形象和動人畫面中自如穿越。

隨著聲音的傳來,屋內氣氛陡然變化。工作室和宣發公司的人頓時陷入慌亂,他們不清楚姜導將從屏風的左側還是右側穿過,場面失序,彷彿一場龍捲風將至。我突然想起曾看到過的一個描述:姜文在片場時像個“暴君”。

眼前的姜文不如印象中那麼高,仍強壯有力,深藍色的短袖T恤被撐滿,少許的胡茬兒和鼻樑上架著的圓框眼睛又有一種別樣的氣息。我們握手,寒暄,我的緊張突然消失了,刻意保持的鎮定變成了真實的鎮定,不知為何,覺得這會是一次必定不糟糕的採訪。

姜文表現出某種老派的周到,聽聞我與張北海一起喝過威士忌,特意準備了一瓶 Lagvulin 8 年,它的泥煤味讓我著迷。他還邀來我們共同的好友以使見面更為自然。不過,他主導性的風格與傳聞中的一樣,從壽司的吃法、伊頓公學、夏威夷的酒店管理到癌症治療,他無一沒有看法。所有人也習慣性地附和,他龐雜(未必準確)的知識、確信無疑的口氣,讓人不知如何應對,況且,人人也都知道與他爭辯的結果。

訪談設置在客廳的窗前,我們並排坐在高腳凳上,前臂正好搭在長條案上,眼前是三里屯那些沉悶的高樓,午後的陽光正燦爛。這也是姜文的安排,他希望鏡頭對著他的後側面。他把殘存的威士忌倒入我的咖啡杯裡,說鏡頭中有酒不好,訪問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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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第二季第 13 邀:許知遠訪談姜文

我們的談話從對時間的感覺開始。“你看,那是尼泊爾使館,有各種塑料盆,養花、種菜。那邊是沙特,他們連樹也沒有一棵”,姜文指著窗外說。這座涉外公寓與這些使館一樣,帶著另一個時空的氣息。

如何處理另一個時空,則是姜文創作中的永恆主題,不管是演戲還是導演,他都在展現一種歷史意識。他卻說,自己的時空是混亂的。“我沒覺得時間重要”,他說,“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拍電影把自己的腦子、把時間給拍亂了”。對姜文來說,主觀的感受比客觀的存在重要。《陽光燦爛的日子》拍攝於冬天,他讓人用噴火器融化掉地上的冰,然後讓演員脫下大衣,穿上夏裝,儘管耿樂與夏雨背後的樹甚至沒有葉子,“你還是覺得很熱,這已經擾亂你對時間的認知了”。真實很容易擺佈,主觀感受反而更為真實。對於姜文來說,他的人生是按照參與的電影來編排的,所謂的現實生活倒退隱了。

他還說起新電影的創作源起,對老北平的看法,對民國的理解,他的歷史意識的形成……總之,歷史是一種不真實,是一個藉口,你借用它來表達自己的感受。

我熟悉他的語氣,它滿不在乎,又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自己智識與經驗上的優越感。它是皇城人的自得與新貴們中心感的雙重混合,一種下意識的俯視感,一種“這都不叫事兒”的勁頭。少年時,我和同學們都曾刻意模仿。

我發現自己立刻被這語氣所裹挾。就像馬小軍被那些更年長、果斷的小混混吸引一樣,我也希望自己和姜文來一番對答,充滿北京大院子弟式的機鋒。這令人愉快卻也危險,彼此哈哈一笑後,往往什麼也沒說。比如說,我問他是否做自我分析,他說做,但比較難,就像揪著自己的頭髮向上拽,我又問他拽得怎樣,他指著自己的光頭說,這不是特意把頭髮剃了嘛。

這種機智把問題輕鬆劃過,也迴避了真實自我。這也是姜文令人好奇之處,在銀幕上表現出的一以貫之的才華、荷爾蒙與傲慢背後,真實的他到底是何樣?他是用驕傲來掩飾不自信,用衝突來消除羞澀,用不斷展現男子氣概來壓抑住自己的男孩氣嗎?

當說起母親時,姜文突然溫柔起來,他對無法處理好母子關係,感到無奈與遺憾。《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斯琴高娃,《太陽照常升起》中的瘋媽,她們都強悍有力,令兒子不知所措。這或許也是姜文對現實困境的另一種表達。當他興沖沖地拿著中戲錄取通知書到家時,媽媽只是提醒,他還有一盆衣服沒洗;當他想買一套新房給她住時,她拒絕搬出平房。他的所有努力與成就,似乎都贏得不了她的心。有那麼一瞬間,我都想拍拍他肩膀,說一聲,兄弟沒事,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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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第二季第 13 邀:許知遠訪談姜文

這個柔軟瞬間轉瞬即逝,他立刻又變成了滿不在乎、一切皆知的姜文。他不關心電影票房、不關心觀眾的反應,不關心媒體的批評,不關心傳統的影響,一切皆是誤讀,藝術家只能表達自己。

我們在“傳統”的問題上產生了爭執。姜文以一種充沛的自信著稱。他 29 歲前往美國,見到馬丁·斯科塞斯、羅伯特·德尼羅時,沒表現出任何不安,在與正當紅的麥克·道格拉斯的合影上,身穿白色T恤的姜文挺著胸脯,帶著自信的微笑。這是 1992 年,中國仍處於開放的初期,幾乎所有中國藝術家與知識分子都處於嚴重的“西方焦慮“中。

這自信令人欽佩,或許也會導致某種封閉。姜文很少承認他人給自己的影響,除去讚揚過於是之的表演,他幾乎從未提及傳統——不管是中國的電影、戲劇傳統,還是歐洲、美國的電影傳統——對自己的影響。他的角色被謝晉、謝飛、張藝謀所塑造,他深受《美國往事》與《教父》的影響,《一步之遙》片頭更是對它的戲仿,但他總致力於傳達這樣一種印象,他就是他,他孤立於時間之外。只是偶爾,他承認奧遜·威爾斯是天才,因為他 25 歲就拍出了《公民凱恩》,而他自己 29 歲才開拍《陽光燦爛的日子》。

當我追問傳統對他的影響時。他反問說,什麼是傳統,是裹腳、不洗澡、賣孩子嗎?當我說於是之、英若誠就是傳統,他又反駁說,這在他心目中是“傳奇”,是打破傳統的“傳奇”。我理解他的觀點,又覺得他陷入了某種矇昧。這與一代人的成長經驗有關,他們的青春是在破壞,一種對傳統的藐視中成長的,這給予他們一種特別的生命力,不為固有觀念所困,敢於各種拿來主義,尊重自我經驗。可是誰也無法迴避問題的另一端:他們往往誤以為自己的經驗就是全部經驗,對更大的、可能迷失的世界,心懷牴觸。再與眾不同的自我,最終都將進入一個傳統的河流,所有人,不管你多麼富有天才,都是在共同寫一本世界之書。一個藝術家最成熟的階段,不是在彰顯自我,而是消除自我,融入人類文化的河流。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去了內務部街 11 號院。那是姜文少年時代的家,他也將新電影的主角李天然置於此地,而非原著中的乾麵衚衕。

“乾麵衚衕沒有這麼好的宅子”,他說,他成長的院子曾是道光皇帝的六公主府邸。空間上的親近感,或許是《俠隱》吸引姜文的最初原因。這個北平與他熟悉的北京並不相同,他可以聞到《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味道,卻不能立刻接近北平,它的皇城遺緒,是另一種品味與節奏,它也是歷史紛爭的前線,像卡薩布蘭卡一樣,充斥著陰謀與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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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務部街 11 號六公主府

我在衚衕間穿梭,像尋覓一點北平。比如屋簷上槐樹的晃動、殘存的照牆。跟隨我的攝像機鏡頭與收音杆,引來了路人的注意。其中兩位對我的行為相當不屑,他們指著那些密密麻麻的電線,路邊停著的汽車說,北平安靜、人影稀疏,到夜間必須打著燈籠,這是滿人統治的遺產,漢人只能住在南城,內城只有滿人與漢人權貴才能居住,是特權的象徵。

這兩位五十上下,是出版社編輯,帶著老北京特有的傲慢。他們不僅斥責我,在聽說姜文要拍攝一部關於北平的電影時,不屑明顯增加了。他們覺得姜文沒什麼文化,怎麼可能處理這樣的題材,他們已多年沒進電影院,記得的姜文似乎拍過一個關於文革的電影,“對,就是《芙蓉鎮》”。

從乾麵衚衕穿過史家衚衕,就是內務部街。據說它在明代仍是花街柳巷,清代統治者將他們驅逐走後,才有了八大胡同的誕生,北洋時代因內務部設於此地而獲名。11 號院是其中最顯赫所在,在六公主嫁入之前,這裡是平定伊犁叛亂的明瑞將軍府。

一位在門口打盹兒的老人,自告奮勇帶我一遊。自 1950 年代初,他就住在此。他當然記得姜文,記得他相當淘氣,在院子裡竄來竄去,學習成績真是不咋樣。院內的空間令我大吃一驚,在擁擠、連排、典型違章搭建的平房的空隙裡,還能看到精美的長廊,空曠的院落,以及精雕細琢的一角房簷,足以讓人想象它當年的盛況。院中還有磚砌煙囪,穿過後花園的假山,有蘇式的灰色樓房,牆上掛著密密麻麻的電錶,煤氣灶與日用雜物都堆積在樓道中。小山坡上甚至有一個派出所,緊挨著連排屋簷出現在眼前,我的意識裡,一個調皮少年,正在這屋頂上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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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第二季第 13 邀:許知遠訪談姜文

這是一個壓縮的世界。整個 20 世紀的歷史,錯落無章,彼此重疊。突然間,姜文電影中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釋,不管是末代的皇帝與太監、受辱的知識分子、從煙囪跳下的少年,還是在屋簷上跳躍的俠客,都可以在此得到呼應。

我也看到了姜文家昔日的平房,一把鎖封住了它,他的遺憾或許也鎖在其中。母親兩個月前離世,她的強悍性格深深地塑造了姜文,他用各種方式來理解與消解這種影響。

姜文或許不會承認這種分析,這僅僅是另一種誤讀。誰說一個人的成長只是被環境所影響,人性中神秘、不可理解的部分,總在催促不斷重新創造自我。人生另一個悖論是,每當你以為正在創造一種嶄新時,你不過是被歷史的回聲所召喚。我突然想起作家杜魯門·卡波特對馬龍·白蘭度的一段描述:他在東京看到了六十英尺高的電影海報,白蘭度的頭與最大的佛像一樣大,“一尊神,沒錯,可除此之外,他其實不過是個坐在一堆糖果上面的年輕人”。

正像歷史上很多傑出頭腦一樣,姜文只會突然變老,卻不會真正長大。他的魅力與侷限皆緣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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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灼熱,我需要這四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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