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軾《石鐘山記》到曾國藩日記:綿延至今的石鐘山命名之爭

石鐘山位於今江西省九江市湖口縣,正處在鄱陽湖與長江的交匯處。這樣一座相對高度只有40米的小山,取什麼名、有什麼講究,其實並不重要。但從蘇軾的著名散文《石鐘山記》之後,它的名稱來歷似乎就成了個大問題。


從蘇軾《石鐘山記》到曾國藩日記:綿延至今的石鐘山命名之爭

石鐘山

蘇軾說,石鐘山得名是因為其音,山下多孔穴,水湧入穴,則“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他因此嘲笑扣擊兩石聽聲音的李渤。如今石鐘山被稱為“中國千古奇音第一山”,可見大多數人信服蘇軾《石鐘山記》。數百年以後,清代的俞樾和曾國藩認為蘇軾的說法也不對,曾國藩在《石鐘山名考異》和日記中說,石鐘山下有洞穴,“深不可窮,形如覆鍾”,因此“鍾以形言之,非以聲言之”,俞樾說“全山皆空,如鍾覆地,故得鍾名”,說“東坡當日,猶過其門,而未入其室也”。

論形的曾國藩、俞樾和論聲的蘇軾,哪個更正確?

(一)鍾名何來:從酈道元到李渤

元豐七年(1084)正月,宋神宗出御札,蘇軾由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移官汝州(今河南臨汝)團練副使。五年前蘇軾遭遇“烏臺詩案”,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他原以為會久困黃州度過後半生,已經安心在東坡平整土地、種植糧蔬,自號東坡居士。不料又得調令,他趁機走親訪友。弟弟蘇轍受烏臺詩案牽連,被貶為監筠州(今江西高安)鹽酒稅,蘇軾赴筠州和蘇轍同過端午,還和友人參寥同遊廬山,寫下了《題西林壁》。當時恰逢長子蘇邁被任命為饒州德興(今江西德興)縣尉,蘇邁參加科舉考試之後首次得官,這是蘇家的一件大事,因此蘇軾繞道和兒子同行,到了湖口再分手。

六月初九(公元1084年7月14日),蘇軾終於和蘇邁一起“得觀所謂石鍾者”。這一路上蘇軾的心情是極為振奮的,因此《石鐘山記》行文中透露出曠達自適的意味,與他此時的積極情緒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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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的《石鐘山記》以議論為主,間以寫景,主要內容是對石鐘山得名的探究。他以李渤的《辨石鐘山記》開頭,重複了酈道元和李渤的觀點:酈道元認為是微風鼓浪、水石相搏,從而形成鐘聲,李渤則認為由於山石材質奇特、扣擊之聲神奇而得名。蘇軾考察之後,發現山石多竅穴,“微波入焉,涵澹澎湃”,發出極大聲音。因此總結說,酈道元說得太簡單,而“笑李渤之陋”。

首先要說明的是,現存的桑欽《水經》根本沒有提到石鐘山,更找不到“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這句話,酈道元《水經注》也查閱不到蘇軾《石鐘山記》中所說的“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 水石相搏,聲如洪鐘。”蘇軾引用《水經》和酈道元觀點的內容照搬自唐代李渤的《辨石鐘山記》,後來談到石鐘山的各位學者也並未去翻檢《水經注》,而是直接引用蘇軾的說法,把“水石相搏說” 牢牢地扣在酈道元身上,這倒像是酈道元的一樁“不白之冤”。不過,也有可能是否在唐代以後的《水經》和《水經注》中,這一段落恰好都佚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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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青州酈道元像

酈道元是否研究過石鐘山名的來歷,如今已經不得而知,不過唐代的李渤確實嚴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石鐘山得名原因是什麼?李渤的《辨石鐘山記》遠不如蘇軾的《石鐘山記》有名,但不可否認的是,如果沒有兩百多年前李渤的《辨石鐘山記》,蘇軾絕對不會在某個月夜泛舟石鐘山。李渤才是那位真正把“石鐘山”發掘為著名景點的“元老”。

在唐代官員中,李渤是不大起眼、又有些事蹟流傳的一位。《全唐詩》中存詩五首,並不算多。他曾經擔任江州(今九江)刺史,如今九江還有李公堤,這是當年李渤留下的勝業。遊石鐘山不過是這位“父母官”順路為之。他在遊覽之後寫了一篇短短的《辨石鐘山記》,歐陽修曾經見過這篇文章的原本或拓片,收進了他談論三代以來金石遺文的《集古錄跋尾》中。歐陽修稱讚李渤的文章“有幽人之思”,書法水平並不算特別高明,不過“亦不為俗態”,稱得上雅緻,這篇作品堪稱“忘憂之佳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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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李公堤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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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古錄跋尾》

歐陽修與蘇軾關係密切, 嘉祐二年(1057),蘇軾參加會試,歐陽修為權知禮部貢舉,正是他放蘇軾“出一頭地”。 無法判斷蘇軾有沒有看過歐陽修編集的《集古錄跋尾》,但可能性是很大的。即使之前不知道這篇短文,到了九江自然也就知道李渤與石鐘山的故事了。因此,蘇軾是“有準備地”去遊覽石鐘山的。

(二)曾國潘和俞樾:蘇軾之“誤”?

李渤以山石材質為命名原因,正面臨蘇軾所說的問題:“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鍾名,何哉?”能夠發出響亮清越聲音的石頭未免太多,中國從遠古時期起就以石磬為重要的打擊樂器,何處石頭不能響,這裡偏偏以石鐘山為名,確實很奇怪。


從蘇軾《石鐘山記》到曾國藩日記:綿延至今的石鐘山命名之爭

曾國藩和俞樾的以鍾為形的觀點,初初一看,似乎更加合理。石鐘山下多孔洞,山腹中空,這很可能正是石鐘山得名的由來。俞樾在《春在堂隨筆》中記錄了親家翁彭雪琴侍郎的說法:

餘居湖口久,每冬日水落,則山下有洞門出焉。入之,其中透漏玲瓏,乳石如天花散漫,垂垂欲落。途徑蜿蜒如龍,峭壁上皆枯蛤粘著,儼然鱗甲。洞中寬敞,左右旁通,可容千人。最上層則昏黑不可辨。燭而登,其地平坦,氣亦溫和,蝙蝠大如扇,夜明砂積尺許。旁又有小洞,蛇行而入,復寬廣,可容三人坐。壁上鐫“丹房”二字,且多小詩,語皆可喜。如雲:“我來醉臥三千年,且喜人世無人識。”又云:“小憩千年人不識,桃花春漲洞門關。”無年代姓名,不知何人所作也。蓋全山皆空,如鍾覆地,故得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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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像

彭雪琴即彭玉麟,曾任清朝的太子少保、兵部尚書。俞樾應該是贊同自己親家翁說法的,問題是彭雪琴的說法顯得誇大其詞,令人懷疑。這麼多年過去,除了彭雪琴,誰又曾在石鐘山裡的石穴見到所謂“我來醉臥三千年,且喜人世無人識”的詩句呢?漲水時期,山洞都會被淹沒,這些鐫刻在石上的詩句又是如何保存下來的?有趣的是,曾國藩在日記中恰恰記錄了和彭雪琴入石鐘山考察的事情,當時彭雪琴是曾國藩的下屬,曾國藩可沒說到什麼“丹房”、“小憩千年人不識”:

傍晚,與雪琴棹小舟至石鐘山下觀石洞。絕壁之下有洞口,口外有昔人珍玉璧四字。攀洞口而入,可數十丈,仍由東大石下出洞口,大石即東坡記中所稱可坐百人者也。石鍾者,山岩中空,其形如鍾。東坡記嘆李渤之陋,不知坡亦誤也。上鐘山之下,亦有深巖,餘未及遊。燈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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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石鐘山的曾國藩像

彭雪琴的說法,有過於渲染之疑。曾國藩根據自己親自考察,得出“坡亦誤”的結論。是否比蘇軾考察得更深入的曾國藩,代表了石鐘山得名的正確結論呢?

(三)山名背後:莊學與理學

蘇軾到石鐘山時水勢較大,不能進入山中洞穴一觀,因此並不知道山腹中空。蘇軾曾詢問寺裡的僧人,僧人接受的是李渤的觀點,派童子持斧扣擊石塊,發出硿硿聲,可見當時石鐘山“以形得名”的說法還不廣泛。曾國藩和俞樾所持的“以形為名”的觀點就面臨這樣的質疑:如何能保證千百年前給石鐘山命名的人就一定知道山腹是空的?即使他們知道山腹中空,又怎麼能確定他們一定會聯想到鍾?畢竟國內山腹中有洞穴的石山那麼多,以石鍾命名的山卻很少。說石鐘山因形得名,固然有其合理性,但並不是唯一的解釋,不能作為“標準答案”。曾國藩所謂“坡亦誤”,邏輯不夠完滿。

蘇軾偏向於“以聲得名”之說,

一方面是因為李渤的《辨石鐘山記》,形成了心理預設:他所要驗證的,是酈道元和李渤的兩個說法,哪個更正確,另一方面,則關乎於蘇軾本人的審美傾向——石鐘山的得名,不僅僅是“真”的問題,還是“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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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鐘山的蘇軾像

蘇軾在月明之夜所觀察到的石鐘山有什麼特點?夜色之下見到的山形,“大石側立千仞,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考慮到石鐘山相對高度不過四五十米,蘇軾的描述無疑是一種詩意的誇張。更令他產生無窮想象的是所聽到的“山音”,有生靈之音,棲鶻磔磔雲霄間,鸛鶴叫聲響于山谷;有自然之音,山石“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

夜深人靜時,萬籟俱寂,蘇軾與兒子蘇邁、舟人泛舟於遼闊的水上,注意到水石相激的聲音洪亮而別有韻味。有人曾說,蘇軾為什麼要在光線不好、行舟不便夜間才去遊石鐘山?很可能蘇軾當時要驗證酈道元的“水石相激發聲”的說法,夜間才便於感受石鐘山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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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鐘山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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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古代士人心目中,音樂表現著人的內在心靈,有著極其超然的意味,《禮記》說“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惟君子能為知樂。”對自然之“樂感”的發現,則可以追溯到莊子。莊子認為自然是“道”的體現,他推崇自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把“

與天地精神獨往來”作為理想。從魏晉時期開始,接受莊子思想的士人們就“以玄對山水”,希望從自然景物中領悟宇宙和人生的本質,對自然的欣賞折射出士人們超脫玄遠的生活態度和精神境界。

蘇軾顯然也接受了莊子思想,他對藝術的追求是“天工與清新”,讚賞“行於簡易閒澹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強調超然、自得、天成之韻,恰如同莊子在《齊物論》所說的“天籟”。 莊子說,“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而天籟是天然發出的聲音,是音樂的最高境界。十多年後的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五日(1101),蘇軾從謫居的海南儋州回返,路過江西南安,此時離他生命的終點只有半年時間,司法掾吳君拿出《石鐘山記》給蘇軾看,蘇,寫了《跋石鐘山記後》:

錢唐、東陽皆有水樂洞,泉流空巖中,自然宮商。又自靈隱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溪行兩山間,巨石磊磊如牛羊,其聲空磬然,真若鐘聲,乃知莊生所謂天籟者,蓋無所不在也。

蘇軾在石鐘山感受江水穿石,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這是一種人與浩蕩無垠的自然相融相合的體驗。水起、風聲、石響,這就是“莊生所謂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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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是晚清時期的理學名家,彭雪琴也是理學中人,

理學是“社會之心”,與莊學的“超越之心”針鋒相對。即使晚清時期的理學和宋代的理學有所差異,卻都有“重道輕文”的特點,理學家們難以體會到詩人們的詩意和胸懷。比蘇軾大四歲的程頤看不起杜甫的詩歌,說“能言詩無如杜甫,如雲‘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此閒言,道出做甚?”曾國藩和彭雪琴也未必能感受到蘇軾月夜遊於赤壁之下“浩浩乎如馮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的情思。這就是詩人和理學家之間的不同:詩人眼中只有詩,理學家眼中全是理。

有趣的是,蘇軾的《石鐘山記》本身就與當時北宋的理學“氣場不合”。張載和程頤與蘇軾生活在同一時代,比蘇軾年紀略長,他們把“知”分為先天具有、靠內心體悟的“德性之知”和後天的、需要依靠耳目見聞培養的“見聞之知”,張載說,“德性所知,不萌於見聞。”“聖人儘性,不以見聞梏其心”,程頤認為“大凡學問,聞之知之,皆不為得。得者,須默識心通。”

二程貶低“見聞之知”,認為這與真正的學問無關。蘇軾則強調“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這倆人唱的分明是“對臺戲”。兩年之後蘇軾因為司馬光的喪禮嘲笑程頤說“伊川可謂糟糠鄙俚叔孫通”,程頤也在蘇軾長子蘇邁的官職上“使壞”,雙方的交惡似乎在《石鐘山記》裡就隱隱約約能看見苗頭。

從蘇軾《石鐘山記》到曾國藩日記:綿延至今的石鐘山命名之爭

我們可以提出一個假設:如果蘇軾到達石鐘山下,正是白天,正是枯水季節,蘇軾恰好進入巖洞,看見山腹之中的闊大洞天,他會採納“以形命名論嗎”?可能會,但更可能不會。

相比以外形論,以“天籟”論顯然高妙得多。為什麼要放棄一個相當雅緻的命名原因,去認可一種淺白的、無甚意趣的理由呢?蘇軾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論山名以形似,難道不是“見與兒童鄰”?山形如鍾與天籟之音,顯然後者更有意趣、更近玄遠之“道”,更能得到文人的青睞。

(四)感念蘇軾

遊石鐘山一年之後,宋哲宗即位,高太后臨朝聽政,蘇軾時來運轉,重新被起用,很快成為朝中大員。之後他認識了米芾,米芾是湖北襄陽人,恰好有一塊用石鐘山之石製作的硯臺,可見蘇軾與石鐘山有緣。他特意寫了《米黻石鐘山硯銘》:“有盜不御,探奇發瑰。攘於彭蠡,斫鍾取追。有米楚狂,惟盜之隱。因山作硯,其詞如隕。”

如今的石鐘山,大半名聲因蘇軾的散文而起。客觀地說,因為時間久遠,石鐘山得名的由來已經難以說清。無論是曾國藩等人以形論,還是蘇軾以聲論,或者有些研究者提出的形聲結合論,反映的都只是提出者本人的立場,與真正的得名原因無關

。這場持續數百年的爭議,在增加石鐘山的意趣、成就了石鐘山的名氣上,倒也不能說全無意義。正因為蘇軾等人,才把石鐘山變成了一座“文化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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