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荒誕的世界,異化的自我,折射出無法和解的人生困境


《鼠疫》:荒誕的世界,異化的自我,折射出無法和解的人生困境


引言:

金庸先生的武俠世界裡,《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無疑是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人物。

一方面,是源於他個性放蕩不羈、廣結各路英雄,卻始終保持一顆真誠的赤子之心;另一方面,則是他面對的世界充滿了荒誕,養育自己的師父刻薄、虛偽,正派與日月神教為各自的私心互相爭鬥、濫殺無辜。

其中,正派人士中的“敗類”和明教中的俠肝義膽,更是讓人感覺到世界充滿了荒誕。面對荒誕的悲劇,令狐沖沒有選擇像喬峰一樣,自殺謝罪,而是始終秉持著一顆赤子之心,正視並反抗它。

金庸曾經說:“令狐沖不是大俠,他是像陶淵明一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

如果從西方的哲學流派中尋找,令狐沖應該是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他就像加繆小說《鼠疫》裡的醫生裡厄,對做英雄和聖人都沒有興趣,所感興趣的是做一個人。

一九五七年,年僅四十四歲的加繆,憑藉《局外人·鼠疫》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給出的獲獎理由是:“由於他重要的著作,在這著作中,他以明察而熱切的眼光,照亮了我們這時代人類良心的種種問題。

事實上,《局外人》和《鼠疫》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結局,面對世界的荒誕,莫爾索和裡厄也採取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度。

《局外人》裡的莫爾索,更像是被楚懷王放逐的屈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由於自我與現實世界的格格不入,所以,他選擇以更加荒謬的方式來反抗世界的荒謬。

而《鼠疫》中的裡厄,面對鼠疫引發的恐慌和改變世界的無力感,他選擇一種更具人道主義的方式,儘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價值,承認世界荒誕的同時,致力於做好自己應盡的工作,沒有因未來世界繼續存在的荒誕而放棄實現自我價值。

之所以產生這種轉變,是因為《局外人》完成時,納粹德國還沒有進攻法國,所以在小說的著力點上,加繆著重刻畫了個人與異己世界的內心衝突,以莫爾索的死亡結束,更凸顯了世界的荒誕。

而《鼠疫》創作時間正是納粹德國的鐵蹄肆虐的時代,加繆通過鼠疫來映射那個恐怖的時代,面對災難,通過裡厄,以一種積極的個人反抗,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希望。


《鼠疫》:荒誕的世界,異化的自我,折射出無法和解的人生困境


一、《鼠疫》:源於自由的荒誕哲學和存在主義哲學,決定了鼠疫的哲學和文學價值

如果我們想要讀懂《鼠疫》,存在主義哲學和荒誕哲學學是我們永遠不能邁過的檻。

巴爾扎克在《發明家的苦難》裡寫到:“人懼怕孤獨,在所有的孤獨中,精神孤獨是最可怖的。”

經歷了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歐洲,人們的思想得到空前的解放,過去,人們通過和宗教的連接來獲得歸宿感,理性主義和科學的發展,讓這種連接變的脆弱不堪,歸屬感隨之減弱。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論述了日益增長的自由和隨之而來的孤獨感之間的辯證關係:

人與自然的初始和諧狀態被打破,開始與自然分離,它變成一個人“個人”,向稱為“人”邁出了第一步。

由於想超越自然,想與自然及他人分離,人發現自己赤身裸體,感到羞恥。他形隻影單,自由自在,但又覺得無能為力,恐懼異常。新獲得的自由成了詛咒,他擺脫了天堂甜蜜的束縛,獲得了自由,但卻無法自由地治理自己,無法自由地實現個性。

隨著宗教都無法將人們連接在一起,更大的自由使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是異與他人的存在,存在主義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而誕生。

存在主義是一種對人生存狀態的思考,其核心論點是:存在先於本質,個人擁有絕對的自由,人的本身沒有意識,世界也沒有意義,但人可以在存在基礎上自我追求、自我實現。

儘管加繆自己一再反對外界對自己是“存在主義者”的評價,可是,還是很多人把他定義為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這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加繆作品的文學價值。

杜小真對加繆的著作《西西弗神話》的講義裡認為:存在主義是面向未來的,荒誕哲學是正視現在,荒誕哲學比存在主義更充滿人道主義。

由此,存在主義變成了一種更寬泛的類似於宗教的哲學意識形態,荒誕哲學則變成了對人生種種問題的解答。


《鼠疫》:荒誕的世界,異化的自我,折射出無法和解的人生困境


小說《鼠疫》講述了一座位於阿爾及利亞濱海的法屬省會城市阿赫蘭,爆發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鼠疫,整個城市頓時陷入一片恐慌。

行政當局面對鼠疫,遲遲不肯面對現實、出臺措施,眼睜睜看著疫情惡化;在平穩度日的生活裡被放逐的柯塔爾,在災難中通過自己的黑市門路,如魚得水;困在城裡的百姓,在絕望和希望中來回搖擺;醫生裡厄和他的朋友塔魯、朗貝爾等一起組織起自願隊,面對個人無能為力的鼠疫災難,團結在一起奮力反抗。

在這場災難中,裡厄遠在他鄉的妻子去世,塔魯也在最後的時刻被鼠疫奪走了生命,可是,這種反抗恰恰是自我面對這個荒誕世界的價值表達。

作者通過醫生裡厄的視角為我們描述了這個世界的荒誕:行政當局在前期難以確定是鼠疫疫情時,為了避免輿論引發的驚慌,採取迴避現實的態度,錯過了最佳時期;平靜時期只能躲在角落的柯塔爾,在鼠疫流行時,卻利用黑市混的風生水起;普通的百姓,隨著被鼠疫圍城的時間愈久,愈發不再注意任何的防範措施,享受生命最後的晚餐;帕納魯神甫面對鼠疫給人們帶來的災難,一步步對宗教產生了懷疑,矛盾的他不願放棄信仰,生病不願意看醫生,最終握著十字架死去。

事實上,鼠疫只是人類面對荒誕境遇的體現,一個人只要生活在這個世界,荒誕就會永遠存在,面對荒誕,既不是寄希望於未來,也不是選擇逃避,而是像裡厄醫生一樣去面對和正視。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裡,當奧雷里亞諾意識到戰爭的荒誕,選擇和自己父親一樣,與世隔絕、孤獨至死,恰恰是面對自由引發的荒誕無所適從。

事實上,加繆把荒誕當作了一種自我對世界的感知,一種偏唯心主義的感受,世界相對自我而言,總歸是荒誕的。產生這種自我感知的原因,恰恰是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描述的自由和孤獨的衝突,一種內心永不停歇的鬥爭。

當我們面對自由引發的世界荒誕,絕不能陷入紀德《田園交響曲》裡牧師自欺欺人的虛偽,應當選擇正視,並帶著它生活。


《鼠疫》:荒誕的世界,異化的自我,折射出無法和解的人生困境


二、阿赫蘭:充滿荒誕悲劇的人間世縮影

造成人的異化原因很多,解釋各不相同,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提出了“商品拜物教”的概念:

商品的命運支配和決定了商品生產者的命運,本來由商品生產者的雙手生產出來的東西,倒成了統治著商品生產者的力量。在市場盲目的自發勢力作用之下,商品與商品相互交換的關係掩蓋了商品生產者之間的社會關係。

導致人的異化的原因是人類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出的產品,漸漸模糊了本身的價值,本是由人駕馭的物質和精神,反過來控制了人自己。

“人們在城裡感到厭倦,但又努力讓自己養成習慣。我們同胞工作十分辛苦,但永遠是為了發財。它似乎是個毫無臆想的城市,即是說,它是個純粹的現代城市。這個既不別緻,又無樹木,而且缺乏活力的城市,到頭來竟彷彿能使人悠閒自在,總之,人們在那裡可以沉沉地睡過去。”

阿赫蘭完美契合了馬克斯“商品拜物教”的概念,賺錢統治了城裡人們的生活,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的精神需要,每天陷入固定重複的生活裡而不自知。

他們沒有其他城市和地區偶爾從腦袋裡蹦出的臆想,人們在肉體的慾望和平淡的夫妻生活中相互滿足,愛情更像是一種到了規定的年齡就要愛的要求,沒有人意識到自己愛不愛對方,也不去想這件事。

安德烈·紀德曾經說:愈是虔誠的人,愈害怕回頭看自己。

所以,人們學會像《田園交響曲》裡的牧師一樣,寄託於對未來自欺欺人的安慰之中。

門房米歇爾不止一次親眼見到自己管理的這幢房屋有老鼠,還在堅持聲稱這幢樓沒有老鼠,是從外面帶來的;滅鼠處和市府面對越來越多的老鼠屍體和無法確定的人類死亡,他們懷著不確定的困惑,一再的推遲採取必要措施。

他們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卻剝奪了現在的意義。

直到每日的死亡人數重新到達三十來人,當局才宣佈:“進入鼠疫狀態,關閉城市。”由此,鼠疫給同胞們帶來了明確的流放感。

起初,人們還像記者朗貝爾一樣,寄希望於“特殊情況”,或者鼠疫會很快結束,但是,隨著疫情的不斷髮展,這種希望變成了絕望,人們拋棄了過去的所有生活模式,不再信任任何宗教,即使帕納魯神甫,也對此產生了懷疑,加爾文的“宿命論”開始瀰漫在所有人當中。

加繆的《局外人》中的莫爾索在異己世界絕望的處境,此刻,變成了城裡的人們共同的感受。

隨著閉城日久,和遠方的愛人失去聯繫,身邊的親人不斷去世,人們對死亡和感情開始變的麻木,人和人、人和世界的連接全部斷裂,刻骨銘心的孤獨感隨著鼠疫在高峰徘徊。每個人都成為“宿命論”的俘虜,陷入自殺式的狂歡中。

阿赫蘭在此時,更像是一個充滿了各種荒誕悲劇的人間煉獄,當中既有像帕納魯神甫用近似自殺的方式告別荒誕,也有像朗貝爾一樣,懷著和愛人的團聚希望逃避荒誕,但更重要的卻是像裡厄和塔魯一樣,直視著這個荒誕的世界,奮力反抗。


《鼠疫》:荒誕的世界,異化的自我,折射出無法和解的人生困境


三、裡厄和塔魯:殊途同歸、惺惺相惜的朋友,面對荒誕,在一個普通人的平凡中,堅守生而為人的意義。

“據醫術所載,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死絕,也不會消失,它們能在傢俱、衣被中存活幾十年;在房間、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廢紙裡內心等待。也許有一天,鼠疫會再度喚醒它的鼠群,讓他們在葬身於某座幸福的城市,是人們再罹禍患,重新吸取教訓。”

尼采曾經說:對平凡的人來說,平凡就是幸福。

裡厄醫生恰恰真正理解了平凡含義,他明白人在面對這個巨大的荒誕世界時,是完全無能為力的。他也洞悉了在和災難對抗的過程中,人類所能取得的勝利永遠是暫時的,這些災難還會從頭再來。

這一切,彷彿使人為之所努力的一切都變的毫無意義。

可是,就像羅曼·羅蘭《米開朗基羅傳》中所寫:“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愛它。

儘管明知這是一場永不停歇的鬥爭,但裡厄不拘泥於過去,不畏懼將來,他把自己的目光只是注視著現在,他每天忙碌,在和鼠疫鬥爭中,近著微不足道的力量。

他就像金庸先生筆下的令狐沖一樣,無意成為英雄,也無意對未來做出改變,只是專注於當下。

面對荒誕,承認並正視它,是對裡厄醫生在鼠疫期間所思、所作的最好註腳。

可是,大多數時候,這種平凡的幸福去成為了英格索爾口中的:“最卓越的東西,也常是最難被人瞭解的東西。”

塞萬提斯在長篇小說《唐·吉訶德》塑造了一個活在英雄幻想中的人物阿隆佐·吉哈諾,他淪為了中世紀騎士精神的奴隸,當他最終從騎士的桎梏中逃離,回到家鄉默默無聞的死去。

塔魯正是一個堂吉訶德式的悲劇英雄,塔魯的父親是個檢察長,在他的印象中,父親一直是善良的。直到有一次,他隨著父親參加一次審判,當他看到犯人對等待判決的恐懼,引起了塔魯的同情。

當自己的父親說:“這個頭應該掉下來”,他感覺這是一種最卑鄙的謀殺,就像卡夫卡的小說《審判》裡的K一樣,他面對的是一場最荒誕的判決。

事實上,加繆是一非常堅定的反對死刑的作家,他在自己的著作《思索死刑》中,詳細論述了死刑存在的非人道主義。

從此之後,父親成為塔魯眼裡謀殺的代名詞,為此,他搞起了政治,可是就像《百年孤獨》里奧雷里亞諾領導的自由軍一樣,為了實現不殺人的世界,自己也開始殺人。

塔魯意識到,自己為了反對死刑所作的努力,不過使自己成為了新的劊子手,一個鼠疫患者,為自欺欺人的未來埋單,這一切看上去如此的荒誕。

“我覺得自己同失敗的人比同聖人更能患難與共。我想,我對英雄主義和聖人之道都沒有什麼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怎樣做人。”

這也正是加繆反對一切英雄主義的原因,因為每一種英雄主義都伴隨著“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更多人的悲劇。

塔魯告訴裡厄:“當鼠疫患者是非常累人的,但要想不當鼠疫患者更累人。”

在這一點上,加繆表現出了一種矛盾的心態,一方面自己反對英雄主義,另一方面卻不自覺的為塔魯的死亡,覆蓋上了一層類似《異鄉人》中莫爾索的悲劇英雄色彩。

裡厄和塔魯,雖然兩個人從開始並不相識,面對荒誕的出發點也不相同,可是,面對鼠疫的災難,他們都選擇了最現實的態度,以此來反抗荒誕,在堅守的平凡中,守護著生而為人的現實意義。


《鼠疫》:荒誕的世界,異化的自我,折射出無法和解的人生困境


總結:

人的異化帶來的直觀的感受就是世界的荒誕,這源於人類的矛盾體特徵。

馬克思曾經說:所有的矛盾都是對立統一的。

就像自由和孤獨的矛盾,雖然對立,卻有著統一的根源。隨著商品拜物教的日趨流行,無法脫離社會聯繫的人們,必然會從內心時刻感受著屈原式放逐。

對此,我們既不能陷入對未來自欺欺人的虛偽,也不能在現世中隨波逐流,麻木度日,應對荒誕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當下。

正如存在主義哲學所宣揚的:世界雖然充滿各種偶然的荒誕,但每個人都可以自我塑造、自我成就,不被“宿命論”的陰暗攫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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