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笨,林徽因的精,伍尔芙的疯:文字背面是她们真正的生活

原标题:文字的背面:是她们真正的生活

1、


我年轻时做过一件蠢事。


那时贾平凹正火,我在一高校当一小小的文员,精神无寄托,每天无非是捧着几本杂志混日子。贾的小说我没读几本,但他散见于杂志的小品文,我读了,很惊艳,想着要见上他一面才好。


辗转打听到他长居西安,主编着一本叫《美文》的杂志,我假扮成南方周末的记者,从杂志社里拿到了他的电话号码。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电信远没有现在方便,我的这个长途,弯弯绕绕,左转右转,好不容易通到贾作家的耳边。


当他的“喂?”在那一头响起,我不由落泪——“未语先凝噎“,不见得是说伴侣,粉丝见着自己的偶像,内心也许更激荡。


大概通了几分钟的电话,都是我一人在自言自语。那些话语是我酝酿了好些年发酵而成,充满情感,我站在黑暗中,看得见这些语言从我的嘴里蹦出,闪闪发光,如钻石一样。


但我突然停顿下来,电话那一头的死寂让我打了一个寒噤。


“喂?“我小心翼翼地冲话筒喊了一声。


”嗯~“对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我很是狼狈,匆忙结束了自说自话,匆忙道了一声“ 晚安“。


他仿佛长吁了一口气,立马挂上了电话,也许是我过于敏感。


但通话后的失落,让我好些日子都没振作起来。


年轻的我还无法理解,一个作家以作品示人,并不意味着他的世界向你敞开,因为,在文字背面,是他的生活,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闯入的。


而随着阅读经验的丰富,渐意识到,文字这面魔镜,有点像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正面摄人心魄,迷人心智,背面兜头当脑给你泼一桶冷水,让你清醒。


比如张爱玲,她的文字刻薄蚀骨,通篇噼哩啪啦,如咳珠唾玉,也如打得通天响的算盘。但稍稍了解她人生经历的,难免黯然:什么叫聪明脸孔笨肚肠?这就是。张在文字上的装精逞强,不过是笨拙于人事压抑成性的她,找个出口释放一下力比多。


另外一个女人,林徽因,写唯美小诗和散文,文字看似稚拙可爱,没有烟火气,像坠入凡间的仙女,让人想入非非。不过历来读文学掌故的,比读文学作品的多,于是大家都晓得了这个女人精明务实,一颗心长着跟铁砣一样实在,非常懂得把握人生大方向。

无论婚姻还是事业,在人生的重大选择上,她从来没有走错。

张爱玲的笨,林徽因的精,伍尔芙的疯:文字背面是她们真正的生活


我有一位师友,早些年是我的同事,他在湖南的文界颇有点声名。有一天他老先生踱到我办公室,一进来就喊:“罪过罪过。”原来刚打发走一文艺男,那孩子一见面就落泪,怎么也想不到笔名婉约如女子的他,原来是个头发掉光牙齿疏落的糟老头。我听后不胜伤感,很是同情。


所以智慧如钱钟书,当读者执意要拜访,他力拒: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他是真心替你着想,怕你伤心,倒不是一味怕自己麻烦。


张爱玲的笨,林徽因的精,伍尔芙的疯:文字背面是她们真正的生活


2、


而且,以文推人,逻辑非常简单、粗暴。


我写文字也有些年头了,最怕遇到热心的人:你啊,真是字如其人,人如其文。


我撇嘴苦笑:怎么见得?难道判断一个人,是从这些虚处落脚,而不是从实处入手?


文字越精致的人,倒有可能生活越简陋——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她把时间花在哪里,是绝对看得出来的。


如果你要求一个女人既写得出锦绣文章,又要打扮得花团锦簇,未免太苛刻了。据我所知,伍尔芙是成天穿粗布衣服,尤瑟纳尔落伍得让学生都掩嘴嗤笑。


而一个终日泡妞的资深色狼,我可以确信他写不出《洛丽塔》,同样,餐餐珍馐美馔的饕餮之徒,也绝不可能拍好“舌尖上的中国”。


写食物写的最好的,从古至今,是两种人写出来的:一是清苦文人,想吃而不得,只能意淫,比如梁实秋、周作人、汪曾祺;二是落魄世家,比如曹雪芹和张岱,都是在晚景凄凉中回味当年的锦衣玉食。所谓“煮字疗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他们精心烹饪的“文字盛宴”,不仅解了他们的饥渴,更喂养了一代又一代读书人。


我可能是个痴人,相比较现实生活里的“盛宴”,我更喜欢这文字铺陈出来的食物。大概因文字迂回的魅力,这些“色、香、味”在视觉、味觉和嗅觉上都占足了便宜,比直观的更为幽微曼妙,让人回味无穷。


张爱玲在文字里面曾提到旧事,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我读到这一处,恨不得把“相府老太太”引为知己,我看《红楼梦》,看到吃,也是挪不开眼睛的。


但人们总忘记,文字最大的功德,不是记录,而是意淫。


有个朋友,看我这段时间老是写张爱玲,很是善意地提醒:“小心哦,她太小资了。”


我很是惊讶,却也没作辩解,默默地转移话题。


不能怪她,单看张爱玲的文字意象,是容易给人这样的错觉。读她,即使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物质女郎,也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比如名店名牌的成衣讲究的是什么品位,内衣的风情要如何若隐若现,还有甜点,珠宝,香水,鲜红的寇丹、莹粉的口红……都诱惑着你蠢蠢欲动的眼睛。


可正是这个看似深谙一切物质享受的人,连日常生活的应对都有些吃力。晚年了,更是清绝于世。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曾描写过她的住所:


”门旁靠墙放着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床前地上放着电视机、落地灯、日光灯,唯一的一张折叠桌倚在东墙近门的地方,厨房里搁着一把棕色的折叠椅,一具折叠梯,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随后又写道:“对门朝北的窗前,堆着一叠纸盒,就是写字台,张爱玲坐在这堆纸盒前面的地毯上,做她的书写工作。“


这简直是苦行僧的生活。有人以此推断张爱玲的晚年落魄潦倒,其实,她死后,不仅留下丰厚的文学遗产,物质遗产也不薄。她的遗产继承人宋琪的后人,拿这笔遗产设立了“张爱玲文学基金“,专门扶植大陆赴港学习的文学新人。


她,自始至终不小资,不贪图享受,文字里的繁花似锦,铺排富贵,不外是反衬人性的落寞与荒凉。

张爱玲的笨,林徽因的精,伍尔芙的疯:文字背面是她们真正的生活


3、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生活必须为文字让步,非愤怒不能出诗人,非潦倒不能成骚客,我又颇不赞同。


我身边,有几个文友,因创作健康被毁了。


如果生活被毁了,还有振作的一天,但健康被毁,如“玉山倾倒再难扶“,生活的根基没了,所以,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都非常难过。


就创作而言,才华是一方面,生命能量是另一方面,这两者缺一不可,就好比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世间若真有个林妹妹,恐怕也是“空有才华自嗟叹”,因为她太弱了,耗不起。创作本身,该是对生命的一场消耗吧?很奢侈的,对女人来说尤其如此。


大概是,女性无论身心两面,较之男人都弱了一层,若想做成一件事情,必得付出十分努力才有可能,其余事竟难以顾及了。


张爱玲的生命能量不弱,这一点,作为读者的我们应该为之庆幸。


她那样的写作方式,其实是害死人的方式。


想想她在上海的那两年,作品的密集和质地。幸好她那时还很年轻,是能够凝神、聚气写几篇漂亮文章,再晚一些,恐怕就真来不及了。我能够想像,她在上海的那间公寓里,不拘是书桌旁,还是阳台上,整个身心都打开了,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感觉、听觉、味觉、嗅觉通通与世界连成一片……即便没有胡兰成,这样的写作怕也不会持续太久,她是整个把自己搭进去写了,两年已是极限。


但她同样,把自己结实的神经给毁了。她老时,老是不停地搬家,甚至一个礼拜搬一次,说有虱子,其实哪有这么多的虱子。不断噬咬她的,是生命里的哀伤,不可承受之痛。


她早年说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这“虱子“伴随她一生,敏感如斯的她,不疯已经是奇迹。


另一个敏感的女人,伍尔芙,同样才华横溢,同样靠自我教育成就非凡,最后,疯了。


她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发疯,像是一个人被锁在玻璃门外,看着房子里另外一个自我崩溃、瓦解,却无法伸出援手。


医生警告她,不能再阅读,也不能再写作,如果不做这些刺激神经的智性工作,她可以不发疯。


可她说“不能写,毋宁死“。既然无法避免自己发疯的悲惨命运,不如结束自己的生命,有尊严地死去。


何况她深爱自己的丈夫,不忍看到他的生活被自己完全毁掉。在那部《时时刻刻》的电影里,她给丈夫留下遗书:“亲爱的伦纳德,要直面人生,永远直面人生,了解它的真谛,永远的了解,爱它的本质,然后,放弃它。“


屏幕里,她平静地淌过浅水,走向河中心,边走边把一块大石头塞进口袋里……我合上眼,不忍再看下去,耳边是电影里的音乐,它回旋反复,静静地流淌,像生活的河流,波澜不惊地,蜿蜒而下。

张爱玲的笨,林徽因的精,伍尔芙的疯:文字背面是她们真正的生活


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