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開年,註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在被新冠疫情的不安與焦慮籠罩的日子裡,很偶然的一次機會,讀到了艾青的這首詩,讀完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就像被推進了歷史的時光隧道,掉進了1937年後幾十年的還未黎明的黑夜。甦醒過後,發現歷史與現實在某種時刻,毫無縫隙地承接。
自我的渺小在時代的面前固然不值一提,但每一個時代,都由人的血肉之軀築成,這些人的喜怒哀樂,才是見證時代真切存在的證據。
艾青這首新詩,就像一幅畫一樣,一副現實的沉重畫卷。
這是一首愛國詩,但我們今天暫且不談其中的愛國主義思想,因為顯而易見,整首詩讀下來,每一個人都會被詩人的愛國情操所打動,這一點已經被大家談論很多遍了。我們試著從審美的角度,去欣賞這樣一首真情實感的新詩。
1937年12月,“七七事變”後,在中國抗戰局勢急劇惡化的時候,詩人艾青剛到武漢,一個寒冷蕭瑟的天氣,雪無聲地下,家園淪喪,困頓生活的悲憤,使這個異鄉人胸中的情意噴湧而出,也造就這首名詩。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風,
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
緊緊地跟隨著,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著行人的衣襟。
用著像土地一樣古老的話,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著……
那從林間出現的,
趕著馬車的,
你中國的農夫,
戴著皮帽,
冒著大雪,
你要到哪兒去呢?
告訴你,
我也是農人的後裔--
由於你們的,
刻滿了痛苦的皺紋的臉,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
歲月的艱辛。
而我,
也並不比你們快樂啊,
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捲起,
流浪與監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們的生命,
一樣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沿著雪夜的河流,
一盞小油燈在徐緩地移行,
那破爛的烏篷船裡,
映著燈光,垂著頭,
坐著的是誰呀?
──啊,你,
蓬髮垢面的小婦,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與溫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敵人,
燒燬了麼?
是不是
也像這樣的夜間,
失去了男人的保護,
在死亡的恐怖裡,
你已經受盡敵人刺刀的戲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無數的,
我們的年老的母親,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裡,
就像異邦人,不知明天的車輪,
要滾上怎樣的路程?
而且,
中國的路,
是如此的崎嶇,
是如此的泥濘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透過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齧啃著的地域,
無數的,土地的墾植者,
失去了他們所飼養的家畜,
失去了他們肥沃的田地,
擁擠在,
生活的絕望的汙巷裡;
饑饉的大地,
朝向陰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顫抖著的兩臂。
中國的苦痛與災難,
像這雪夜一樣廣闊而又漫長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中國,
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
所寫的無力的詩句,
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麼?
“七七事變”以後,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國土大片丟失。山河哭泣,風雪哀嚎,在這民族存亡的嚴重關頭,詩人艾青深深關懷著祖國前途和人民命運,那種憂心而冰冷的心情令人極度壓抑,詩人和普通人的區別,就在於詩人能通過搭建文字,構建畫面,凝注情感,去表達並記錄這種普通人難以表述的心情。而普通人只能一句臥槽行天下。
艾青這首詩,做到了將詩歌形象化。
他描述的窮人的形象,雖然只是白描,卻使人禁不住感到傷痛。
有“那從林間出現的/趕著馬車的/你中國的農夫”,有“那破爛的烏篷船裡/映著燈光,垂著頭/坐著的……”“蓬髮垢面的少婦”,有“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無數的/我們的年老的母親,/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裡,/就像異邦人/不知明天的車輪/要滾上怎樣的路程 ……”
就像詩人在行進中偶然見到的人,雖然身份性別社會角色不同,但都是一樣的受盡屈辱,漂泊無助。
冰冷的雪地,寒冷封鎖了中國,多少同胞即便度過了今天,明日的光景卻是未知。不知明天的車輪將滾向何處。這又何嘗不是包括詩人自己在內的所有同胞的慘痛呢?
絕望悲痛的詩人,寫下了:
而我,也並不比你們快樂啊……
詩人與文學家一樣,關於光線,色彩,聲音,距離等外在形象的審美能力,不要求與生俱來,但也必須是有意識地去培養、構建的。艾青這首詩,正是恰到好處地利用“冷色調”。泥濘的土地,雪夜的草地,饑饉的大地,陰暗的天,破爛的烏篷船裡,映著燈光……幾個意象迅速在讀者的腦海裡拉出畫面,這是運用遣詞造句“構圖”的功力所在。
“風”,“像一個太悲哀的老婦,/緊緊地 跟隨著/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著行人的衣襟,/ 用像土地一樣古老的話,/一刻也不停地絮聒著 ……“
正能量的文學作品,不逃避苦難,但一定不只有苦難。
和今天網絡上動輒成為爆款的所謂抒情散文,抒情詩歌等不同,那些夾雜不同意圖的作品充斥眼球,你必須靠訓練多年地語感,判斷他們真的是為百姓為國家憂心難過,還是故作矯情,一面擺出憂國憂民的腔調,而言語間卻止步於刻薄的嘲諷。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一個有血有肉的詩人所呈現的作品,也許不會時刻把愛國掛在嘴邊,也不逃避描寫極度的悲哀,但讀者一定能從其言語之間感受到詩人強烈的愛,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壓抑與悲哀真切地存在著,卻不是深不見底的,絕對的悲哀消沉。
現代不少作家學者也寫悲情也寫家國情懷,但卻自我束縛,只看得見個人的命運與渺小的前途,置身事外橫眉批判,一味地嘆“悲“,不將自己置身於大時代,看不到胸懷天地的廣闊的愛,自然無法與人民的情感血肉相連,因而會顯得利己而自我。
直接戳中讀者內心的,不是遣詞造句多厲害,不是重複著人人明白的“大道理”,不是為批判而批判,而是真切地、純粹地把自己當作普羅大眾的一員。
就像這首詩,會有悲痛,卻不失溫情。會有悲憤,卻充滿著悲憤的力量。
中國,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所寫的無力的詩句,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麼?
詩人牛漢這樣評價這首詩:“他的詩是藝術生命形態的生成和創造。語言不是簡單的情緒的外化,而是與內在生命不可分割的,它整體地形成了詩的有聲有色有形的搏動著的生命體。”
我能如此深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歲月的艱辛。
只有作家是有溫度的,作品才能有溫度。這樣的詩歌,才是我們所該追求的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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