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為什麼“偏心”黃帝?

■蔣清宇

打開《史記》,第一篇就是《五帝本紀》。司馬遷把我們這個族群的遠古歷史,追溯到了黃帝那個時代。中國人常說自己是“炎黃子孫”,炎帝和黃帝總是一塊出現的。可到了司馬遷的《五帝本紀》裡,黃帝佔了開篇很大一部分,炎帝只在阪泉之戰作為被打敗的對象,為烘托黃帝的功績出場了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也不在司馬遷所列“五帝”範圍之內。是因為炎帝一脈衰微了嗎?不然。炎帝后人中,姜姓一支就在齊國開創了史上赫赫有名的霸業。如此重要的一位先祖,《五帝本紀》為何對其少有記述呢?

【史家的謹慎】

我們先來聽聽太史公的自述。《五帝本紀》的末尾有這麼一段話: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餘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餘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從這段話裡我們能看到什麼?一位史家在選擇史料時的謹慎。司馬遷這段話,寫的是他編纂《五帝本紀》的思路:要找關於上古始祖的可靠材料,首先想到了《尚書》。而《尚書》傳到西漢,已經有殘缺,司馬遷能看到的《尚書》最早只從堯、舜開始記錄。那麼,有沒有別的材料可以選擇呢?他考察了諸多有始祖記載的文獻,發現《大戴禮記》中《五帝德》和《帝系》兩章較為嚴謹,綜合《春秋》經傳和《國語》的相關內容,有了《五帝本紀》堯、舜以前部分的雛形,而堯、舜相關文字,則來自《尚書·堯典》。

司馬遷的話裡有一點非常值得我們關注,他說“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僅以黃帝論,西漢時,也就是司馬遷所在的時代,關於黃帝的神話和傳說非常多,但是多不雅馴,不夠典範和可靠,作為一個編史的讀書人,這些話是不能相信的。在《五帝本紀》裡,關於黃帝,記載了他帶領部落裡的屬民在部落戰爭中取勝、教會他們開良田、種嘉穀、觀測天文、推算曆法。而同時期的一些黃帝有四張臉、黃帝活了三百年、黃帝生陰陽等玄奇詭怪的傳說,則不予記錄。

【宰我與田陳篡齊】

我們已經知道《五帝本紀》的材料是從哪裡來的了,要解決為何《五帝本紀》寫黃帝而略過炎帝,則需要看《大戴禮記》的《五帝德》篇。

《五帝德》是宰我和孔子關於遠古先祖傳說的問答記錄,“宰我”是解讀這個文獻來源的關鍵。宰我是誰?相信看過《論語》的你對他不陌生,他並不是一個好學生,留下的都是些白天睡大覺、在當時的原則問題上耍嘴皮子的記載,老師孔子對他的評價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畢業後宰我去了齊國,做了臨菑大夫,本職工作幹得好不好?不知道,但是他可能幹了一件讓老師孔子為恥的事情——參與田氏代齊。《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講“宰我為臨菑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史記有這樣的記載,還有宰我於齊國去世的記載,那麼宰我或許與田氏代齊有關係。

現有的證據,無法直接推出宰我參與了田氏代齊這件事。但是,宰我生活的時代,正好就是田氏代齊發生的時間。他所在的地理位置齊國,亦是田氏代齊發生的地點。記載宰我與孔子關於遠古始祖問答的《大戴禮記·五帝德》,是一個與田氏代齊有關的文獻,這是可以相信的。

在《五帝德》流傳下來的文本里,宰我按照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的順序詢問,文章中的孔子也就按順序解答了。到司馬遷編寫《五帝本紀》的時候,能看到的相對可靠的材料沒講炎帝,他自然也就不能自己杜撰炎帝的歷史了。

一個有趣的問題來了:《五帝德》中的宰我在提問的時候,問了黃帝,而忽略掉後代很強大的炎帝,記錄者這麼寫,會不會是故意的?

還真有可能。

齊國最開始的時候是姜姓治國,他們的開國者就是姜太公。春秋初年,在齊國一步一步走向稱霸的時候,陳國滅國。其中,陳公子完一支逃到了齊國,開始以田作為氏,幾代人都為齊國國君服務,勢力不斷壯大。公元前481年,齊國卿大夫田常發動政變,殺死齊簡公,把齊國其他幾支強大的貴族(如鮑氏、晏氏)全部消滅,另立簡公之弟為國君,政權完全控制在田氏手中。田常曾孫田和廢掉齊康公,自立為國君,田氏齊國完全取代了姜姓齊國。這是後話了,根據前文所證,《五帝德》是一篇與田陳代齊有關係的文獻,其立場是屬於田氏而非姜姓的。

這與《五帝德》中宰我問黃帝而不問炎帝有什麼關係呢?

開篇我們說過,炎帝后裔諸多,而姜姓是其中非常強大的一支,而宰我服務的田氏屬於媯(guī)姓,是舜的後代,再往上追,是黃帝的後代。宰我問上古之事,所問的人,帝嚳、顓頊、堯、舜、禹,都是黃帝的後人。這其實是一種有意的構建,田陳一脈祖述堯舜,上追黃帝,出過多位傳說時代的明君,有著深遠的歷史傳統,宰我的選擇性提問,其實是在為田常作亂,為之後的田氏代齊造勢,為田齊新政權在歷史上建立合法性。

田齊政權想要把自己的歷史與黃帝連結的意圖還可以由出土材料證明。考古發現戰國時齊威王所作陳侯因諮(此字原為上次下月)敦中有“其唯因諮,揚皇考昭統,高祖黃帝,邇嗣桓文,朝問諸侯,合揚厥德。”的語句,此材料是我們現在可見的最早載有“黃帝”的文獻,田陳代齊後對歷史的構建,痕跡可循。

這種構建之後的古史,到了司馬遷的時代,作為少數可靠的材料,被編入《史記》,就有了我們今天所見的《五帝本紀》。

史家剪裁文獻,變成信史,其義大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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