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人禍,純粹的自然偉力,葬送了查士丁尼大帝與羅馬帝國的中興大業。
文|姚白莞
對東羅馬(拜占庭)歷史稍有了解的人,很少否認查士丁尼大帝的豐功偉績。
在他登基前,東羅馬的兄弟國家西羅馬已滅亡半個世紀之久,領土淪陷於各路日耳曼蠻族。這位以拉丁語為母語的皇帝卻不甘偏居東部半壁,誓要完成羅馬世界的再一統。
· 「這個帝國原來曾伸展到兩個大洋的沿岸,羅馬人因不慎而失去了它」,「哥特人以暴力攫取了朕屬意大利,並拒絕將它們歸還」——查士丁尼一世
他幾乎做到了。
通過幾十年如一日不斷用兵,東風一時壓倒了西風,盤踞羅馬故土的汪達爾、東哥特、西哥特等蠻族,挨個匍匐在「已知世界的唯一領主」腳下。地中海再次成為了「羅馬帝國」的內湖,復興指日可待。
· 東羅馬帝國全盛時的領土,征服了原屬於羅馬的達爾馬提亞、意大利、北非、西班牙東南部、西西里、撒丁尼亞、科西嘉和巴利阿里群島,但仍與皇帝的期望相距甚遠,特別是高盧獨立於「羅馬」之外
在內政方面,查士丁尼也絕對算得上古典世界的賢君。他事必躬親,號稱「不眠的皇帝」,重視司法,留下了在世界法律史上舉足輕重的《民法大全》。儘管帝國在四面八方大把燒錢,羅馬公民卻得以長期沐浴在幸福享樂的榮光下。
然而,一切都毀在了一場瘟疫裡。
北緯30度奇災
從公元四世紀末起,到六世紀中期,東羅馬帝國的人口一直保持著上升的勢頭。充裕的人力提供了豐沛的稅收和兵員,旺盛的需求拉動了貿易興旺。經濟的活力使東羅馬免於遭遇西部兄弟的覆滅命運。
得益於持續繁榮,前幾屆皇帝給國庫留下約32萬磅黃金的鉅額財富,使查士丁尼即位之初就可以放膽折騰。四處用兵之餘,橋樑、教堂、防禦工事等大型公共工程相繼上馬。帝國民眾普遍心態膨脹,當時的文藝作品瀰漫著一股「羅馬依然永恆」的盛世氣息。
· 查士丁尼時代最著名的公共工程:聖索菲亞大教堂
就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一種被後世稱為「查士丁尼大瘟疫」的惡性傳染病突然降臨在了帝國糧倉埃及。
上承古典時代學術傳統,善於撰史的拜占庭人留下了諸多有關查士丁尼大瘟疫的史料,其中最重要的要數名將貝利撒留的幕僚學者、凱撒利亞人普羅科比所著的《戰史》。據書中描述,感染大瘟疫後的症狀十分嚇人:
腹股溝、腋下淋巴腺腫脹、潰爛;
陷入深度昏迷或精神錯亂,胡言亂語、焦躁不安、大聲尖叫、四處狂奔;
表現出親水性,熱衷跳水、跳河、跳海;
身上長出扁豆大小的黑色膿包、嘔血;
大多數人在數天內迅速死亡;
很多幸存者舌頭僵硬,口齒不清,言語困難,四肢末端病變,還有些人失憶、失明。
這些症狀,與現代傳染病學中的鼠疫特徵大致吻合。至於瘟疫爆發的源頭,普羅科比認為是在北緯30度附近的埃及,一個叫佩魯希昂的地方。
· 查士丁尼大瘟疫的後遺症之一,手部壞死
當代研究者通過對查士丁尼時期墓地人骨的採集分析,證實了查士丁尼大瘟疫的罪魁確實是耶爾森氏鼠疫桿菌的一種。至於病菌的源頭,學界有中亞天山山脈、印度、埃塞俄比亞等多種假說,埃及不過是個中轉站。
瘟疫在埃及傳開後,迅速沿著交通線向東西兩個方向傳播。
一條傳播路線穿過蘇伊士地峽和西奈半島,像當年摩西出埃及一樣走進流著奶和蜜的巴勒斯坦地區,由此向北傳遍小亞細亞,並穿過美索不達米亞直達波斯,「四處流傳直到世界的盡頭······它不放過海島和巖洞,也不放過有人居住的山峰」(《戰史》)。
瘟疫沿途一路收割生命,在飢餓、恐慌帶來的混亂中毀滅城市和鄉村。從敘利亞到色雷斯,「所有的居民都像美麗的葡萄一樣被無情榨乾、碾碎。在收穫季節里居然沒有人收穫穀物,城市的街道上也看不到人影」(尼基烏主教約翰著《編年史》)。
· 查士丁尼大瘟疫的傳播路線
另一條更為致命的傳播路線,則沿著水路傳入尼羅河三角洲和亞歷山大港。
地中海沿岸地區自古以來物質聯繫緊密,埃及作為地中海糧倉,是地中海北岸各大城市的主要食品供應地。攜帶瘟疫病原的老鼠跳蚤,很快隨著往來於海上穀物運輸路線的船隻,傳遍愛琴海沿岸、意大利、西西里、高盧、伊比利亞等地,整個地中海都成了疫區。
大瘟疫毀天滅地,但當時的人也總結出一些傳播規律:越是人口密度大的海港、城市和軍營,所受災難越水深火熱,越接近地獄。其中,人口最多、居住最為密集的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無疑最有潛力登上人間地獄之冠。
君士坦丁地獄
瘟疫在君士坦丁堡總共只流行了四個月,疫情嚴重的時間僅短短三個月,卻把一座盛世宏都變成了屍骸遍地的墳場。
和不少瘟疫一樣,隔離意味著生機。相比人均住房面積廣闊,大可以深居簡出的有閒階層,首先遭殃的是棲身公共場所、毫無隔離防護能力的窮人。
據多種史料記載,瘟疫高峰時,君堡公共場所每天要死5000人以上,其後上升到7000、10000人,最多時竟達16000人。當時由城門官員負責記錄運出城外安葬的屍體數量,結果數不勝數,在統計到23萬時便撒手作罷。
· 反映查士丁尼大瘟疫的近代版畫
緊接著,瘟疫開始通過僕人傳入富人區。隨著僕人和奴隸成片倒斃,很多富人失去照料,也大批死亡。不少社會名流躺在深宅大院的病床上,靜悄悄死去,靜悄悄腐爛。
繼承了古羅馬的公共服務體系和城市救助傳統,拜占庭的公共醫療救助機構在古代世界堪稱發達。大瘟疫期間,這些機構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治療人員疲憊不堪,處於極為艱難的狀態。據普羅科比《戰史》記載:
所有人對他們(醫務工作者)的同情不亞於對患者的同情,不是出於看到他們受到近距離接觸瘟疫的威脅,而是出於理解他們經歷的事情極度艱難。無論醫生們或其他人···一直超負荷進行服務工作,超出了所有想象。· 反映查士丁尼大瘟疫的近代版畫
即便如此,一切仍是徒勞。鼠疫在當代都是至為兇險的惡性傳染病,僅擁有希臘羅馬古典醫術的拜占庭醫生們顯然不可能掌握有效的防治手段,「在頭腦中構思對它的解釋都是不可能的,除非把它說成是上帝的懲罰」(《戰史》)。
隨著醫務人員相繼感染、死亡,公共領域的醫療工作都停止了,迅速埋葬死者成為市政工作的頭等大事。
起初人們還按照基督教的禮儀下葬,當市郊一切能埋人的地方都埋滿了之後,「連乾涸的池塘也被填滿了屍體······人們只能將運屍板車套在不會說話的牲畜身上,然後把屍體扔在上面;當運屍的騾子被累死時,車子也就翻倒了,到處都像這樣亂七八糟」(《復活節編年史,284-628》)。
實在埋無可埋了,人們只好把城市外圍加拉太要塞塔樓的屋頂掀掉,胡亂往裡扔,等所有塔樓都堆滿屍體後,再把屋頂蓋好。這樣做的結果,是首都市內長久瀰漫著屍臭,特別是風從加拉太方向刮過來的時候。
· 君士坦丁堡鳥瞰圖,右側為加拉太要塞
漸漸的,君士坦丁堡城內所有大街小巷都變得人跡罕至,倖存的健康人和康復者只能宅在家中。包括食品加工業在內各種手工業和服務業都中斷了。原本並不缺乏食物儲備的君堡竟開始蔓延饑荒,連最基本的麵包也供應不上。很多市民扛過了疾病,卻慘遭餓死。
如遇緊急事由實在要離開家門,某些富裕的君堡市民會戴上寫有姓名的袖章,企盼親友們能到時認領。否則一旦發病倒斃街頭,他們的屍首就會和窮人一起被投入萬人坑中,甚至棄置街頭任其腐爛,被野狗啃食。
· 大瘟疫期間也不乏正能量。出於對自身命運的恐懼,不少平時彼此敵對的市民暫時言歸於好,合力埋葬死者。甚至有些社會渣滓改過自信,主動參與處理屍體或履行宗教義務
慘烈的大瘟疫到底在四個月裡殺死了多少人,由於年代久遠,準確數字或許永遠無法獲知。不同學者給出了不同的估值,大致為城市居民的三分之一到四成不等,而當時君堡總人口約在60萬-100萬。
瘟疫折磨著拜占庭人的肉體,也困擾著精神世界。不少人正心潔行,更加虔誠侍奉上帝;也有人對基督信仰產生了懷疑:既然是上帝降下的天罰,為何基督的子民們成片倒斃,異教徒很多卻活得好好的?敵視基督教的謠言四處傳播,據說君堡在幾年內都瀰漫著全民性的歇斯底里,居民只要在街上遇到修士或牧師就會奪路而逃,好似見到了死神。
正當君士坦丁堡市民在瘟疫地獄中匍匐求生的時候,一則消息從宮中不脛而走:皇帝本人的腹股溝淋巴腺也腫脹了起來。
中興夢碎
罹患瘟疫時,查士丁尼大帝已六十高齡,考慮到極高的死亡率,說是命懸一線並不為過。
這位皇帝自即位起便奉行「一個國家、一部法典、一個教會」的信條,認為在秩序良好的羅馬國家中,一切皆應附屬於皇帝的權威,即便是主宰精神世界的教會也理應是政治的臣僕,在位四十年間,皇權大為加強。
· 以統一信仰的名義,查大帝搗毀了古典時代久負盛名的雅典學院,一大批哲學家被流放
這就不難想象,皇帝因故不能視事將會造成何等的混亂。宮中立即謠言四起,權力覬覦者的擁立陰謀層出不窮。
或許真有天命眷顧,查士丁尼最終奇蹟康復。大批圖謀不軌的軍官遭到秋後算帳,其中包括為帝國復興東征西討建立赫赫戰功的名將貝利薩留。不過,羅馬的帝國大業此時已病入膏肓,遠比皇帝身體更難醫治。
因為瘟疫,無數羅馬青壯年既來不及為皇帝當兵開疆,也來不及納稅供奉,早早填了溝壑。這給查士丁尼造成了嚴重的危機。
即便全國已是滿目瘡痍,查士丁尼為了維持擴張戰爭仍不惜竭澤而漁,不但拒絕減輕臣民負擔,還要倖存者分攤已故鄰居的欠額。
在瘟疫爆發後的幾年裡,拜占庭政府開始發行一種重量較輕的索裡德金幣。553年,發行的「福利斯」銅幣重量也比瘟疫前下降了23%,到570年甚至只有542年的一半重,引發了嚴重的通貨膨脹。事實相當明朗:隨著社會經濟活力不再,帝國的財稅枯竭了。
· 受大瘟疫影響而停建的教堂。大瘟疫還打擊了既有的醫療和公共服務體系,使古典時代留存下來的城市進一步衰落
軍事史研究指出,公元五世紀時拜占庭帝國的總兵力有約35萬人,查士丁尼登基之初膨脹到65萬。除去大部分牢牢束縛在邊境和各行省從事被動防禦的「邊防軍」和「野戰軍」,可以用於機動遠征的精銳軍隊起碼也有兩三萬人。
但到公元565年查士丁尼去世時,留下的是一個「國庫負債累累,極端貧困,軍隊極端缺乏給養,很容易遭到蠻族的進攻和騷擾」的爛攤子。經過大瘟疫的摧殘,全國軍隊滿打滿算只剩下15萬人,機動兵力更是大為縮水,漫長的邊境線上到處都是漏洞。
· 查士丁尼時代的拜占庭軍隊
公元568年,又一支日耳曼蠻族倫巴第人大舉入侵意大利。由於兵力不足,拜占庭人處處失守,各地接連淪陷,通過漫長戰爭取得的成果在極短時間內化為烏有。
查士丁尼苦苦追求的統一羅馬迅速瓦解,費力征服的西部地區不斷重新落入蠻族之手。由於財力、人力和兵力始終無法恢復到瘟疫之前的狀態,東部大片地區荒無人煙,又給斯拉夫人永久性佔據巴爾幹各地提供了便利。
事實上,「查士丁尼大瘟疫」在公元541年的首次爆發僅僅是災難的開始。
在六世紀餘下的歲月裡,大瘟疫又復發了四次,每次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將短暫的經濟恢復和人口復甦勢頭打斷,並將人口降到比上一次瘟疫結束時更低的水平。隨之而來的全面衰退和城市萎縮,讓古典時代的最後光芒消散,西方歷史步入了所謂的「黑暗中世紀」。
· 大瘟疫中的艱難求生
拜占庭人對帝國崛起的壯志雄心在累累屍骨和家破人亡間消散了。羅馬永恆?皇帝神聖?一切都見鬼去吧。這種心態變化在號稱「最後一位古典作家」的普羅科比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這位給大瘟疫留下最翔實史料的撰述者,曾是查士丁尼大帝的熱情崇拜者。
在早年著作中,普羅科比對皇帝極盡阿諛:「我們這個時代產生了皇帝查士丁尼,他領導危機重重的國家威名遠揚,偉大輝煌」,他是「偉大的立法者」、「偉大的羅馬帝國保護者」、「時代之主」、「天道大王」、「慈父」·······
但到了晚年,經歷了大瘟疫痛苦歲月的普羅科比在《秘史》中痛罵查士丁尼是「蠢驢」、「人形惡魔」、「吸血鬼」、「低能兒」,「牠本質上是愚蠢和邪惡的特殊混合物」。
伴隨著這一切,羅馬帝國最後的中興大業永遠地沉入了黑暗裡。
· 老年查士丁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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