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垣——每周一更小故事42(1)


尘垣——每周一更小故事42(1)

那天早上的历史课,老姜头又拖堂了。好不容易等到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下课”,大家几乎是一涌而出。课间操的音乐已经响了起来,谁也不想因为迟到而被罚绕着操场跑圈。

我浑浑噩噩地裹挟在这股人流中。刚跑出教学楼的大门,万分之一秒内,一口浓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左肩,接着滑落在我校服的百褶裙上,停留在那里有两三秒,然后才依依不舍落了地。等我回过神来,抬头肇事者早已不知去向。

那年我十三岁。

任何故事如果以一滩黄中带绿的浓痰开头,都不会太唯美。但是生活不正是这样吗?不那么美的一些时刻才显出了另一些时刻的珍贵。

中午一到家,我就把自己关在洗手间,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每个毛孔都开始求饶。直到外公开始骂人,我才不情愿地关掉了水龙头。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餐桌上已经空空如也,显然外公又把所有饭菜锁进了碗柜。这是我们家的规矩:不按时吃饭就没饭吃——是的,我和外公生活在一起,外公每天下棋晒太阳,我上学。外公的规矩还包括:晚回家就没饭吃,请家长就没饭吃以及一系列的与挨饿相关的不平等条约——我曾以为每个孩子都过着像我一样的日子,但后来我对文垣讲起这一切时,很是解释了一番之后,才发现别人并不是这样长大的。

那时我只洗冷水澡,因为热水实在很珍贵,如果每天都用热水洗澡,那外公的退休金就要入不敷出了。首先,打满一只八磅的暖水瓶就要两角钱;其次,热水房有足足一站路那么远。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热水泡茶是外公的特权,而我口渴时,总是就着水龙头灌一气自来水了事。那时也是我洗澡速度的巅峰时期,因为冷水也不是免费的。然而那天我用丝瓜络把全身的皮肤擦得脱了一层皮,并且还用掉了整整一块肥皂清洗我的校服。

在我像一只被扒了皮的红彤彤的兔子一样走在上学路上的时候,那些跟衣物接触的皮肤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记得上学的路是一条窄窄的巷子,两边店铺林立,一派热气腾腾的市井之象。耳边熙熙攘攘,眼前人头攒动。

阳光晃得我有点头晕,让我有了一种漂浮的感觉。就在此时,几个打闹的小学生与我迎面擦过,其中一个的脑袋突然结结实实撞到了我的胃部。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我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两三拍,接着,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包围了我。

我不由自主地在马路边坐了下来。下午两点钟的烈日,让空气中氤氲着一种无比灼热的浮躁气息。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她。

她在马路正对面,踮着脚尖在路肩上晃来晃去,背挺得笔直,而下巴勾着,不自觉地显现出一幅舞蹈般的姿态。她正等着一个小贩为她的豆腐串浇上料汁。她白得触目惊心,又纤瘦得可怕。

她是我后桌的同学,她的名字里有一个尘字。在这个故事里,就让我们这么称呼她吧。她阳光下的轮廓镀着金边,甚至有了一种圣洁的感觉。她有着英气的眉和真正的丹凤眼,尖尖的下巴,嘴巴就显得太小了些。

我端详着她。

她已经接过小贩手中的零食,吃了起来。抬起胳膊的一瞬,我突然看到她的腋下露出几缕黑色的毛发。我下意识地避开了眼睛。十三岁的我,仿佛还完全没有发育一般,有着男孩子的细长四肢,又被教练勒令剪了一个傻里傻气的短发。那一瞬的冲击,让我第一次对性别的概念有了更深层面的理解。

“白小鱼!”她突然看到了我,喊着我的名字。

就在我恍惚之时,她笑了,慷慨地将手中的豆腐串分成两份,一边穿过马路,把其中一份递了过来。

我拒绝了。

这种女生之间的请客,总是有来有往的。而我的外公总是严格控制我的花销,可是我当时又总是在存钱租书,甚至连早餐钱也常常省了下来——事实上,那天我根本滴米未进。

饿得久了,就会习惯饥饿。首先是胃的抗议。咕噜噜响一阵,如果还得不到安慰,就开始疼。不会很难以忍受的程度,但是疼痛是持续性的。灌些凉水有时会有所缓解,而有时会雪上加霜,至今我不明白其中的原理。接着便是头晕。一活动就眼冒金星,思维一片空白。最后开始出冷汗,即使在最炎热的天气,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冷。不过,如果熬过了这些,就会到达一种非常神奇的状态:完全忘记了饥饿的存在,身体变成了永动机,头脑无比清晰,这时,我们会说,这个人终于饿过劲儿了。

那天的我显然还没有饿到最好的状态。我告诉她中午吃得太饱,不料此时,肚子里抗议似的咕噜起来,她又笑了。

“你的脸色很不好呢。”她的声音有一种腻腻的柔和感。

“刚才洗澡太久了。”我说。

她走近我,把一只手敷在我的额头片刻。这样热的天气,她的手是冰冷的——后来她告诉我,她从不觉得冷,但是手脚却不论冬夏都是冰冰凉凉的——接着她挽起我的胳膊,几乎是搀扶着我向学校走去。

一路上她说了很多话。从校门口小贩的缺斤少两,到第二天的代数测验,再到城西新开的地下电玩城有哪些新奇玩意儿,我的家教中这样话多的女孩是很不讨喜的,但是,她的那种亲昵让我如沐春风。

以前我不曾特别留意过她。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有那么一点艳名远播的意思,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女神了。但她绝不是乖乖女那种类型,放学时,常能看到社会上的男孩子在校门口等着她。

而我是个大喇喇的体育生,练得又是最没有美感的搏击——完全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

那是初一的下半学期,我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她在我的右后方。我的同桌是何人,周围有些什么人物,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她的个头还没有到我的胸口,所以她坐在最后排是一种惩罚性的安排,为了她常常引起一些或轻或重的斗殴。

我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着。就快上课了,她突然从后面捅了捅我。回头发现她正要从课桌底下递给我什么东西。我狐疑地接了过来——一颗包裹着锡纸的、非常大的球形巧克力。我的味蕾和胃都颤抖起来,回头发现她冲我轻轻一笑。

我含着那颗巧克力,有半节课的时间。巧克力在我口中分裂成两个半球,酒心热热地流淌了出来。我的手上还留着她手指冰冷的感觉。

后来有一天我狠下心跑到百货大楼去,弄了一块手表。那时很流行的款式,表盘上镂刻着一个大大的骷髅头。那表盖里是一块小圆镜,我就常常在课堂上用那镜子偷看她。很多个早晨,闹哄哄地早读,我的腹中空空如也,咕噜声淹没在嘈杂中。而她正一手扶腮,打着瞌睡,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有一种不自知的媚态。我总是长时间地在镜子里看着她,小小的圆镜,每次只能照到她的一只眼睛,或者小小的嘴巴。她的锁骨是古典型的,又纤弱又挺拔。她的线条完全没有任何肌肉感。她的整个人是一个柔软的带着香味的梦境。我微微移动着镜子,手有些发抖。后来、甚至很多年后饿肚子的时候,我也常常想起她,仿佛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脑海中的她,总是像拼图一样,慢慢浮现出整个面庞。

她不很用功,成绩总和我一样不上不下,现在想来,她其实是很聪明的。课堂上她总是爱打瞌睡,后来她常常告诉我,前一天晚上翻窗户和许嘉去玩了。在被开除之前,许嘉是本校的名人。可以说是一个古惑仔一样的人物,家里很有一点钱,被开除之后他无所事事,笼络了一批小弟,干着一些不大不小的坏事,很有一些威慑力的意思。在她的描述中,许嘉和她是玩得很好的朋友,但我总觉得并不仅限于此。

有时候她偷偷递纸条给我。于是我就把放在课桌里的水壶偷偷递给她,她把橡皮丢在地上,然后佯装去捡,躲在书桌下快速地喝一口水。她常常借我的作业去抄,后来有一次被某一个老师抓了现行,两个人齐齐去教室门口罚站,互相吐着舌头。再以后她就有了经验,总是借两个人的作业,每个人只抄一半。

那时候对于身体的接触并没有特别的在意。女生中流行着一种袭胸的游戏,我们有时也会疯闹一通。对于她的身体、她的气味、她的声音,我都没有特别的喜好。她给我的是一种笼统的感觉,做为她而存在的,她的柔弱、她的聪颖、她独特的笑容,是一种混杂的无法言喻的感受。

她常常会触碰我的身体。并不是拉手和勾肩搭臂之类的动作。她喜欢揽着我的腰,手总是时时刻刻准备呵痒。我对于她的这一套小动作无比熟稔,总是先发制人。这是我们玩不厌的小小游戏。

“呵——”有一天在教室外面罚站的时候,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见我看着她,突然红了双颊,说,“昨天翻窗户去玩了,一个晚上都没睡。”

“和谁?”

“许嘉。”

“去哪里啦?”

“他家。”

那时懵懂的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实质,但是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轰地倒了。我攥了攥衣兜里的纸条,那是许嘉早上塞给我的。

那几天我正在思考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并且始终没有想明白。似乎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带着一点羞耻感,一点洁癖,男生,是我最熟悉的一类生物,在我训练长达五年的体校,到处都是那些体味浓重、心思粗粝的男生。崇拜力量、思维简单。他们是很好的同伴,很好的同学和队友——但是,他们是另一个世界。

弗洛伊德总是喜欢从童年入手,我倒有一种很不同的理论,现在的我会称其为基因,那时的我冥思苦想出的理由是一种先天的心理疾病。很多与我相同境遇的人,并没有变成和我一样的人,她们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另一半。

在那个蔽塞的小城,人们的生活都是同一个模式: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老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可以被称为占有欲的想法。十三岁的我无法为将来清晰地规划,因为根本没有这种类型的模版给我参考。但是我已经碰到了第一个挑战。

过了几天放学后,我把许嘉约到了学校的水房,很僻静的一个地方。我故意让他等了很久,其实我根本没有约会男孩子的经验。两个人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许嘉其实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孩子,睫毛长长,双唇又红又饱满,却故意装出戾气满满的样子,有些滑稽。我有意拖延着时间,几乎要词穷了,终于我看到值日的尘尘一手拎着拖布,一手拎着水桶,走了过来。

我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我一把拉起了嘉的手,他明显愣了一下,接着我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头。他保持着那个生硬的姿势没有动,似乎被我吓呆了,却还在故作镇定。我几乎要笑了。

尘尘走得更近了。就在这时,我奋力挣开他,一边喊着“放开我”,一边啪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嘉目瞪口呆地僵在了那里,手臂还滑稽地保持着搂抱的姿势。

尘尘已经看到了这一幕。她跑过来,看着许嘉半天,一句话没说,接着拉起我一直跑回了教室。

事情当然没有完。莫名其妙被我摆了一道,许嘉纠集了一群小弟,堵在校门口。我溜进一间空的办公室,打电话给体校。我的大师兄很快带着十几个师兄弟赶来了。后来怎样了呢?似乎是不了了之了。小城太小,不用六个人,几乎每个人都是彼此的熟人。

许嘉这样的男孩子,后来我又遇到了不少。当然他们是足够殷勤的。可是他们不追逐爱情,只是在占有欲的驱使下,像攻克堡垒一样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猎物。这真是一种值得探究的心理。

那以后我和尘尘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守护着它,也让我们开始真正地形影不离。记得她常穿一件灰色的背心,两个蝴蝶骨清晰地顶出来。她是平胸,这一点也影响了我一生的审美。她的头发很长也很好,在学校时,总是用一只缎子的大手绢松松地束在脑后。出了校门,她就轻轻一拽,再甩一甩,把头发披散。她甩头发的动作非常好看。

我们也常常收到情书,攒起来,看也不看,一起撕掉,放学后抱到垃圾台去焚烧。看着火舌吞噬着各式各样的信纸,蔓延着,我的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后来我们简直爱上了这种感觉。慢慢地,我们开始烧一切可以引燃的东西。总是等放学后,校园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两个人分别站在垃圾台的两侧,一二三比赛开始,透过艳红的火光,彼此的脸变得既模糊又生动,笑闹声像潮水一样涌动。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风很大,距离每周一次的清运垃圾还有一个小时,所以正是垃圾台最满的时候。尘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很大一瓶酒精,我满心要胜过她,从锅炉房偷了一大桶油锯末。

火势不受控制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啊!”在尘尘倒完酒精,把火柴丢进去的那一瞬间,还没有看到火光,就听到里面一声凄厉粗哑的惨叫。我目瞪口呆地看到尘尘面前的垃圾堆里突然冒起黑烟,接着冲出一个人,全身都在熊熊燃烧着。

我们看着他跃上一米多高的墙头,接着掉了下去。我和尘尘都傻了。大概有十秒钟的时间,我定在了原地,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着。待大脑最初的那阵空白过去,我颤抖地追上去,扒住插满碎玻璃的墙头,我只知道墙的后面是一个半空仓库,大概有四五米高。我看到那个火人,他凄厉地嚎叫着,在地上翻滚着。距离他大概三米远,就有一个用于浇水除尘的半自动井。我迅速地想到:学校的后门锁着,从前门绕过去,也进不到仓库里面。只有跳下去了。

尘尘拎着一桶水冲了过来,可是她过于紧张,隔得远远地连水桶一起扔了下去,摔得老远,根本没有一滴水浇到它该去的地方。

我已经站在了墙头,犹豫着跳还是不跳。我感觉到脚心有点疼,似乎有一块玻璃已经扎穿了我薄薄的小白鞋的鞋底。那一瞬间就像永恒一样长远。后来的很多年,我总是做同一个梦,站在形形色色高高的地方,各种稀奇古怪的生物在追猎我,而除了跳下去没有任何别的路,我犹豫着,总是在起跳的瞬间惊醒。

“你要干什么?!”尘尘着急地语调都变了,“快下来——会摔死的!”

“不会!没那么高!”我哑着嗓子冲她喊道,然后深吸一口气准备往下跳。就在这个瞬间,她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我听到耳边“呼”地一声,那一刻我只想起了教练说的千万不能后脑着地,所以双手抱住了脑袋,弓起了身子,接着我的背部就结结实实地碰到了地板,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我并没有晕倒,一骨碌爬起来之后,我看到尘尘左手握着右手,跪倒在了地上,血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我扑过去,看到她养了一个多月的长指甲,统统折断了,而右手小指的指甲,已经几乎整个翻转过来,只连着一点皮肉挂在手指上。

一瞬间的安静中,墙对面的嚎叫声又高了一个调。

“完了!”她不停地发抖,辫子也散了,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去门卫!找张伯伯!快去!”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行着,几乎是自动给出了最佳解决方案。我扶起她,向前推了两步,翻身又上了墙头。这次我再没有犹豫,立刻跳了下去。

训练的时候,也学过这种高处跳下的基本处理方法:散力。具体做法就是跳下去后立刻就地向前打个滚。可是毕竟没有练习过,我这个滚打偏了一些,头正好撞在那个大水井的井口,但是我除了视野有一瞬间的黑暗外,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那火人发出的呻吟已经不是人类能想象的声音。他身上的火势倒弱了不少,可是仍然是熊熊燃烧的态势。

那个水井用的是一个巨大的转盘式水喉。好在并没有上锈,我用力拧开了它。盘在井边的水管立刻在地上扭动起来。我好不容易抓住了喷头,立刻把它对准了那个火人。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我做梦都想不到:他身上的火势突然更旺了。仿佛我浇上去的不是水,而是汽油一样。

我大叫一声,扔掉水管,疯了一样地冲过去,用手拍打着他身上的火,但是根本无济于事。突然间,我终于想到教练讲过的他当兵时英勇救人的故事。我拨弄着那个火人,像教练描述得那样,让他在沙土地上打了一个又一个滚。大概打了七八个滚,奇迹般地,他身上的火就全灭了。

我瘫坐在地上,手心里满是巨大的燎泡,疼得发烫。

过了大概有两分钟,远处仓库院子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尘尘,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我站起身,突然双脚的脚心都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又坐下,脱下鞋,抬起脚,屏住呼吸,然后从两只脚心各拔出一片红红的碎玻璃片,接着忍着痛向她挨去,她抱住我,顿时哭得要背过气去。

在经过简单包扎后,我们被双双塞进警车。

在派出所我们度过了三天三夜。一个很小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很小的桌子和两把椅子。灯通宵亮着,夜晚的温度非常低。

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拘留。现在想来,甚至是一种保护吧。没有通宵的审讯。没有电影里的牢头狱霸,也没有发霉的牢饭。我因为伤口感染还打了针。

尘那只断掉的指甲已经拔掉了,小手指包上了厚厚的纱布。那几个夜晚,我觉得自己也感受到了她的疼痛。我们蜷缩在那张小小的桌子上,铺着并盖着好心的民警送来的军大衣。她一刻不停地发抖。我发着烧,口渴得厉害,她就颤抖地起身,一次次喂我喝水。

那是我与她第一次亲密的接触。水在一只大的搪瓷缸里,几乎要结冰的温度。她总是先含一口水在嘴里,用口腔的温度让水升温后,再一点一点喂给我。

她的呼吸是一种混合着血腥的清甜,她的嘴唇冰冷而柔软。

我在高烧中想象着自己的姿势。我蜷缩的样子大概就像一个大写的字母C。而尘在这个字母的左边用一种包裹的姿态揽着我,她的颤抖最先通过我的背传过来。我们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对抗着时间。她冰冷的手,冰冷的鼻尖,冰冷的气息,混合着那小屋错乱的时空感,成为我记忆里永远不能抹去的一幕。而我忽而冷得牙齿打颤,下一刻又烧得滚烫。尘尘喂我的每一滴水都是那么的甘甜,仿佛命运的暗示一般,给了我坚持的理由。

小鱼,你个傻蛋。她说的最多的是这句,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当时国家纵火罪的定罪年龄是14岁,而我们都是13岁半。

那火人活了下来。医院的报告是深二度烧伤加左腿腓骨开放性骨折。

他就是许嘉。

他的父亲一开始不同意和解,一心想要把我们送入大牢。可是据说许嘉在昏迷的间隙告诉他的父亲,一切都是他的责任。酒精、油锯末的来源都是他。这样一来,他的父亲态度终于缓和了下来。

许嘉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们,包括以后的那次重逢他依然守口如瓶。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就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我和尘尘去省城看他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的玻璃房子里面,全身涂着油油的药膏,不知是醒是睡,也不知是死是活。后来许嘉经历了五次植皮。他清秀的相貌完全毁于一旦。

调解书下来了,我们两家一共要赔八万元——那是在九十年代。

我的父母从外地赶了回来,尘开大货车的父亲也从外地赶了回来。我们两家人挤在我外公狭小的客厅里,外公不停地抽烟,烟雾中大家的脸都模糊不清。

刚被放出来的我和尘尘并排跪在地上。我们缠着绷带的手紧紧地相握着。从派出所出来我竟然奇迹般地退了烧,但是一活动就头重脚轻。我感觉到自己正一次次不知不觉地向着尘倒过去,越来越多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我努力地想要挺直身子,而尘尘暗暗地用力支撑着我的体重。

我们听着外公和尘尘的父亲争论着谁的责任更大,吵得不可开交。他们说话用的是本地的一种方言,多比喻和暗喻。有许多修辞的方法在从小讲普通话的我听来,匪夷所思又令人面红耳赤。

外公气得发抖。突然他站起身来,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顿时眼冒金星。他反手又是一下。

尘尘想挡在我面前,但是外公轻易地就拨开了她。

她抱住外公的腿,哽咽地不停喊道:“都是我的错!爷爷都是我的错!你打我!打我吧!”

“尘尘!别乱讲!”尘的母亲呵斥着,拉开了她。

我的鼻血开始滴在我面前的地上。他大概打了有十几下吧,我的耳朵开始嗡嗡响,双眼直冒金星,但是我还是一动不动。

“爸!”我母亲突然说话了。我抬起头,看到她缓缓走到外公面前,把一个存折递到外公手里,“爸,这是四万。”

外公接过存折,打开检查着。我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弄到了四万元,当时的平均工资时每月三百元。

拿着存折,外公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他继续开始骂我,用词有了些分寸,但是依然让所有人无比尴尬。

尘尘的父亲再没有发表意见,默认了一家一半的赔偿方案。

母亲开始越来越坐立不安,她也许想到了我过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日子。可事实上,也许我又自作多情了。在和我父亲耳语一番之后,她说:“爸,我们得走了,小猪自己在家。”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小猪是我超生的弟弟,比我小三岁。他或者他可能带来的巨额罚款是我不能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原因之一。

“妈!”我绝望地挽留着她。

“鱼儿,好好听外公的话。”母亲帮我擦掉鼻血,又抱了抱我。突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爸,那——我们走了。”我父亲嗫嚅道,又冲着尘尘的家人点了点头,接着扶住母亲的肩头,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终,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话。

尘尘是回到家才挨打的。

第二天早上我迟到了。她的座位空着,直到第二节课还是空着。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于是我逃课去敲她家的门,可是没有人应门。我敲了又敲,对门的老太太终于被我敲了出来,她告诉我昨晚有急救车来过,从尘尘的家里抬走了她。

我没有钱坐车,外公已经完全停了我的零用,所以我只能一路小跑到小城唯一的医院。很快我脚心的伤口裂了开来,大街上的人们惊异地看着我留下的一串带血的脚印。

如果人生真有命运一说,那么那一天就真是冥冥中的安排。大概跑了有三站路,我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张五角钱!虽然上面有个泥脚印,但是人民币特有的配色让我一眼就发现了它。一张如假包换的人民币。我捡起它,展开后发现缺了很大一个角。把这五角钱攒成一团递给中巴车售票员的时候,我的心砰砰乱跳。好在车内人极多,售票员并没有仔细检查就胡乱塞进了她胸前的包里。

下了车,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我终于到了医院。急诊护士指给我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我走过去却发现门反锁着。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静悄悄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尘尘!你在里面吗?”我小声问。

没有回应。

“阿姨开门啊,我是尘尘的同学!”我又喊到。

还是没有回应。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冲到护士站,语无伦次地问一个胖胖的护士,为什么急救病房的门反锁了。护士翻起眼皮瞅了我一眼,呵斥道:"吵什么!"然后慢吞吞地起身找钥匙。

钥匙插进去,左转右转,就是打不开门——我至今不明白医院急诊病房的门为什么能够反锁。

这时尘尘的母亲拎着一个饭盒回来了。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我鞋底沁出的血在地上踩出的杂乱的脚印。不得不说,那景象真有点触目惊心。等她发现门被反锁,马上咆哮着问我:"小杂种,你把我们尘尘怎么样了?"作为卡车司机妻子和曾经的副手的她,那份泼辣完全用在了我身上,她一手拽住了我的头发,另一手死命撕扯着我的领子。

我也急了,一头的汗,一把推开她,后退几步,飞起一脚就踹开了锁。原来一只柜子被牢牢顶在了门上。

我挤了进去。

尘尘躺在床上,头发全部盖在脸上。我拨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紧闭着。我发现她的额头有一道长长的紫色伤口,略微翻卷着,从头皮贯穿了左眉,已缝过了针。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我的心狂跳起来,用发抖的手掀开了她的被子。一床的血。她的手腕已经割得像破棉絮一样。我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她的颈侧。这是教练教我的,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派上用场——还有心跳,很微弱。

“吱——嘎——”柜子已经被顶开,大家都进来了。

"都出去!"护士一边按下了紧急按钮,一边往外哄赶我们,还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已经没有力气跟这个莫名仇视我的护士吵架,我站在床边,看着尘尘毫无血色的脸和满是裂口的嘴唇,心里充满疑问。事情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的?

“小杂种!扫把星!你滚!滚啊!”尘尘的母亲声嘶力竭地冲着我吼。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

我退出房门,远远地退到尘尘的母亲看不到我的一个角落,看到几个大夫和护士小跑着进了病房。那个凶神恶煞的护士还不忘探出头冲我喊:“你不要走啊,你弄坏了锁你得赔!”

大概过了几个小时吧,我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了,有可能我睡过去了一段时间,或者是晕过去了,记得我还梦见了我和尘尘在沙滩上奔跑,海浪声那么真切。尘尘跑在前面,一回头,我发现她脸上满是横七竖八的伤口。

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急诊室走廊的椅子上,头靠在一个人肩上,那人一动不动。我赶紧坐正。

突然间,他问我:“丫头,你为什么要缠着我家尘尘?”

我一惊,看着他,很面熟。一时间我还难以从纷乱的思绪中集中精神。终于我认出了他,他就是尘尘的父亲。才一天没见,他仿佛老了好几岁一样,胡茬斑驳,双眼暴着血丝。

他说的是"缠着",这个词让我刷地红了脸。他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那么尘尘知道吗?尘尘知道他知道吗?别人呢?都知道了吗?我的脸越来越烫。心底的秘密像嫩竹笋一样被拨开了,我感到一阵生疼。

我满面通红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最后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一直无声地哭着,鼻子全堵住了。

很多人以为孩子都是快乐的,但是以我有限的经验看来,我快乐的时光真的不太多。

尘尘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的目光透过人墙落在我身上,眼睛用力眨了一下,我的鼻子立刻酸了。她的手微微伸向我,可是她的父亲铁塔一样的身躯马上挡在了我前面,不知道哪里冒出来那么多只手,每只都想拉住我。我奋力挣扎着前进着,终于,我握住了她的手,她在我耳边有气无力地呢喃着我的名字。我带着哭腔告诉她:“你还有我!”然而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她的父亲,他拽着我的胳膊连拉带扯把我赶出了病房。

我被自己脚底的血滑倒在地,很多人看着我,但没有人想拉我一把。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脚下仿佛是一排排锋利的刀刃。我咬紧牙关,在那些好奇的目光中走远了。

------------待续------------

读者老爷们:小手在这里提前给大家拜年啦~新年快乐~咱们年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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