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輩的平凡世界(2)


牧豬按:

這首馬頭琴曲,開頭老奶奶的歌聲總讓我想起太奶,那是我爺爺的母親、我父親的奶奶。


不再有人知道那是哪一年——太爺依舊趕著牛車前往呼倫貝爾,途中會經過阿榮旗附近一個偏僻的小地方,今天在地圖上看,它叫“查巴奇”鎮,按我爺爺的發音,是“查拉巴氣”。

這裡,是太奶的家鄉。

2017年國慶放假,我獨自開車去這個內蒙與黑龍江交界處的小鎮,到今天這裡也並不算繁華,但很是乾淨齊整,泊油路與彩磚鋪就的人行道甚至一直延伸到小村子中(當地路政建設油水應該不少),居民也大多是漢族,操一口地道的東北話。巨大的廣場上樹立著海蘭察的雕像,基本沒什麼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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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個偏僻的小地方,或許沒幾個人聽說過,但這卻是清代乾隆朝一位軍事巨人的家鄉,這個人就是多拉爾氏的海蘭察,乾隆年間清軍索倫營普通騎兵出身,一生轉戰南北,新疆西藏尼泊爾,大小金川到臺灣,功勳卓著,封一等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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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回憶家鄉,每到春天,山間河水潺潺,河谷裡鮮花遍地,有半人高,一片一片的,很美。我猜太奶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麗的女子,這是她90歲左右的照片,下頜尖尖,鼻樑挺直,皮膚白皙,眼睛偏藍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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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並不是達斡爾人。說來好笑,以前家裡人都以為太奶是鄂倫春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都是打獵的,什麼這民族那民族的無所謂,戶口上就寫了鄂倫春族。直到幾年前家人去太奶老家,想要找找太奶的親人,認認親,才發現那裡有不少鄂溫克人,太奶姓“塗”(塗爾冬氏),是鄂溫克姓氏,而不是鄂倫春的姓氏,這才知道,原來她是一個鄂溫克人。

那裡的鄂溫克人以前主要靠狩獵生活。太奶回憶說,這邊開始生火要做飯了,她的哥哥拿獵槍出去;水剛剛燒開,哥哥就帶著獵物回來了。據太奶說,有一次她在河邊洗衣服,一群野豬衝到河邊,她簡直嚇得呆住了,所幸野豬們並沒有把她看在眼裡,喝完水,自顧自又跑遠了。

這是2017年我在查巴奇拍的,這就是太奶年輕時候趟過的河水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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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生活似乎充滿田園色彩,而實際上並不那麼美好。



查巴奇這個地方,正是太爺趕車去呼倫貝爾的途徑之地。那個年代遊獵民族崇敬的是英雄,太爺的豪爽、剛烈的性格我猜正是他們最喜歡的。據說太爺與太奶的哥哥結拜為兄弟,至於他們的相識與友誼有著怎樣的故事,是不是像蕭峰與完顏阿骨打相識的情節那樣充滿戲劇,已經無人知道。但這是太爺與太奶相識的緣起,我甚至不知道那個時候太奶有多大年齡,17、18歲,還是20歲?太奶的媽媽說,這個黑小子行,有本事(當時會趕車絕對算是一種本事),跟著他能過上好日子,去吧。於是,太奶離開了親人,坐著太爺的勒勒車,來到西熱特,從阿榮旗去了齊齊哈爾,這一去就是一輩子。每念及此,就讓我想到張承志先生小說《黑駿馬》中“奶奶”的話:

“這兒就是出嫁姑娘告別親人的地方。哎,這一輩子,我看見多少姑娘,唉,就像你一樣的年輕姑娘,索米亞——跨過這條小河,就再也沒見過面呀。我也一樣,自從跨過這條河,來到這兒,已經整整五十年了。老人們唱過這樣的歌:

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過河水,不見故鄉親人。”


太奶嫁到了遙遠的異鄉,在那裡組建家庭,生兒育女,學會了說達斡爾語,以至於自己老家的話反而說不好了,歷史上達斡爾人與鄂溫克人就多有聯姻。我印象中我的爺爺是家中的長子,但爺爺說,他上面還有兩位哥哥,都夭折了。我不大知道爺爺前面有過幾個哥哥姐姐,但我至少可以知道,太奶是1900年出生,我爺爺是1937年出生的,那個年代的人家要第一個孩子一般不會超過20歲,太爺太奶年近四十才有了這個兒子,珍而重之,生怕失去他,為了保住兒子,他們給我爺爺一邊的耳朵上扎眼,戴上耳環,求神佛保佑。那時候的醫療條件,別說醫院,連藥都少見,看病主要靠薩滿巫師。這樣惡劣的條件下,身體稍弱的人就被淘汰了,能活下來的都是強者。爺爺小時候生病,主要是放血療法,再就是跳大神。有一次,二爺生病,發燒不退,就是找薩滿跳大神治好的,我爺爺對這件事記憶很深。

西熱特到查巴奇,只有120公里,但是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這幾乎成了不可逾越的距離,此後的一生,太奶只回去過1、2次。據我父親說,他所知道的一次,是我爺爺的弟弟(我的二爺)帶著太奶回去過一次,可能是70年代的事情了,沒有車,就是靠兩條腿,走了好幾天。有一天在路上,太奶走不動了,二爺揹著她繼續,最後背也背不動了,二爺只好讓太奶在路邊等著,他自己到前面找屯子找人幫忙,當時正值隆冬季節,如果久久未回,嚴寒與狼群都足以造成悲劇。

太奶老家如今還有什麼人,我們已經不知道了。我父親只記得,八幾年的時候,太奶的一個弟弟來看她。我父親說,那老頭有癲癇,頭髮又長又亂又髒,跟野人似的,精神都不大正常,他帶著出去理髮,甚至沒有師傅敢給理,電推子一響,老頭就一激靈,就害怕。



從太奶身上,可以看到那個遙遠年代的印記。小時候,電視裡演《西遊記》,我就吵著要金箍棒,要寶葫蘆,太奶就哄我,“關裡家來的時候就有了。”在她的觀念中,“關裡家”(漢族商人)是一種機器貓式的存在,他們的小貨車裡面有著她能想象的與不能想象的一切。

我印象裡,太奶穿的衣服很特別,不是現代服裝,應該是少數民族的樣式,有點像蒙古人穿的那種袍子,而且常年打著綁腿,不是纏足,是像紅軍綁腿那樣的東西。太奶吸菸用一根長長的菸袋,她最高興的事,是我父親幫她通菸袋杆。老太太每餐都會喝點小酒,我爺爺常會在小碟子裡倒點酒,點著,酒壺坐在泛藍的火焰上,等火熄滅了,酒也燙好了,給太奶倒一盅,喝不了多少,一兩二兩就夠了。太奶講話腔調就像個外國人,因為一輩子講民族語言,常常是達斡爾語跟漢語並用,上小學時候有同學來家裡玩,小聲問我,你太奶是外國人嗎?

小時候總是纏著太奶講故事,她給我講的最多的就是關於“北山裡”的故事。“北山裡”是一個類似西方童話中“大森林”般的存在,其實就是我們那兒對大興安嶺的稱呼。太奶的故事裡面,大多講的都是打獵、放牛放羊的故事。打獵的故事裡面,到處都是迷信,最常見的情節就是,獵人出去打獵之前,山神告訴他,只能打一隻野豬,然後他打了倆,之後就再也打不到野豬了。

我的太奶出生於1900年,1993年去世,享年94。老太太一生幾乎沒有去過醫院,我爸常說,如果有今天的醫療條件,太奶活到100歲是毫無問題的。她唯一的“不適”,可能是高血壓,小時候我常見她把毛巾浸溼之後纏在頭上,鎮痛。

直到最後,太奶也並沒有什麼疾病,臨終當天也不過是因為高興,多喝了幾盅酒,腦出血,幾乎沒有什麼痛苦,很快就走了,爺爺說太奶是修來的福氣,跟“佛爺”似的,聽那口氣,就像電視劇裡滿人親貴稱呼“老佛爺”也差不多。

“太奶的善良、慈祥啊、勤勞啊,那是多少文字也描繪不來的”—— 我父親這樣說,這是他心中的奶奶。


我的父親是太爺太奶的長孫,他們也最疼這個孫子,在我父親記憶中,或許童年在爺爺奶奶的慈愛之下,才是這一生最溫暖、最美好的時光。在遙遠東北的空屋子裡,他也一定會時常想起從小給予他溫情與愛的爺爺奶奶。

如今他們在天上,默默注視著世間的子孫。

先輩早已遠去,只把愛與希望留給後人,給我們以勇氣來面對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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