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利率的時代,黃金也在自我銷蝕

面對低利率、低通脹的環境,我們需要盡力避免在危機前貨幣政策就觸及零利率下限。利率長期趨勢下降,為促進經濟穩健發展,需要實行穩中適度從緊的貨幣政策,延緩負利率時代的到來

負利率的時代,黃金也在自我銷蝕

文|王廣宇

負利率將對未來社會產生顯著影響,我們如同從“掘金”時代邁入到“銷金”的時代,將經歷低增長的漫漫前路,在鉅變之前更需冷靜深思。

銷金的時代

黃金因其稀少昂貴和穩定可塑之特性,數千年一直為人類的經濟行為充當著等價物的角色。唐代劉禹錫詩云:“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人們一直習慣和沉迷在“掘金時代”。例如在中國,黃金開採和使用的歷史超過4000年,考古工作者發掘出的各種金器,如北京平谷出土的商代金臂釧、四川廣漢出土的周代金手杖、湖南長沙出土的漢代金縷玉衣等,件件文物都展示了中華民族採金歷史的悠久、制金工藝的高超,以及對黃金製品的價值崇拜。

東西方經濟史上,人們不約而同將黃金當作財富的象徵,廣泛發揮其儲備、投資、交易媒介等金融功能。這一現象在馬克思的《資本論》裡表述十分精闢:“貨幣天然不是金銀,金銀天然就是貨幣。”直至上世紀“金本位”仍然是世界主要國家的貨幣制度基礎。即使佈雷頓森林體系建立及崩潰以來,貨幣信用由國家主導,黃金仍然是公認的特殊有價商品。人們因其良好的物理屬性、穩定的化學性質,充分發揮了它自由鑄造、自由兌換和輸入輸出等特性,無論採用各種工藝對黃金進行加工——“銷鍍織披、泥嵌裹縷”——大眾通常的共識是,黃金持久保值且穩定可信。

今天的負利率讓人們直面新的現實:即使是黃金也在自我銷蝕、自覺減值、自動縮水——因為利率是負的,存款越豐所獲越細、借債越多應償越少,財富效應不再呈發散趨勢而開始收斂——這與慣常的認知完全相悖。除了微觀消費和投資迷茫,在宏觀經濟政策和金融市場上,負利率也帶來了更多未知的考驗,人們正迎來一個“銷金時代”。

在高負債和低通脹的大背景下,經濟發展的邏輯不再一脈相承:科技進步、人口老化、信息流動、收入差距等深刻地影響著全球商品與服務的需求供給。當這些因素髮生變化導致政府政策最終選擇負利率——個體該持有資產還是持有負債?總體經濟會增長還是收斂?負利率及其帶來的悖論,既是各國貨幣調控政策的全新實驗,也是全球經濟深層次變革的複雜結果,更讓全人類在勞動創造中走向未知迷途。

金融壓抑與約束

在標準的宏觀經濟學模型中,金融部門並不存在於均衡中。但經濟發展的實際表明金融是有作用的,歷次金融危機的出現,更反映出沒有金融的宏觀模型,無法對經濟運行有效描述。

時至今日多數學者認同,在全球資本流動自由的情況下,一個運行良好的金融體系,對實體經濟的健康發展至關重要。羅斯.萊文(Ross Levine)等人2004年的研究認為,金融至少有以下多方面對經濟增長的積極作用:(1)動員儲蓄並轉化為投資;(2)收集信息並促成交易;(3)風險管理;(4)讓更多民眾分享增長成果、減少不平等狀態。當然,金融與發展的具體關係,對於發展型經濟體可能導致“壓抑”,即對金融實施人為的限制、特別是利率管制;也可能導致“深化”,即提高利率,發揮挑選機制作用——現實之中“金融壓抑”和“金融深化”一直是共存和爭論的狀態。

金融壓抑(Financial repression)是指在發展早期大量需要投資,但資金的市場成本很高;因此為減少資本的稀缺性,必須對利率等進行限制。具體來講,首先是對存款和貸款利率的管理,從而保證了銀行的盈利並壓低企業的資金成本;其次是對資金投向進行引導,政府可以指令或者通過金融機構,將資金提供給特定的行業和企業;再次是對有限資金進行配給,由於資金成本受控,管制利率必然導致過剩的資金需求,因此政府只能對有限的資金實施配給和調控,尋租和市場扭曲較多出現。

金融壓抑的理論前提,是資金成本下降後企業的盈利會增加,但事實並非如此。低資金成本下,道德風險可能更高;只有好企業(並不一定是國企或與政府關係密切的企業)獲得投資才能擴大產出增加收入。

羅納德.麥金農(Ronald Mckinnon)等在1973年提出金融深化(Financial Deepening)理論,提出利率不僅僅是一個價格,更重要的是可以發揮挑選機制的作用。金融壓抑時許多不能盈利的企業,僅是由於資金便宜就去借貸,最終導致風險和壞賬。利率過低、挑選機制就不會起作用,提高利率且取消資本配給,那些收益水平超過資金價格的企業就會去申請借貸;另外,利率提高後對資金的需求就會下降,本來供給量也會下降,但因為好企業獲得貸款,其效率和盈利能力會讓社會收入增加、虧損減少,從而整體社會的均衡資金量反而會增加。

金融深化的理論也有明顯的缺陷,比如資金成本較高,可能出現逆向選擇,因為只有那些高回報(高風險)的企業才會申請貸款。

約瑟夫.斯蒂格里茨(Joseph Stiglitz)等人1997年試圖克服金融壓抑和金融深化理論的兩類缺陷,提出了“金融約束”(Financial Restraint)的理論,認為資金回報率和風險程度成正相關,適當的壓抑可能降低“逆向選擇”,但利率也不能太低以防範“道德風險”,所以稱為“溫和的約束”。傳統(正)利率時代,央行約束和管制利率,金融機構為獲得超額利潤,銀行有動力維持其穩定的儲蓄收益率和較低的資金成本。那麼,在負利率時代,調控利率還有多強的信號作用,還有利於經濟增長嗎?

利率的中性

毫無疑問,金融壓抑和金融約束如要成功需滿足兩個條件:一個是市場化程度,即企業要具有效率;另一個則是儲蓄的利率彈性要較小。在現實中,儲蓄的彈性到底有多大?一般的統計和經驗都告訴我們,普通居民對利率不是太敏感,很多人存款不是為了收益,而是為了未來保障、遠期消費或安全性。相比之下,為實現金融約束,企業部門和金融部門的效率可能更為重要。

利率和資金價格的降低,對間接融資為主的國家影響更為明顯。金融結構上,發展中國家一般以間接融資(銀行)為主,發達國家則傾向於直接融資和間接融資並重,即使是早期以銀行為主導的國家,如德國日本近年來直接融資的比重也不斷上升。間接融資趨向於規避風險,銀行等中介機構的風險偏好,決定了金融體系的風險偏好和效率。居民向銀行存款,最重要的目的是保值而非盈利,因此銀行會傾向於把資金貸給風險較低的企業,那些創新和風險較高能夠承受較高利率的企業不一定得到資金。

負利率的出現,對間接融資為主的國家,意味著經常賬戶可能出現盈餘,因為銀行只能服務於風險較低的企業,但由於資本回報邊際遞減,資金的需求量最終有效,導致社會經常賬戶盈餘。

負利率進一步引發對貨幣中性假設的反思。主流經濟學認為中長期來講貨幣是中性的,不影響實體資源配置的效率,自然利率由基本面因素比如人口、技術進步等決定,貨幣擴張帶來的唯一危害是通脹,只要通脹可以控制,央行引導利率下行以促進經濟增長就是合理的。金融危機後人們開始反思貨幣在中長期是不是中性的,因為金融實質性影響到實體資源配置,自然利率不僅受實體基本面驅動,也受金融市場的波撼。按此邏輯,利率對貨幣政策並非外生變量,可能存在央行引導市場利率下行,導致自然利率本身下降,由此甚至形成惡性循環,這顯示貨幣政策有可能缺少自我穩定的最終機制。

MMT的前路

負利率是“低增長+低通脹”的產物。較長的低通脹及溫和的物價水平,進一步降低了人們的通脹預期,全球貨幣寬鬆又使人們對幣值存疑,從而加大了對保值資產的追逐和競爭。資產泡沫一旦破滅,社會財富大量縮水,會造成貸款損失和債務通縮循環,產生的效應往往比單純商品通縮更為劇烈。資產的泡沫起伏,還具有社會財富再分配的效果,在國際資本自由流動的背景之下,又兼具有國別間財富再分配的效果——這都意味著經濟進入低增長期,負利率的選擇,可能進一步強化低通脹。

發達國家的貨幣政策框架長期以來有四個特徵。一是以控制通脹(CPI上漲率)為主要目標,央行有明確目標把通脹控制在低水平,貨幣政策操作追求獨立性。二是貨幣與金融市場聯結,但與財政分開。主流思維強調區分財政與貨幣(包括央行與金融),而不是貨幣(包括央行與財政)與金融。三是從數量型(信貸總量)調控轉變為價格型(利率)調控。央行調控短期利率,通過市場套利傳導到中長期利率、資產價格、銀行信貸等,進而影響總需求和物價。四是浮動匯率製成為主流,由市場供求決定的匯率可以避免國際收支持續的失衡。

這一框架近年來引發反覆爭議,廣受的MMT(現代貨幣理論)特別強調了財政和央行同屬政府的特徵,認為在央行印鈔能力的支持下,貨幣主權國家的本幣債務不會違約,在通脹可控的前提下,財政就有擴張的空間。

傳統理論認為貨幣本質是商品一般等價物,所有現代貨幣都是信用貨幣,任何貨幣(包括政府發行的本位幣)超發最終都會在競爭中被淘汰,所以政府也面臨財務約束,政府財政也有最終違約的風險。MMT全面挑戰了過去的主流思維,對貨幣政策目標和財政再平衡,都從基本理念層展開辯論,對非常規的負利率等問題的看法短期內難以達成共識。

鉅債的解凍

根據IIF(國際金融協會)統計,截至2019年底,全球債務總額將增至255萬億美元。儘管債務事實上由政府、企業和居民部門共同承擔,但對全球70億人口而言,人均負債3.25萬美元的數字仍令人瞠目結舌。鉅額債務問題如亙古冰川之解凍,速度控制好可為經濟提供源泉流水,失控則可能水漲陸沉。

過去十年全球債務增加了70多萬億美元。成熟市場的債務增長主要來自政府,2019年全球政府債務逾70萬億美元;新興市場的債務增長則主要來自非金融企業,其中超過一半是國有企業,2019年新興市場債務創紀錄達到71.4萬億美元,2倍於其GDP。另外全球債券已逾115萬億美元,其中新興市場近28萬億美元,但最令人矚目的是有16萬億美元債券處於負利率區間。

政府債務的根源是稅收,在稅收不可能持續增加的情形下,通過負利率實現債務平衡可控,哪怕是暫時舉措,都不失為一項最不壞的選擇。一般而言,政府的資產是有限的,現在各國財政赤字已經是常態,發債來解決財政問題,似乎正需要用負利率這樣的金融工具。

“任何貨幣政策,長期來看都是財政政策”,負利率下財政擴張的邏輯不需要高深的理論,當國債利率顯著低於名義經濟增長時,任何政府債務規模都可持續,因為債務/GDP的比例是收斂的。當可以發行零利率乃至負利率長期國債時,為什麼政府不增加赤字,通過減稅和擴大支出,來增加就業和經濟發展?當國債利率接近零時,財政的負債和央行的負債(基礎貨幣)又有何區別?確實在居民消費和企業投資擴張乏力的情況下,政府擴大債務能夠填補購買力——當然政策的拐點,在於政府的債務擴張能否有實質約束,包括結構和總量上的調整。

負利率的未來

理性展望,企業和居民部門在負利率形勢下如何應對?企業因為對未來增長的預期不樂觀,資本的邊際產出率不斷下降,將進一步收縮其債務,降低負債率;居民和消費者將同樣因負利率趨於保守,儲蓄不划算但過度消費可能破產,彈性較大的消費行為完全會收斂。在全球總需求不足和低通脹預期之下,消費和投資本身在負利率因素調節中難言樂觀。

機構投資者的資產配置在負利率時代可能出現以下趨勢。一是資產泡沫現象可能整體更為嚴重。負利率伴隨的流動性氾濫,將在世界範圍內進一步抬升資產價格,美歐元區資產可能因此得到進一步追捧。二是優質資產進一步被搶購,所謂“越白越貴”的趨勢可能得到強化。如美國硅谷和中國消費互聯網資產(如蘋果和阿里),可能超出預期地實現大規模快速增長,穩定其盈利能力,也進一步拉開與行業競爭者的差距,受到投資者青睞。三是另類投資可能顯著分化,優質不動產、貴金屬等避險資產有機會穩定甚至增長,但風險投資和私募股權可能整體性進入休眠期。

數字化相當程度上加速了全球資金流動,可以部分解釋利率下行原因,但負利率對未來貨幣形態的發展帶來新的不確定性。隨著信息技術和互聯網的發展,貨幣及其價值傳遞方式出現了根本性的轉變,以信用卡、網銀和移動支付為代表的電子貨幣,以及數字交易、區塊鏈和加密資產等都在快速發展。

2019年以Facebook正式公佈計劃推出“Libra(天秤座)”為代表,其目標是發展成為一種“不企求對美元匯率穩定而追求實際購買力穩定”的加密數字貨幣,其演化形態引發了全球。與此同時,中國央行主導的主權數字貨幣DCEP已有實質進展,歐洲央行也開始考慮發行公共數字貨幣的多種方案。負利率是否會影響未來數字貨幣、信用體系或可計算交易?答案還需要探索。

中國正處於經濟結構調整、深化改革和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面對低利率、低通脹的環境,我們需要盡力避免在危機前貨幣政策就觸及零利率下限。利率長期趨勢下降,為促進經濟穩健發展,需要實行穩中適度從緊的貨幣政策,延緩負利率時代的到來。

借鑑多國實施負利率的經驗教訓,中國貨幣政策工具應當致力於控制短期金融泡沫、保持就業穩定,支持中長期創新、提高科技進步——在複雜國際環境和經濟變局中,在激烈的產業變遷和消費升級大潮下,力爭將負利率這一“末路選擇”,新啟為有益於可持續發展的“未來之門”。

(作者為華軟資本集團董事長、華夏新供給經濟學研究院理事長。本文節選自作者新著《負利率:銷金時代與貨幣狂潮》;編輯:何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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