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的“聯大”,牽動了你我的神思

原汁原味的“聯大”,牽動了你我的神思

編書者龍美光

原汁原味的“聯大”,牽動了你我的神思

1942年,聯大人苦中作樂一起去郊遊

原汁原味的“聯大”,牽動了你我的神思

西南聯大新校舍鳥瞰圖

原汁原味的“聯大”,牽動了你我的神思

閱覽室苦讀一景

◎朱原

熱愛聯大的人當中,80後的龍美光是一位突出的代表。他花了十五六年時間,孜孜矻矻博覽群書,地毯式地蒐集有關聯大的文字。2018年出版了作為第一批“階段性成果”的、一套9本的《民國書刊上的西南聯大記憶》,尚有“十數萬字未及整理”。

早些年便聽說雲師大有個收書藏書的狂人龍美光,一直沒有見過面。後來在舊書市場上終於見到了,個子不高,能言爽利。仍然在淘書,一摞摞一沓沓,抱著、搬著,不亦樂乎。據說不止一週一次,只要有時間都會到處去淘,家裡堆得小山一般。

美光家鄉地處邊遠農村,字紙金貴,五六歲接觸到的第一本書是《新華字典》,從此愛上讀書,愛上一切有字的印刷物。循著書的蹤跡,他一步步走進城鎮,走到中學,走到大學。

為什麼捨得受這個累,吃這個苦,美光說:“聯大的研究更有賴於文獻資料的支撐”,所以他做了這個事,這也就是《民國書刊上的西南聯大記憶》這套書出世的理由所在。

沒有相當的眼力、腦力,甚至體力,做不出這套書

感謝美光,貢獻出他多年的收藏。這套書涉獵之廣,用力之勤,沒有相當的眼力、腦力,甚至體力,是無法做出來的。他以一己之力,一己之苦,為讀者節約了多少時間、精力,無法估量。

真不知道這麼些材料是怎麼找出來,怎麼發現的?因為時間的久遠,因為印數的稀少,因為非正式出版的一過性印行。

太多是名不見經傳的微小刊物,如1938年廣州的《孤島週刊》;臨時刊物,如“湖南省學生集中訓練總隊政訓委員會1938年8月印《張主席言論集》”;內部刊物,如《雲南省政府公報》《聯大通訊》《南開級友》;曇花一現的特刊,如1945年5月的《聯大悠悠體育會週年·五四紀念特刊》之《五四斷想》;有的或者乾脆叫做傳單、宣傳品。非正式印行的,如《英才的隕滅》“選自《保密公路國外段工程生活紀實》,保密公路第二工程處編印 1945年刊行”。

有的是連載,隔幾天載一次,那就得跟蹤追擊了,一直追到結束,呈現上一篇完整的文章,如《從長沙徒步到昆明的日記》,“選自《見聞》1938年九月五日第三期、九月二十日第四期、十月五日第五期”。有的還跨年了,如《記張蔭麟》“選自《史事與人物》1948年7月生活書店初版本,‘附記’前的內容又載於1946年12月23日天津《大公報》及《人物雜誌》1948年第一卷第11、12期合刊”。有的文章編者根據40年代的初版,又參考了90年代重新出版的個人專集做了校訂。真的累哦。

有的文章在幾個報刊都登載過,編者經過甄別,選用了一個應該說較好的版本。偏偏有的文章用在不同報刊上,還分別用了不同的標題,這就加重了工作量,明是選一文,卻翻閱了數文。沒有掘地三尺的功夫和一雙火眼金睛絕難辦到。這就為保存文獻資料、為利用資料、為研究歷史立了一大功。

還有整理、打印的苦等等就不說了。

冷得受不了,操場上打一回球

在下是這套書的受惠者之一,只就本人最感興趣的略舉一二。

因為都是當時當事,所以失真變形的幾率小得多。我們似乎伸手便摸到彼時的心跳,可望可及。我們身臨其境、細緻而微地看到現場生活。

吃是最大的問題。都知道聯大壁報多,未曾曉得有過一個報名就叫做《吃飯》的壁報,“那上面都是專門討論怎樣弄錢交伙食費,最經濟的吃飯法的問題……聯大的壁報從沒辦過這麼好和受同學們普遍廣大歡迎的,然而任誰看了都要為之啼笑皆非。”

物價噌噌地飛漲,教育部給的貸金不夠了,學生救濟會的救濟金也曾一度暫停發放。學校提供的平價“公米”,曾發了上頓沒下頓,“每天就要這裡一升那裡半升即東拼西湊,才弄得頓把飯吃……結果常是:午飯弄到午後一兩點鐘,晚飯弄到晚上七八點鐘,才算勉強開成。曾有三個窮學生髮生過整整斷炊兩日的事。學生自己辦膳團,都是生方力求價廉物美,生怕廚工落錢,同學親自去採買,到產地到鄉下。”

搶飯的事基本眾所周知,還有不搶的——“有的不得已在繳費同學吃過飯以後,到膳堂去吃一點殘湯剩飯。”然眼尖的同學糾正這個傳言說“碗中的剩飯或許還有,桶中恐怕沒有飯了吧?”飯不夠,菜也少,常常老四樣“綠豆芽、馬鈴薯、豆腐與豆瓣,而且燒菜不用油,用鹽也省得可憐……所以都是開水燒成,淡而無味。”

為了吃飯問題,1940年,昆明各大學全體學生曾聯名致電國民政府和雲南省政府呼籲救濟,之後還有過若干次部分學生投書報刊的求援,收效甚微。

穿方面,本來清華有制服規定,現在也沒辦法強行推行了,很多學生是黃軍衣和黑棉大衣——那是湘桂黔旅行團發的啊,穿到現在,總共也就三百人有這福利。後來入學的清寒學生咋整?“冷得受不了,操場上打一回球”。然而那邊廂,卻“食粥易於消化,學生竟不敢入運動場,恐片刻即復啼飢也”。昆明氣候溫暖,也有例外,1940年的冬天就很冷,聞一多先生那一年把皮裘賣掉,感冒發燒了。而年輕人就這麼輕輕一筆帶過:“昆明最近大雪奇寒,惟聳肩微笑。”

物價的騰漲,生活物料的蹇窘,使得“佈告牌貼滿了報告,一張蓋在一張上,已厚得可觀了。”想象一下,那些小廣告,好似做鞋底的布殼一樣,層層摞摞。“出讓衣服、紙張、墨水、筆,以及一切日常生活用品,無不盡有,出讓者多半是戰區經濟來源斷絕的同學,有的是什麼都賣光了。”

有的內容讓人哭笑不得:“廉價出讓皮鞋,新度95%。”想想看,每個人的腳都不一樣,別人穿過的鞋帶著別人腳的記憶,未必適合自己啊。有一段描述特傳神:“你要是低著頭走路的話,留神一點有的人的鞋子是兩隻不同樣的哩!有的鞋幫和鞋底差一點就要分家了。”“普通多穿布鞋,穿草鞋者亦不在少數……惟以時至冬季,草鞋過於不能護足,凍瘡之病亦幾於無人無之。”更要命的,還有“出讓近視鏡”!讀到這裡,在下忍俊不禁,繼之而來的是喉頭髮緊。

以至於,幾年後回到北平,“一個去機場迎接的人看見了怎樣衰弱的一群……七七以前他們全衣冠楚楚,大學原為時裝中心之一,現在他們的衣服破爛……比這襤褸更驚心的是他們的健康情形:肺病、骨結核、胃病,或就是乾脆的早老;普遍的是貧血和營養不良……梅貽琦臉上的清癯可以趕得上了甘地……”

一所建在昆明的西北角的學校,當年是蔓草萋萋的荒墳野地。新校舍草草趕築,還留著舊模樣:足球場上常常曬著農產品,農婦在石塊上摜穀子,整理稻草。因為算城郊,建在這裡的聯大可以說是坐落在窮窩窩裡:“住在學校附近的十九是貧民,在雲大和聯大之間有一條住滿貧民的文林街”,多以開小飯店帶賣雜貨、漿洗衣物為生。這裡本沒空襲價值,然而從空中看,聯大片區過於彰顯,遂連帶成為打擊目標。

茅茨土階,我們祖先房子最早的樣式,成了聯大新校舍。“一間間泥巴築成的,土牆上覆蓋著茅草或鉛板的小屋,星羅棋佈的站著,那便是教室。”簡陋的土坯版築,抵擋不住水浸風蝕,春季的疾風、雨季的驟雨,年年都要翻修倒塌的圍牆。連最大最“奢華”的圖書館圍牆也倒過——修補了一個多月才又開張。想到聽不見講課的著名典故——“停課聽雨”,那還是好的了,因為教室頂是鉛板的。宿舍就沒這待遇了——茅草蓋頂,每個雨季都要揭舊苫添新草。就算如此,也還是常漏雨,搞得晚上被淋醒,睡上鋪的須得準備一領油布,蓋在棉被上。學生宿舍的牆倒塌了一次,只見裡邊的瓤都露出來了,它們有被褥、箱筪、書籍——“託雨的福,書籍粘成一大餅一大餅”,唉,這還怎麼看怎麼用呢?

課餘之暇,到處可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談天說地

教室與教室之間很分散,而“往往四堂課就分在四個課堂裡,校舍兩處在西門城角外,兩處在西門城腳裡。一打下課鈴,你得拔腳就跑。路可相當遠。新來的沒有受過訓練,那時候氣喘腿子酸,而短短的十分鐘絕對不允許你停一步。好容易趕到那兒,早已偷偷一堂沒有你的座位了。那時候你也只好濟濟地嘆口氣,列於門外旁聽一堂。教授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傳授著,說到滑稽處,鬨堂大笑,你也只得糊糊塗塗地跟著笑一陣”。

空襲嚴重那幾年,上課時間從45分調整為40分,課間休息從10分縮至5分,更得快跑,以至於“同學們同著教授一群群南北東西奔跑,成為大西門一帶的奇觀”。“大西門外那條高低不平的道路在天雨的時候,又滑又爛,有傾跌之虞,其難走真是‘難如上青天’,於是為一般同學為之命名‘閻王路’。”

真正求學問的學生,是這樣一種風貌:“課餘之暇,到處可以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年輕人聚在一起,別瞧他們像一群叫花子,也許他們在討論希臘悲劇,或者什麼機械上的一個題目呢。自從聯大來昆,風氣潛移默化,很刺激了本地人向學,連遠在磨黑的土匪老財,都在昆明街頭貼出告示,要聘聯大教師去當地辦學校,劉文典先生不就是這麼去的磨黑麼。近水樓臺,昆明的家長們捨得掏銀子請家庭教師為子女補課。大學生做家教可能算是首選,一是比較對口,二是於營養不無小補——主人家一般都願意提供一頓‘晌午’或‘夜宵’。有人因此結緣,成了雲南女婿,真不是個別,有興趣的人,可以統計一下。”

理髮也比重慶貴,所以好多學生都甘當“長毛賊”

書裡透出很多信息,《未央歌》裡有不少具體細節描寫,這套書是多人文字,且非虛構,更信實。

眾所公認風景好,這裡就不贅述了。昆明的天氣,更屢屢、在在被提及,幾乎每個“義民”都認為昆明天氣好。值得特別一說的是——“防空天氣”——這個詞發明得實在妙。

雲南氣候好,土地也肥沃,尤其是滇池附近,風調雨順,物產豐富。稻米又多又好;麥子,因為乾季的緣故,出產也很好;雜糧出產也豐富,紅薯多。戰前全省的糧食不成問題,人民生活安定。但是戰後人民內移就不足了,人力又減少(徵兵),供不應求,所以物價高舉。

民風既軟又硬。“環境富於江南風趣,本地人又是頂老實的。”市民頗有古風,很講禮很客氣,“你瞧雲南人說話多客氣,開口‘你家’,閉口‘你家’,見了面打躬作揖,來不及的咧著嘴說一聲‘你家請好好呢’。”彬彬有禮的昆明,做生意卻不活絡,如販夫走卒不二價;菜館不準喝酒;“食客如果催促跑堂的‘喂!菜快一點。’跑堂會老實不客氣的硬著頭頸回答你:‘快那樣,等一等了麼!’”黃包車收費比漿洗縫補衣服貴多了,往往幹一天就可維持一週的飯食。車伕性子且慢且擰,不願快跑,所以不但貴,還跑不快。顧客倘要求趕時間,也不興討價還價,索性停車連人帶行李攆下車,不拉了!《鄭天挺日記》裡就記載過這麼一回。

聯大的課程多排在上午,下午一般自修,做作業,查資料,圖書館讀書,還有做工。師生兼職、工讀不鮮見,問題是工作和學習的時間不會衝突麼?好了,現在我們從當時人口中找到了緣由:“昆明各機關各公司都是下午辦公,可以兼職。”這我信。

曾編過一本《老昆明》,編者翻閱了不少明清民以來的文獻資料,發現市民一貫沒有早起的習慣。從前的商店開門,是要靠警察去沿街捶打鋪板的。直到抗戰期間,昆明也尚未改掉慢吞吞的脾性。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教授李長之去翠湖圖書館借書,日上三竿了還沒有開門,大光其火,遂投書報紙批評這風氣,引起昆明士紳群起口誅筆伐。這場口水戰的結果是,李教授逃之夭夭——惹不起,我躲。

謂予不信,可以看看汪曾祺針對同一個人的文章,汪不但坐實那人上班的姍姍來遲,還補充了一個細節,說他到後把牆上時鐘撥慢一兩小時,那神情可以套用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遲乎哉,不遲也。不過,小說家沒一點脾氣,還認為這館員“有趣”。

小小的城廂裡石塊鋪地,沒鋪的裸地多,所以風沙大,“仲春季節,街上到處瀰漫著黃沙,捲起丈把高。西城外的馬路上一片灰濛。”“昆明城區並不大,而人力車價甚貴”,有位從重慶來的大員這樣寫道。他某天到某處,車伕索價15元,而同樣的路程在重慶就4元。按理說重慶建於山坡,街道多陡峭,行路更不易。細查發現,原因有二:昆明的石塊路顛簸不平,傷腳費鞋,所以人力車資貴;理髮也比重慶貴,所以好多學生都甘當“長毛賊”。

“昆明牛肥馬瘦,假如能在鳳翥街立上幾分鐘,你一定可以看到一群群肥胖的牛拖著木輪子的車子嚦嚦轆轆的往來,一群群頭上紮了紅纓的瘦馬,攏著頸項間的銅鈴,負幾支木頭幾十塊方磚,在趕馬人的叱喊下,挨著露出肋骨的身軀,進了魁星樓。因為經過的牛馬太多了,街上堆積起厚厚的馬糞,成天噴發著臭氣。”常被稱道的翠湖,多年乏疏浚,有幾處溝水不通,發著臭氣,故也有“臭湖公園”之稱。

討論一下未盡善盡美之處

最後,還要囉嗦一下這套書的瑕疵,那麼大的篇幅,難免會有考慮不盡善盡美之處。

一是歸置有待商榷。此近二百萬字的鴻篇鉅製,內容包羅萬象,散見於各種各類報刊書籍上,怎樣整理,實在是一個很燒腦,甚至是費力不討好的事。編者對這些紛亂的材料做了分類歸併,對於方便讀者和使用者功莫大焉。絕大部分歸置是合理的,但不盡然。有的過於簡易、類似廣告的短文似不收為宜。如《剛毅堅卓未央歌》中的《聯大投考指南·序》《聯大文法學院近況》《聯大工學院近況》。

二是集名及副標題還可再商榷。《布東考古布西算——西南聯大師生眾生相》。按編者本意是為師生艱窘環境裡堅持教與學點贊,而“眾生相”卻是形形色色的各種活法,那就包括棄學行商、泡妞看電影等等嘍?所以可再斟酌,比如“西南聯大苦讀研寫真”?

有的似分得不太合適。如《南渡留難寄山河——西南聯大服務邊疆志》集,一些文章即描寫地方風景,如《翠湖小景》之類,與“服務”沒多少關係。或可再設一集,專收這類文字,因為還挺有意思,也有價值,是外人以新鮮眼光審視下的昆明。不妨叫作“聯大人眼中的昆明”。

三是有少量的重複。如《蒙自的火把節和聯大的花草》,署名為“雄劍”,文章完全與朱自清先生的《蒙自雜記》雷同,只是沒抄完,還錯漏了字。應屬於剽竊,不鼓勵收入。又如《八千里路雲和月》集中的《從長沙徒步到昆明》一文號稱“譯”,則既不註明譯自哪裡,原文是甚,也不說明是節譯。且譯筆拙劣,斷章取義、錯漏良多。翻閱同書的《千里上課記》,原來是該文。所以既有瑜何必亮?

四是標點符號問題。文中見有圓括號,看得出是編者在整理時做的註釋、說明,但有的原文也有括號,標識不妨分開,否則容易混同;有方框號,也不知是漫漶不清,還是不便披露的人名或內容?需要解釋一下;有×號,如××大學。這些是原文就如此,還是整理者做的處理?不管是不是,稍作說明會解除讀者疑慮。建議在前面《編輯絮語》裡統一做個總的說明,或涉事之文末提點一下。

五是通假通用問題、繁簡體字問題。前言裡提到,為保持歷史原貌,當時習語用字未作改變,如“那”和“哪”,“底”和“地”“得”“的”等等,我是非常贊成的。不過,有的是否也可適當微調?如“一顆大樹”,怎麼看都彆扭。

原文當然都是繁體字,現在改排為簡化字,那就一以貫之,少許的還是用繁體字。也許是沒認出來是啥字,本非有意為之。

再次送上一個聯大迷的感謝。

供圖/龍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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