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隐八年,拒官八次,张养浩让人明白了做官就是做文章

元明宗天历二年,公元1329年,这一年放在历史上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年份。

但就在这一年,陕西关中发生大旱,田里庄稼颗粒无收,百姓易子相食;

也就在这一年,张养浩散尽家财、垂老受命,只身来到陕西救治灾情;

也就在这一年,张养浩奔波劳累、猝死任上,只留下了一篇潼关怀古。

这一年,张养浩刚好60岁。

本来在51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辞官归隐了,哪怕中间连续八次(有说是七次)被当时的小皇帝征召,他都连续拒绝。可这一次,本也能拒绝的他,一双睿智的双眼仿佛看穿了时空,看到了陕西灾民的惨状,他欣然接受了一个新的职务——陕西行台中丞,主管陕西关中地区赈灾事务。

他本可以像以前一样不管是委婉还是严厉的拒绝,可他却不忍看到哪怕有一个百姓受难,正如他《哀流民操》中所说的那样:

哀哉流民,为鬼非鬼,为人非人。

哀哉流民,男子无缊袍,妇女无完裙。哀哉流民,剥树食其皮,掘草食其根。

哀哉流民,昼行绝烟火,夜宿依星辰。哀哉流民,父不子厥子,子不亲厥亲。

哀哉流民,言辞不忍听,号哭不忍闻。哀哉流民,朝不敢保夕,暮不敢保晨。

哀哉流民,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哀哉流民,一女易斗粟,一儿钱数文。

哀哉流民,甚至不得将,割爱委路尘。哀哉流民,何时天雨粟,使女俱生存。

哀哉流民。

年少本是轻狂日,敢叫一城纸张贵

张养浩的出身,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家庭,虽然比一般家庭来的有些富裕,可他仿佛就像是穿越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

至元二十五年(公元1288年),十九岁的张养浩,在济南城珍珠泉畔的白云楼上,与一众师友酒到酣处,挥笔便是一片《白云楼赋》:

吁其高哉,兹楼之有如此兮。括万象于宏敞,飞四阿于鸿冥,初疑阳候海底鞭出一老蜃,喷云吐雾,扶舆五色凝结而成形,又疑大鹏九万失羊角,踞兹胜境而不去兮。翼结华鹊之烟雨,背摩宵汉之日星。我来宣郁一登眺兮,众山故为出奇秀,恍然身世游仙庭,凭栏俯视魄四散,耳根但闻风铁音,冷冷上有浮云容。与卧苍狗,下有惊湍,澎湃奔流霆。忆昔我公,分符握节尹东土,声名遐迩流芳声。脯麟脍凤,群贤此日方高宴,不意有奸闯境,阖城万室无一宁。公秉疾传出关上,乱臣必讨存诸经。雄兵一夕自天至,纵余渠帅独与刑,九重赐券且舆盟,带砺宠光浮动堂舆庭。惜余才疏生晚后机会,不及奋笔为拟燕然铭。雄心霸气龙韬虎略见无复,空闻燕鹊鸣幽扃。当时风景今尽易,惟有风光山色无年龄。朱帘香歇桂花老,金铺色暗苔痕青。长歌慷慨吊陈迹,风动仿佛来英灵。忽然暮色自远而至兮,断霞斜照忽明灭,诗成欲扫云间屏。贪征兴废玩余景,须臾不觉一轮古月升东冥。

略通文采的人,只要一读到“翼结华鹊之烟雨,背摩宵汉之日星。我来宣郁一登眺兮,众山故为出奇秀,恍然身世游仙庭,凭栏俯视魄四散,耳根但闻风铁音,冷冷上有浮云容。与卧苍狗,下有惊湍,澎湃奔流霆”这几句时,便知道,这是一片不可多得的好文。

《白云楼赋》刚一出世,就引得了济南城中时人争相传抄,以为风尚,更是让济南城中一时间是洛阳纸贵。很快,这篇文章就传到了时任山东按察使的焦遂手中,立马就任命张养浩为东平学正。

官职虽然较小,但在当时蒙古人统治的天下中,三等汉人、四等南人的时代里,一个汉人能混到个一官半职就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入焉与天子争是非,出焉与大臣辩可否

只要文章写的好,没有哪里去不了!

至元二十九年,天生男主命的张养浩刚做了4年的学正,便少年雄心的辞去官职,只身一人来到了元大都。

匹夫身只六尺地,文章声名天下知。虽然只是窝在了济南东平的一角,但张养浩文采俊雅的声名早已经传遍了元大都。

刚来到元大都的他,就在时任平章政事的不忽木的推举下,先是进了礼部,后又进了御史台。一路仿佛坐着高铁一样,历任中书省捲属、堂邑县尹、权理博平县事、翰林直学士、礼部侍郎、礼部尚书,最终竟然坐到了中书省事的位置上。

在他身上证明了一点,做官就是做文章,只要文章做的好,做官也能一路坦途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好的文章都是发自内心的,同理,做一个好官,也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张养浩也是这样,延佑二年,四十五岁的张养浩以礼部侍郎的身份与好友元明善要求朝廷重开科举,本来作为举荐制受益者的他,明明知道这么做会得罪多少既得利益者。

可他偏不,非要趟一趟这摊浑水。

难道他不知道元朝一直都是重武轻文?不知道重开科举会断绝多少高官权贵的利益?不知道这么做会在朝堂之上给自己树下多少个明中暗里的政敌?

他知道,可他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是一个鲁迅那样发自肺腑敢为天下先的文人

大不了,

挨一顿官场上的毒打不就得了吗?事实上,他早就挨过一次了

在至大三年的时候,还只是监察御史的他,就因为官场腐败,痛痛快快的写了一封奏折,直陈时政"十害",递给了老黄帝,可惜他遇到的不是李世民,所以他也做不了魏征。

遭遇到的是"言皆切直,为当国者不能容",被贬为平民,永不得录用的结果。而他本人,也只能改名换姓,匆匆逃出元大都。

《风宪忠告》中,中肯的记录了对他的评价“入焉与天子争是非,出焉与大臣辩可否”。这样的一个官,用他的官印,写下了他的肺腑之言。

访友狎妓归隐路,士到用处便出山

逃出元大都后的张养浩,不知道改了啥名换了啥姓。可就在他新名字还没记牢固的时候,新皇帝上任了,他又得到了一纸诏书,让回来做中书省右司都事。

经历他之前官场上的毒打,张养浩还是没能改掉他的臭毛病,不,他要是改了,他也就不是张养浩了。

接下来,在至治元年的时候,他又上书提拔他的小皇帝,劝诫不要奢靡浪费。这次遇到的小皇帝可能是个明君,笑了笑之后,取消了花灯计划,并赏赐给了张养浩布匹财宝。

但同年六月的时候,张养浩偷偷的在一大堆呈给小皇帝的奏折中,放进了一封自己辞官的奏折,理由是父亲老迈。

这一年,张养浩五十一岁,回到了济南老家。

山坡羊·北邙山怀古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

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

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就在世人都以为他在家中奉养年迈老父,都以为他心中还怀有天下黎民劳苦的时候,他却已经快活的找不到北了。

先是访友《双调·雁儿落兼清江引》:

喜山林眼界高,嫌市井人烟闹。

过中年便退官,再不想长安道。
绰然一亭尘世表,不许俗人到。

四面桑麻深,一带云山妙,这一塔儿快活直到老。

再是狎妓《中吕·红绣鞋·赠美妓手掌》:

手掌儿血喷粉哨,指甲儿玉碾琼雕,子见他杯擎玛瑙泛香醪。

眼睛儿冷丢溜,话头儿热剔挑,把一个李谪仙险醉倒。

茶蘼院风香雪霁,海棠轩绿绕红围,他便似碧桃花映粉墙西。

梨花云春淡荡,杨柳雾晓凄迷,把一个陶学士险爱死。

这时候的他,真的好像又回到了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一纸文章君倾倒,家国天下随风飘!

这头过的逍遥的他,却不想远在千里之外的元大都,不管是早逝的小皇帝,还是后来的新皇帝,似乎都把张养浩召回来做官,当成了每年必须要完成的一个任务指标。

他之后的八年中,每年他都会接到来自朝廷的一纸征召文书,可志在逍遥快活的他,每一次都截然了当的婉拒了事。

直到天历二年,他六十岁的时候,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因为陕西发生了大旱;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因为要让他去陕西赈灾。

可能是预料到了要去的后果,临出发前,他散尽家财,义无反顾,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无多惭,此心非为官”,他为的是民,一如《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陕西任职救灾期间,史载“四月之内未尝家居,不遑寝处,终因劳瘁而卒。”他死后,“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早年间才名动山东的少年,庙堂里文笔如刀锋的官吏,历经六朝的汉臣,一个敢为天下先,敢说肺腑言的文人,就这样普普通通的倒在了汉中干涸的土地上,在他死后,百姓们又用他们的眼泪滋润了这片土地

至顺二年,朝廷下诏追封张养浩为滨国公,谥文忠。

七百年后,初中语文课本上,选取了张养浩的词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他,虽早已逝去,但灵魂不朽,本应被人记得,而不是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