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電影如何處理殘酷現實?——以《路過未來》為例

《路過未來》顯然是一部十分有野心的作品,這種野心在它的名字裡彰顯無遺,電影試圖傳遞給我們的絕不僅僅是幾個社會事件串聯的故事,作者似乎想要表達的是一個格局宏大的當代中國底層全景式的悲劇。在這部127分鐘作品中,女人公和她的親人朋友可以說歷經和見證了我們在社會新聞中看見的多種遭遇。

處理現實題材往往十分考驗一位創作者的功力,如果在紛繁複雜的事件中不能釐清一個富有洞見的線索和主題,那麼電影的力度可能比不上真實事件本身。真實本就是一種力量,好的作者不應該著力在暴露本身。

艺术电影如何处理残酷现实?——以《路过未来》为例

《路過未來》海報

將社會問題作為佈景板的偽現實主義

片子裡表現的社會問題,只要稍微留意社會新聞,觀眾都不會感到陌生。不論是製造業下滑造成工人失業問題,還是大城市的房價問題,甚至是資本全球化在片子裡都有所體現。至於說我們日常新聞裡探討的關於整容失敗、社交軟件、教育缺失、城鄉對立也是電影著力去進行戲劇化表現的問題。與此同時,電影裡還將試藥這樣的灰色地帶進行了相對詳盡的展示。凡此種種,可以說,這部電影都不能說是社會新聞的拼貼,而是社會新聞的亂燉。串聯這麼多社會問題實屬不易,可是本片的創作者於是設置了諸多巧合讓主人公一步步置身於命運的漩渦之中,這種高度戲劇化某種程度上與電影的現實主義關懷是背道而馳的,甚至讓人感到虛假。

我這裡說的虛假,並非指的是社會事件本身,而是這些巧合疊加之後令人產生的牽強感受。如果將主人公的遭遇歸結為是巧合和命運,那我覺得這部電影蘊含的批判性是大打折扣的。這種電影始終沒有敢於將批判的矛頭指向社會制度本身的不合理,男女主人公也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對無端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合理沒有任何反抗。可以這麼說,女主人公在這部電影裡沒有任何的成長,她就像是隨波逐流的人,遇見什麼事就被捲入其中。男主人公的成長線則表現為戀愛之後從一個藍色頭髮的混混變成了黑色頭髮的靠譜男,這樣的成長也未免過於幼稚和簡單。

電影強行加入了很多對社會問題的隱喻現場。其中有兩處讓我印象深刻,一處是女主的女工友整容失敗不幸去世,家裡人來認領遺體,這裡導演給我們設置了一場社會問題劇。一邊是麻木的父親,一邊是憤怒的朋友,一邊是說著蒼白話語的試圖用錢擺脫責任的無良醫生,當父親說出這不是自己的女兒,因為和身份證上不一樣的時候,一直站在角落裡的醫生的助手爆發出持續不可抑制的笑聲。這種笑聲產生了一種令人尷尬的觀影體驗。我不清楚導演在這裡是想營造一種輕鬆的幽默感還是展現一個具有代表性的社會輿論現場。但是在無辜的死者面前,在類似的社會事件的面前,這樣的笑聲穿出銀幕讓我感到一種被冒犯的憤怒。

另外一處是在影片快要結尾的時候,男女主即將離開深圳,在路邊看見歌手周雲蓬扮演的盲人在路邊賣唱《九月》,無人圍觀。旁邊人的目光全部被一隻薩摩耶狗吸引過去,紛紛駐足拍照。只有女主人公似乎理解了周雲蓬的歌聲,心有慼慼的樣子。導演在這個部分的隱喻,大概是說真的有價值的東西是大眾是不關心的。可是這種強行說教的設置其實起不到它本來的作用,完全像是和劇情無關的硬廣,告訴觀眾此處有人生哲理。

這兩處設置讓我覺得,在處理這樣的題材上,創作者還是將自己放在了一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他急於將自己對社會的觀察放進電影。這種觀察替代了電影當中人物的主體性思考,反而讓裡面的人物沒有空間,由此顯得空洞。

事實上,這部電影關注的問題和選取的場景裡並不缺乏真正豐富的社會現場。電影中男主角住的地方是深圳最大的城中村之一白石洲,由於在深南大道旁,地理位置不可替代,旁邊又緊鄰著華僑城等高端社區,2014年來,圍繞著白石洲的拆遷和留存,這裡一直是各種輿論的焦點。在這個0.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住著近15萬人。可以想象,如果深耕其中,電影其實可能呈現不同的可能性,因為幾乎沒有一部院線電影深刻反映過中國龐大的城中村問題。然而,電影當中除了幾個外景並沒有對這個地方有什麼更多的表現。某種程度上說,這部電影其實也可以說和深圳這個城市沒有什麼關係,電影絕大多數的內容發生在內景,你可以說是任何一個城市。而白石洲這樣一個可能孕育著更多可能性的地方在電影裡也僅僅是一個佈景板而已。

當然,這部電影可也有可貴的地方,一定程度上,它給了當代中國工人一次在銀幕上彰顯存在的機會。這部電影裡關於工廠的展示,關於工人生活的表現,雖然幾乎是潦草的幾筆,可畢竟讓人們有機會再銀幕上看見這樣一個被遮蔽和忽視的龐大群體,這本來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題材,可導演在這裡顯然又只是淺嘗輒止。

這部作品並沒有表現工人在自身環境當中所受到的切身的痛苦,而是以女主人公為特例,在她面無表情的美麗形象上,她所代表的階層其實表現得非常弱。我們幾乎沒有看到真正屬於那個階層的生活。這也許要歸結於明星的表演實在是不能夠讓人信服。電影使用了當紅的明星出演,從商業邏輯來說這是無可厚非的。可是如果明星不能摒掉本身的光環和包袱,也不能進行有說服力的表演,那麼其實很難塑造一個真實的人物。這部電影是李睿珺第一次使用明星作為自己電影的主演,但是這個嘗試顯然沒能和題材本身進行很好地銜接。裡面的青春偶像實在離塑造的角色本身有很大差距。

艺术电影如何处理残酷现实?——以《路过未来》为例

《路過未來》劇照

知識階層的底層書寫

這部影片弔詭的地方在於,電影關注的其實是被忽視的一群已經所剩無幾小人物,可是創作者卻無意在他們的身上探討這個階層普遍存在卻往往被主流淹沒的痛感,取而代之更多的是知識階層的焦慮。

房價顯然是造成女主角悲劇的核心問題,可是,究竟是哪一個階層在焦慮像深圳這樣的大城市的房價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得不到“深圳人”身份的焦慮幾乎蔓延在這部影片的每一個人物身上。電影快到結尾處,導演借已經飽受折磨的女主角視野穿出白石洲的密密麻麻的握手樓向更遙遠的地方看去,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上。這種對比隱喻著什麼是不言而喻的,城市將人和人區隔開來,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們可以把這些高樓大廈理解成龐大城市人口的慾望象徵,那樣高不可攀,那樣虛幻。不僅僅是經濟情況堪憂的女主角,就連我們城市的中堅力量恐怕只有穿越高樓作為城市景觀的幻覺才可能獲得某種解放。但是,顯然導演通過男女主人公購買墓地和住房的動機來表現他們的“孝順”,這種道德上美化的邏輯本質上和資本總是在廣告和宣傳裡營造出的商品包裝是一脈相承的。所以,這不難解釋為何電影的邏輯裡似乎只有整容是值得批判的,購房的動機卻用來凸顯女主人公的家庭責任感。至於說她為了付首付冒險試藥導致肝病爆發,走向了不可知的命運,本來應該是控訴社會構建房產慾望的一個重要的事件,但是在後半段,電影沒有繼續交代買房這條線索。大概創作者自己也覺得一個工廠的女工不太可能產生買房的勇氣。畢竟,即使是我們的城市中產也被高企的房價逼得走投無路。

我並不否認在電影表現的人物當中,存在著電影裡展示的一切現象,比如頻繁整容,比如被房貸壓迫,但是作者在電影當中表現的悲劇沒有觸及更嚴酷的底層人物的生存問題,不論是房子、面子還是墓地,都是資本構建出的桎梏我們的慾望,其實不觸及人物的生存問題。這樣的設置,是不是消解了社會問題真正殘酷的部分呢?甚至,我可以梳理出作者這樣的一條劇作邏輯,電影裡的主人公的悲劇,往往是因為產生了不恰當的慾望導致的,如果不買房,不整容,不想成為城市人,似乎就不會走向毀滅?那麼,這是對底層人物的規訓還是同情呢?

這部電影裡讓我感到違和的地方還在於在這樣一部反映底層悲劇的電影裡,導演總是不忘記知識階層的“詩意”表達。海子的詩《九月》是這部電影的意象之一這樣的設置也許是沿襲了李睿珺一貫的風格。電影裡幾次出現這首詩,或者通過周雲蓬扮演的盲歌手演唱,或者出現在最後的片段裡。詩人海子在我們的文化裡面其實是有很強的象徵意味的,可以說是某種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知識精英們的精神象徵。海子的詩裡有強烈地對於土地的眷戀和精故鄉的呼喚,我想這是《路過未來》選取《九月》作為電影歌曲之一的原因。但是,這首詩歌用來照應電影中人物的現實悲劇,我覺得既違背電影的現實主義風格,也不符合主人公身份,這種文化召喚就像“何不食肉糜”一樣虛偽,僅僅是蒼白無力的矯情而已。當然,也許李睿珺的本意僅僅是通過《九月》抒發一下對祁連山腳下的家鄉的情感,可是從劇情的合理性上,我們很難相信一個只回過自己家鄉兩次的女主人公會對那個虛幻的甘肅家鄉產生多麼深刻的感受。而在她的夢境裡,出現了白馬和沙漠的意象,也著實有些令人感到一種不合時宜的文藝氣息。

像《路過未來》這一類電影在大眾媒體那裡有時候被統稱為“文藝片”,筆者雖然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但是不可否認這個名詞無意間暴露了這類電影的一些問題,文藝本身並沒有問題,但是當和社會現實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創作者就會面臨某種倫理困境。這種困境有時候可能是無解的,每個有良知的創作者都必須面對如何處理慘烈的現實和藝術美學的關係。某種程度上,過於精緻的知識階層美學在社會問題面前總是蒼白的。

李睿珺曾被認為是中國獨立電影界的重要作者,他的這部新作也的確繼承了部分中國獨立電影的精神,就是一定意義上的社會關懷。可是,中國獨立電影在美學追求上某種程度是反形式上的精緻的。如此考察李睿珺的作品脈絡,筆者認為反而有越發精緻的傾向,而且這種精緻正是我說的形式上的,而不是內容和思想上的縝密思考。

李睿珺通過《老驢頭》《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三部電影建立了一定的作者風格,家鄉甘肅的土地是其中不可缺少的背景。李睿珺的這些作品總體表現出一種詩意化的傾向,有很強烈的對鄉土的眷戀和對城市化的質疑。《路過未來》對鄉村態度依舊繼承了其一貫的態度,消逝的鄉土作為精神象徵在這部電影裡雖然著墨不多,但卻是一個重要的意象,似乎也暗示了主人公最後必將消逝的命運。作為李睿珺繼處女作《夏至》之後第一次觸碰城市題材的作品,《路過未來》沿襲了《夏至》對社會問題的不加節制地展現方式,可以說是處女作的精緻版。兩部作品反映的問題隨不甚相同,但是對城市空間作為“萬惡之源”的態度似乎一樣。《夏至》的問題到了《路過未來》並沒有本質上的改變,只是在拍攝和製作上更加工業和資本化了而已。問題是,這種經由資本精緻化的美學提升在現實的苦難和沉重面前是否是有必要的,實在有待商榷。

過去我們說中國獨立電影固然是一個不清晰的概念,但是其珍貴的價值之一應該包括建立一定程度上打破我們審美秩序和社會主流價值的新思考。李睿珺曾經身處獨立電影的文化語境之中,應該說深受這條脈絡的影響。可是在這個層面上,《路過未來》沒能所有突破,反而將電影納入了主流的美學體系和價值體系之中。我在想,一位觀看了這部電影的城市中產是不是會認同電影裡主人公的遭遇呢?也許他不能,因為這部電影裡的人物不夠讓人信服;也許他感到深深的同情,可是這種同情恐怕對現實是無效甚至虛偽的。

導演曾經在放映交流中,質疑過這樣一種批評,那就是一些電影當中,將社會問題進行簡單的疊加和展示。他認為這個問題和當年質疑“第五代”導演為何暴露中國陰暗面一樣無用和老套。這部電影的問題並非是導演提出的電影這種藝術載體是否應該揭露社會問題,而是如何避免消費底層的文化價值,進行有效的表達。導演同樣這樣質疑,如果說當初責問過“第五代”的是六零後們,今天的年輕人為何還會提出相同的問題。其實,我想答案也許是,我們的創作者從來沒有學會在苦難面前謙卑,而我們社會的問題也從來沒有減少。

這部電影表現的社會現象太符合主流宣傳的一般表達,太符合我們的想象,這其實是無法帶給人更多思考的,因為電影裡沒有塑造一個真實可信,有血有肉的人物,只有一個個漂浮著的符號性的幽靈,看不清面目。如果說,中國當下的社會現實,給予了這些導演豐富的素材庫,如何謹慎使用這些素材是每一位創作者都應該思考的問題。電影其實沒有將關注點放在主人公所處的那個環境與階層,沒能塑造出讓人信服的角色,也沒能戳中社會問題的核心與痛點,那麼這樣不加節制地表現社會問題等於消費了苦難。

電影創作當然不是社會檄文,我們沒有理由要求一個創作者一定是一個社會鬥士。廣闊的社會圖景,以及嚴重的社會問題,給予了我們創作者最為重要的“滋養”,被這樣“滋養”而充滿了表達慾望的作者其實都是身負“原罪”的人。一個嚴肅的創作者,當然理應去揭露和討論社會問題,這可能也是隻是階層和掌握了話語工具的創作者的責任所在。可是,如果僅僅是問題的簡單暴露,甚至談不上暴露的誇張、拔高、遮蔽、美化,苦難只能淪為其代表的社會問題的符號。只有創作者對活生生的人物建立了真正的認同,放下固有的某種優越感,才有可能深入其內心,並且體察其所處的真實的社會現場。

坦率地說,筆者論述的《路過未來》的問題並非李睿珺導演獨有,這些問題或多或少的是當下主打社會關懷的中國藝術電影的通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