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在我的心目中,有兩位近代僧人最讓我心儀:一位是弘一法師,一位是蘇曼殊——也正是這兩位極具傳奇色彩的僧人,最能引起世人的關注。

仔細品讀過弘一法師的詩詞,竟然發現他曾經像蘇曼殊一樣,寫過許多浹肌入膸的愛情詩——或者不必遮掩,直接就稱它為“豔詩”——他的早年生活的確像他的“豔詩”一樣地曾經絢麗過。只是這絢麗從中年開始就平淡下來,遁入空門,更枯寂下去。而吸引人們目光的,恰是他的後半生,而非詩酒風流得一塌糊塗那一段。

雖然李叔同也就是後來的弘一法師,但在我看來,李叔同是一個人,弘一法師是一個人,只有暫且這樣“硬性”地劃分一下,才有可能更好地理解他一生的演變。

1880年舊曆九月二十日,他生於天津的富裕家庭中。他的父親名為世珍,浙江平湖人,曾於同治四年(1865)會試中進士,官吏部主事,後來在天津改營鹽業,家境變得富有起來。在李世珍的晚年,也崇信佛教,樂善好施,天津人甚至稱他為“李善人”。李世珍的長子名文錦,我查年譜,赫然發現他竟比三弟李叔同大50歲!次子文熙也比李叔同大12歲。等到李世珍生李叔同時,已經是68歲了。他因行第三,故小字三郎。李叔同5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也才只有24歲。此後,他就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直到母親去世。豐子愷在《懷李叔同先生》一文認為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而且父親生年已七十二歲,以及他墮地後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並不十分準確。但從這種偏差不大的描述中,我們已可想見李叔同母子的處境了。

李叔同幼年也曾攻讀過四書、《孝經》、《毛詩》、《左傳》、《爾雅》、《文選》等,在書法、金石方面有極好的天賦。十六七歲時曾從天津名士趙幼梅(元禮)學填詞,這個時期和他交遊的有孟定生、姚品侯、王吟笙、曹幼佔、周嘯麟,同時友戚同輩則有嚴範孫(修)、王仁安(守恂)、陳筱莊(寶泉)、李紹蓮等。1898年戊戌政變後,有人傳他是康梁黨,不得已的他將母親及眷屬都帶到了上海,居住在前法租界卜鄰裡,加入城南文社後,家境富有的許幻園成了他的朋友,幻園愛其才華,遂在城南草堂特闢一室,親題“李廬”二字讓他居住於此。李叔同的《李廬印譜》、《李廬詩鐘》、《二十自述詩》等就是在這裡作的。

除許幻園之外,他的朋友還有江灣蔡小香、江陰張小樓、寶山袁希濂,五人結拜金蘭,號稱“天涯五友”。許幻園的夫人宋夢仙寫過《題天涯五友圖》詩五首,其中有一首是專寫李叔同的:“李也文名大似鬥,等身著作膾人口。酒酣詩思湧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語雖誇飾,但真能把他的才情寫得淋漓盡致。而他和宋夢仙的詩,也頗有意味:“門外風花各自春,空中樓閣畫中身。而今得結煙霞侶,休管人生幻與真。”人生中的真與幻,誰又能截然分得清呢?

天涯五友的感情是真摯的,也許除許幻園之外,他和蔡小香的關係最為親近,試看《戲贈蔡小香四絕》中的一首,他是這樣寫的:“輕減腰圍比柳姿,劉楨平視故遲遲。伴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濃芳是口脂。”這裡有一個典故需要解釋一下:劉楨是“建安七子”之一,建安中被曹操召為丞相掾屬。劉與曹丕兄弟頗相友愛,只是後來因在曹丕席上平視曹丕的妻子甄氏,心中十分惱怒的曹丕加劉以不敬之罪,劉楨去服勞役,後又免罪署為小吏。建安二十二年 (217),他與陳琳、徐瑀、應瑒等同染疾疫而亡。至於後面兩句,其欣賞之情,實在曖昧得很。

多情的男人總是有女人的氣質,所以才會對風花雪月有敏銳的感悟。但這感悟多是愁緒,如綿綿的春水,去了還來,波濤不盡。

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也就是從1899年他20歲開始,一些名妓進入了李叔同的生活。這些人是:素韾吟館主雁影女史朱慧百、詩妓李蘋香、謝秋雲、楊翠喜、高翠娥以及歌郎金娃娃等人。姜丹書《弘一律師小傳》中專門記述了李叔同的這一段聲色生活:“先是上人年少翩翩,浪跡燕市,抱屈宋之才華,恨生叔季之時會。一腔牢騷憂憤,盡寄託於風情瀟灑間;亦曾走馬章臺,廝磨金粉,與坤伶楊翠喜、歌郎金娃娃、名妓謝秋雲輩,以藝事相往還。抑蓮為君子之花,皭然泥而不滓。蓋高山流水,志在賞音而已。”

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其贈歌郎金娃娃《金縷曲》雲: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餘夢影,樽前眉底。陶寫中年絲竹耳,走馬胭脂隊裡。怎到眼都成餘子。片玉崑山神朗朗,紫櫻桃,慢把紅情繫,愁萬斛,來收起。 泥他粉墨登場地。領略那英雄氣宇,秋娘惰味。雛鳳聲清清幾許。銷盡填胸蕩氣,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無一事,問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遊戲。

這後面的“休怒罵,後遊戲”六個字,足以表明他涉足聲色場中的心態了。他又有一首《二月歌筵賦此疊韻》的詩:

莽莽風塵窣地遮,亂頭粗服走天涯。

樽前絲竹銷魂曲,眼底歡娛薄命花。

濁世半生人漸老,中原一發日西斜。

祗今多少興亡感,不獨隋堤有暮鴉。

《贈語心樓主人》:

天末斜陽淡不紅,蝦蟆陵下幾秋風。

將軍已老圓圓死,都在書生倦眼中。

道左朱門誰痛哭,庭前柯木已成圍。

祗今蕉萃江南日,不似當年金縷衣。

還有一首直題為《菩薩蠻·憶楊翠喜》:

燕支山土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髮翠雲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後,葉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曉風無力垂楊懶,情長忘卻遊絲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銷一捻,願化穿花蝶。簾外隔花陰,朝朝香夢沉。

以及《為老妓高翠娥作》:

殘山剩水可憐宵,慢把琴樽慰寂寥。

頓老琵琶妥娘曲,紅樓暮雨夢南朝。

以上那些詩詞雖是詠歎妓女,恐怕也是自憐。待到後來李叔同出演《茶花女》,這一經歷一定銘心刻骨。一瞬間他也許會恍惚,到底人生是戲,抑或戲是人生?

世事的變幻一定讓李叔同感覺非常黯然,報國無門,功名也虛浮縹緲,而溫情男女之間的惺惺相惜,相互珍重,甚至耳鬢廝磨間,比起那些宦遊他鄉、孤獨以老的人,要真實得多,也要幸福得多,但是,肉體多於靈魂的歡娛除了暫時的快慰之外,卻只能加重人生的虛幻。這或者就是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輕。

他的21歲,剛好是1900年,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紀。關於晚清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我在比較了那個群體之後曾有這樣的看法:從一開始,這一代知識分子身上就呈現出了一種特殊的複雜性,因為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大變局”時代。而如何應對新局面,傳統舊學無法提供答案,更無法解決隨之而產生的新思想與新情感,這種新的思想與情感是近現代人特有而不是納蘭容若或者賈寶玉才有的那種彷徨與孤獨。他們當然會把這種彷徨與孤獨仍然藉助舊體詩詞的形式表現出來,這種感傷、憂鬱、哀痛、頹唐表面上仍然披了傳統的外衣,然而其內容已不是傳統所能涵蓋得住的了。

李叔同和當時最敏感的那些人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對於生命之究竟的追問,對於渺茫不可知的前途的惶恐、困惑、尋覓、苦悶……既是獨特的,也是共通的。他的《二十自述詩》沒有發現,但《序》留了下來。從《序》中可以讀到:

墮地苦晚,又櫻塵勞。木替草榮,駒隙一瞬。俯仰之間,歲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域無端,抑鬱誰語。爰託毫素,取志遺蹤。旅邸寒燈,光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劍。言屬心聲,乃多哀怨。江關庾信,花鳥杜陵。為溯前賢,益增慚恧。凡屬知我,庶幾諒予。

不過,更令李叔同他們苦惱的,是新的生活方式、道路、目標、理想還未定型,一切都是未知數,一切都漫無邊際。李叔同將他的行動、思考、意願和情感都集中地體現在文學與藝術的抒發之中,理性啟蒙與浪漫抒情彼此交融,多愁善感與微妙的哲理交織在他的詩詞之中,尤其當理性、樂觀以及進化思潮與非理性、悲觀、反歷史思潮的衝突、矛盾都扭結在一起的時候,更是糾纏不清。所以他的詩在妖豔裡彷彿呈現出來的,卻是沉鬱悲壯的面影。

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顯然,李叔同雖然在走著傳統失意文人的舊路,因為那條路已經無路可走,而且隨著晚清政局以及對外戰爭的節節慘敗,傳統的生活方式、道路、目標、理想已經明顯地不適應於新的青年一代。“庚子之役”以後,他自上海回津,擬赴豫探視其兄,臨行填《南浦月》一闋留別海上,詞雲:

楊柳無情,絲絲化作愁千縷。惺依如許,紫起心頭緒。誰道銷魂,盡是無憑據。離亭外,一帆風雨,只有人歸去。

進退失據之意,已躍然紙上。

因道路阻塞,他沒見到他的兄長,彷徨中的李叔同在天津住了半月後重回上海。他回上海以後,正好南洋公學開設特班,招考能作古文的學生二十餘人,預定拔優保送經濟特科。他改名李廣平應考,被公學錄取。南洋公學特班聘請蔡元培為教授,上課時由學生自由讀書,寫日記,送教授批改,每月課文一次;蔡氏又教學生讀日本文法,令自譯日文書籍,暗中鼓吹民權思想。

1903年冬,南洋公學發生罷課風潮,全體學生相繼退學。李叔同也退學了,他有感於當時風俗頹廢,民氣不振,即與許幻園、黃炎培等在租界外創設了“滬學會”,開辦補習科,舉行演說會,提倡移風易俗。當時流行國內的《祖國歌》就是他為“滬學會補習科”撰寫的。此外他又為“滬學會”編寫了《文野婚姻新戲》劇本,宣傳男女婚姻自主的思想。或者,這是李叔同第一次與古典戲不同的新形式的戲劇結緣。

1905年四月,他的母親王太夫人逝世,他自己說:“我自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到出家。”他向他的友朋講起他母親死的情形,那餘哀是不斷的。他說:“我母親不在的時候。我正在買棺木,沒有親送。我回來,已經不在了。還只有四十幾歲!”喪母后的他,自然像遊絲飛絮,飄蕩無根。

悲傷之極的李叔同改名李哀,也許為了擺脫痛苦,他決心東渡日本留學。臨行填了一闋《金縷曲》,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詞曰:

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

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悽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在古典的外衣下,看到的卻是李叔同對當下人生意義的苦苦追問,對於生命易近的傷感,以及他在人生環境與局勢變動下的苦悶與徘徊之情。

但是在日本,他的愁緒仍然是不斷的。大久保(湘南)評他所寫的《春風》一詩云:“李長吉體,出以律詩,頑豔悽麗,異常出色。而其中寄託自存。”又評《前塵》一詩云:“湘南曰,奇豔之至,其繡腸錦心,令人發妒。李君自謂‘此數年前舊作,格調卑弱,音節曼靡,殊自恧也。夫然豈其然乎?又評《朝遊不忍池》雲:“湘南曰: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真是血性所發,故沉痛若此!評《鳳兮》雲:湘南曰:所見無非愁景,所觸無非愁緒,侘傺悲鬱,此無可奈何之辭。”

李叔同除在東京美術學校學習油畫外,又與同學曾延年等組織了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1907年春節期間,為了賑濟淮北的水災,春柳社首次在賑災遊藝會公演法國小仲馬的名劇《巴黎茶花女遺事》,李叔同出演茶花女——這是中國人演話劇最初的一次。後來他出家時,把這劇照送給了豐子愷,雖然這幀照片抗戰時為兵火所毀,但豐子愷記得很清楚:捲髮,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著地面,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託著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

一天晚上,瑪格麗特回來後,鄰居勃呂當司帶來了兩個青年,其中一個是稅務局長杜瓦先生的兒子阿芒·杜瓦,他瘋狂地愛著茶花女。那還是一年前瑪格麗特生病期間,阿芒每天都風雨無阻地跑來打聽她的病情,卻不肯留下自己的姓名。勃呂當司向瑪格麗特講了阿芒的一片痴情後,她感動極了。瑪格麗特和朋友們跳舞時,病情突然發作,阿芒關切地勸她不要殘害自己,並向瑪格麗特表白了自己的愛情。他告訴茶花女,直到現在,他還珍藏著她六個月前丟掉的紐扣。瑪格麗特動了真情,她送給阿芒一朵茶花,以心相許。

阿芒真摯的愛情激發了瑪格麗特對生活的熱望,她決心擺脫巴黎生活和阿芒到鄉下住一段時間。她準備獨自一人籌劃一筆錢,就請阿芒離開她一晚上。阿芒出去時,恰巧碰上瑪格麗特過去的情人,阿芒心生嫉妒,嫉妒中給瑪格麗特寫了一封措辭激烈的信,說他不願意成為別人取笑的對象,他將離開巴黎。但他並沒有走,因為瑪格麗特實在是他整個的生命和希望,他跪著請瑪格麗特原諒他,瑪格麗特則對阿芒傾述:“你是我在煩亂的孤寂生活中所呼喚的一個人”。

瑪格麗特和阿芒終於在巴黎效外租到了一間房子。公爵知道後斷絕了瑪格麗特的經濟來源。她則揹著阿芒典當了自己的金銀首飾和車馬來支付日常生活費用。知道真相後的阿芒決定把母親留給他的一筆遺產轉讓,以還清瑪格麗特所欠下的債務。經紀人要他去簽字,他離開瑪格麗特去巴黎。但那封信原來是阿芒的父親杜瓦先生寫的,他騙開阿芒後,就去找瑪格麗特。他告訴瑪格麗特,他的女兒愛上了一個體面的少年,但那家打聽到阿芒和瑪格麗特的關係後表示,如果阿芒不和瑪格麗特斷絕關係,就要退婚。如雷轟頂的瑪格麗特痛苦地哀求杜瓦先生,不要讓她與阿芒斷絕關係,因為那樣就等於要了她的命,可杜瓦先生毫不退讓。為阿芒和他的家庭,她只好作出犧牲,發誓與阿芒絕交。

瑪格麗特非常悲傷地給阿芒寫了封絕交信,然後回到巴黎,重新開始昔日的荒唐生活。她接受了瓦爾維勒男爵的追求,他幫助她還清了一切債務,又贖回了首飾和馬車。阿芒也懷著痛苦的心情和父親回到家鄉。但是阿芒仍深深地懷念著瑪格麗特,他失魂落魄地來到巴黎後,決心報復瑪格麗特的“背叛”。他找到了瑪格麗特,給她難堪,罵她是沒有良心、無情無義的娼婦,把愛情作為商品出賣。瑪格麗特則傷心地勸他忘了自己,永遠不要再見面。無法捨棄瑪格麗特的阿芒卻要她與自己一同逃離巴黎,逃到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瑪格麗特告訴阿芒,她不能那樣,因為她已經起過誓。阿芒誤以為她和男爵有過海誓山盟,便氣憤地把瑪格麗特推倒,把一疊鈔票扔在她身上,轉身離去。傷心之極的瑪格麗特大叫一聲,昏倒在地。

瑪格麗特受了這場刺激,一病不起。男爵與阿芒決鬥受了傷,阿芒逃到國外。新年快到了,瑪格麗特的病情更嚴重了,臉色蒼白,沒有一個人來探望她,她感到格外孤寂。杜瓦先生來信告訴她,他感謝瑪格麗特信守諾言,已寫信把事情的真象告訴了阿芒,現在瑪格麗特唯一的希望就是再次見到阿芒。

孤獨之極的瑪格麗特快死了。臨死前,債主們帶著借據都來逼她還債。執行官奉命前來執行判決,查封了她的全部財產,只等她死後就進行拍賣。彌留之際,她不斷地呼喊著阿芒的名字,她的眼裡流出無聲的眼淚,卻始終沒有再見到她心愛的人。瑪格麗特死後,只有一個好心的鄰居米利為她入殮。當阿芒重回到巴黎時,她把瑪格麗特的一本日記交給了他。讀了日記阿芒才知道他誤解了她,阿芒懷著無限的悔恨與惆悵,專門為瑪格麗特遷墳安葬,並在她的墳前擺滿了白色的茶花。

據當事人的回憶,這次《茶花女》上演的是阿芒之父訪瑪格麗特的一場兩幕。演阿芒父親的是曾孝谷,茶花女是李叔同(息霜),曾孝谷曾博得了好評;反之,茶花女是粉紅色的西裝,扮相併不好,他的聲音也不甚美,表情動作也難免生硬些——這樣的評價一定是從外表上來看的,如果從內心世界以及對聲色生活的體驗來看,李叔同的內心無疑是最能表現這種生活的。所以才會有松居松翁的讚美:“中國的俳優,使我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當他在日本時,雖僅僅是一位留學生,但他所組織的春柳社劇團,在樂座上演椿姬(日本人稱茶花女為椿姬Tsubaki Hime)一劇,實在非常好。不,與其說這個劇團好,不如說這位飾茶花女的李君演得非常好。這個腳本的翻譯非常純粹,化裝雖然簡單一些,卻完全是根據西洋風俗的。當然和普通的改成日本式的有些不同。會話的中國語,又和法語有相像的地方。因此,愈使人感到痛快。尤其是李君的優美婉麗,絕非日本的俳優所能比擬”(參見孟憶菊:《東洋人士對李權同的印象》,1927年1月《小說世界》)。一場戲結束了,觀眾一鬨而散,但對於李叔同來說,卻並非桃花流水任無情,只是無處話淒涼。

春柳社第二次的公演是在1907年6月,上演的是《黑奴籲天錄》。春柳社在《開丁未演藝大會的趣意》上說:“演藝之事,關係於文明至巨。故本社創辦伊始,特設步部研究新舊戲曲,冀為吾國藝界改良之先導。春間曾於青年會扮演助善,頗辱同人喝采;嗣後承海內外士夫交相贊助,本社值此事機,不敢放棄。茲訂於六月初一初二日,借本鄉座舉行‘丁末演藝大會’,準於每日午後一時開演《黑奴籲天錄》五幕。所有內容概論及各幕扮裝人名,特列左方。大雅君子,幸垂教焉。”在這次演出中,李叔同又一次扮演了婦女的角色:美國貴婦愛美柳夫人。

曾經那次演出的歐陽予倩寫過一篇名為《春柳社的開場兼論李叔同的為人》的文章,其中這樣記述:“曾孝谷的黑奴妻分別一場,評判最好。息霜除愛美柳夫人之外,另飾一個男角,都說不錯。可是他專喜歡演女角,他為愛美柳夫人作了百餘元的女西裝。那時我們的朋友裡頭惟有他最闊。他家裡頭是做鹽生意的;他名下有三十萬元以上的財產。以後天津鹽商大失敗的那一次,他哥哥完全破產,他的一份也完了。可是他的確是愛好藝術的人,對於這些事不甚在意,他破了產也從來沒有和朋友們談及過……他對於戲劇很熱心,但對於文學卻沒有什麼研究。他往往在畫裡找材料,很注重動作的姿勢。他有好些頭套和衣服,一個人在房裡打扮起來照鏡子,自己當模特兒供自己的研究。得了結果,就根據著這結果,設法到臺上去演。”從李叔同“專喜歡演女角”的角度來說,正值得心理學家的進一步深研。

歐陽予倩《自我演戲以來.春柳社的開場》;“春柳自從演過黑奴籲天錄以後,許多社員有的畢業,有的歸國,有的恐妨學業不來了。只有孝谷、息霜、濤痕、我尊、抗白,我們這幾個人,始終還是幹著。在演‘籲天錄’那年的冬天,又借常磐館演過一次,什麼戲名我忘記了,只記得息霜參考西洋古畫,制了一個連蜷而長的頭套,一套白緞子衣裙。他扮女兒,孝谷扮父親,還有個會拉梵娥玲的廣末同學扮情人。誰知臺下看不懂一一息霜本來瘦,就有人評量他的扮相,說了些應肥、應什麼的話,他便很不高興。” 那時的李叔同的確相當瘦弱,即使不化裝,其瘦弱也應具有幾分女子的氣息。

但從此,李叔同退出了演戲。

李叔同從日本回國後的那一大段經歷我不多寫了,只是想鄭重地提及,就在1918年舊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結束了學校的教務,至虎跑定慧寺從皈依師了悟老和尚披剃出家,正式名為演音,號弘一。同年九月,他到杭州靈隱寺受具足戒,從此成為一個正式的僧人。

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然後是1942年秋,他在臨終前寫了二偈與詩友告別,偈雲: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餘何適?廓爾亡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同年10月13日(舊曆九月初四日),弘一法師圓寂於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晚晴室,享年63歲。彌留之際,他又寫下“悲欣交集”四字——通常的解釋是,他一面欣喜自己的解脫,一面悲愍眾生的苦惱。

我不止一次地翻看過弘一法師存世的所有照片,試圖從他的每一張照片上捕捉他不同的心境與際遇,因為這些都是可以寫在臉上的。我也不止一次地凝視過弘一法師的臨終絕筆:“悲欣交集”,在那紙背的,又是什麼呢?

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我覺得,還應該注意到他用過的另外一個名字:“李哀”,哀者,愁也、傷也,但愁與傷還不足以表達“哀”所含的意義。如果說悲劇的開始是有症兆的話,那應該就是悲哀吧。但悲哀又是慈悲的開始。命運已經把種子種下,只等待開花結果的一天。也許從他叫李哀開始,他就註定了必與宗教結緣。所以人道是,傷春悲秋不長進,李叔同偏偏就在此時開悟了,他一腳離了紅塵,一腳進了空門。

於是,他也成了一個戲劇式的人物。

2007-3-16

漫把琴樽慰寂寥——出家前的李叔同


致力於中國學術與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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