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半床书清香

汝水清凉

选编与书有关的文章,拼凑成书,张大其词,招摇于市,实在是满坑满谷,汗牛充栋,颇有成灾为患、令人厌憎之势头。而苗怀明先生选编注释的《落叶半床书》则有着让人不无惊艳、耳目为之一新之叹,这却是为何?

此书选编,并无拉大旗谋虚皮的气壮如牛,也没有响遏云天的虚泛口号夺人标语,却在看似了然无痕之处,紧紧抓住了“难”“乐”“苦”“癖”等关键词,围绕着书与人,做足了大文章。说到著书之难,书中收入了顾炎武的《著书之难》《与潘次耕札》,两篇文章纵论其间辛苦,“读书不多,轻言著述,必误后学”;而较为世人所熟知的张岱的《陶庵梦忆自序》,是经典名篇。张宗子回首前生尘缘,眼下处境,“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但“饥饿之余,好弄笔墨”,“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张宗子进而言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真是纸短情深,寄慨动人。谈论读书方法,似乎很难出新,曾担任过两江总督的梁章钜却在老生常谈中翻出了新意:“读书要有记性,记性难强。要练记性,需用精熟一部书之法。不拘大书小书,能将这部烂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诸家记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触悟他书。”梁章钜还唯恐他人不能领会他此番见解的良苦用心,又进一步解释说:“如领兵十万,一样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无亲疏厚薄,便不得一友之助。”“领兵必有几百亲丁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气肝胆,便此外皆可得用。”当然,这样的一部书,却要的确是“纯粹无疵、有体有用之书方可。倘熟一部没要紧的书,便没用。”藏书之苦,自不待言,叶梦得在《余家藏旧书》中说道:“余家藏旧书三万余卷,丧乱以来,所亡几半。山居狭隘,余地置书囊无几,雨漏鼠啮,日复蠹败。”凄凉满目,令人沮丧,但叶梦得还是以欧阳修的“一生勤苦书千卷,万事消磨酒十分”来慨然自慰,苦中作乐。陆游这位大诗人把自己的书房不无解嘲地称作书巢而作《书巢记》:“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前,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陆游大概还嫌他人不大明白自己书房的局促逼仄,他又进一步说道:“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编选者在《梅花草堂笔谈》中,择取了作者为张大复的《小青》一篇,小青即冯小青。张大复对冯小青评价甚高,读到她的“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由衷感叹道:“如此流利,从何处摸捉?”他甚至认为冯小青的文章应该入选《昭明文选》。这位张大复,是明代戏曲作家,大概是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例举人物,没有捉到张大复,钱钟书认为不应该有此疏漏,不无讥讽周作人也许不知道张大复此人的意味在。而周作人在十个三年后回应此事,自己很久以前就读过自号为寒山子的张大复的文章了,不大喜欢张大复的“山人气味”,“有批评家赐教应列入张君,不佞亦前见《笔谈》残本,凭二十年前的记忆不敢以为是,今复阅全书亦仍如此次想”,知堂先生此番回击,实在是功夫老辣。以《五杂俎》《万历野获编》而传世的谢肇淛的《好书者三病》,犀利指出:或浮慕时名把书当摆设;或有书不读,徒涴灰尘,半束高阁;或虽然“汇诵如流”,却“难以自运”“寸觚莫开”。这些话,即使在今天,不也很有警示意义?

此书选编文章,大致有百余篇,除了极少如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宋濂的《送东阳先生序》、袁枚的《黄生借书说》较为人所熟知之外,其他诸篇大都在千字之内,篇篇可圈可点,而这些入选文章,也大都不拘一格,不因其名气大就都入围,也不因其名气小而不入围,一切凭文章本身高低来裁决,颇显编选者的独到眼力。袁枚有五篇文章入选,归有光、张岱、袁宏道等均有四篇文章在册,而苏东坡与纪晓岚有3篇受到青睐,费衮、吴翌风、孙从添等与孟子、陆游、姚鼐等同等待遇,各有两篇文章入选。与黄仲则一生交好的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有一篇《藏书家有数等》,把藏书家分为五个等级,真是好见地。有意思的是乾隆皇帝也有一篇《文源阁记》跻身其间呢。

吴翌风在《美婢换书》中刻画了一位“性好藏书”、尤爱宋版书的明代藏书家朱大韶,此人真有点走火入魔了,为了得到宋版袁宏所撰的《东汉纪》,居然以自己的婢女相交换。此婢女锦心绣口,颇有情思,她临行题诗于壁:“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他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朱大韶读到此诗而悔恨莫名,不久就死掉了。他的书也就散落人间,为他人所有了。

以此书消夏避暑,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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