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美,从身体的解严开始

伦敦泰德美术馆以「身体」为主题的艺术作品非常精采,这些作品的一部分,有一百二十件,七月中将在高雄美术馆展出了,非常兴奋。

长久以来我一直关注岛屿美学中关于「身体」的困境,有三本书做这一方面的探讨——《此生:肉身觉醒》、《肉身供养》和《身体美学》。

蒋勋︱美,从身体的解严开始

图1:弗雷德里克‧雷顿男爵(1830-1896),〈赛姬出浴〉,1890。(首次展出)(图/高美馆提

岛屿的身体原来有原住民在亚热带海洋、高山上发展出的源流,如同岛屿的生态,丰富、旺盛、色彩浓艳、气味强烈,充满生命力量。

但是,汉族移民在最近的四百年,明显主导着岛屿身体美学主流,原住民的身体受到限制、压抑和扭曲。

汉族移民文化影响下的「身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

我比较过几个古文明,埃及、希腊、印度,其中最缺乏人体表现的,正是汉文明。汉民族,从上古开始,很少表现人的身体,像希腊一样赤裸裸的身体更难见到。汉民族的文明回避了身体的各种可能,艺术史上一直是肉身缺席。少部分表现身体的艺术,也常常不是赤裸肉身,而是被衣服层层包裹的身体,被礼教拘束压抑的身体。

中国最重要的「身体」作品是「秦俑」,数量极大,每件都有真人大小,非常写实。但是,我们应该知道,秦俑是地下墓葬的陪葬品,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俑」是漫长历史里在阴暗的地下供主人驱遣奴役的身体,他们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它们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不应该被看见,他们是阴郁帝国的幽灵,没有身体的自觉。

蒋勋︱美,从身体的解严开始

图2:安东尼奥‧卡诺瓦(1757-1822),〈爱神赛姬〉。(图/取自网络)

世界文明史里很早开发了「身体」艺术的地区在地中海周边。不妨看一看地中海「身体」文化的几个脉络。

地中海周边的文明,大概在进入农业时代,就发展了以「身体」为主题的艺术。最近的一万年之后,地中海南端的埃及尼罗河文明,地中海东侧的西亚两河流域文明(古亚述和波斯文明),地中海北端的古希腊爱琴海文明,都先后陆续找到了自己的「身体」。

古埃及的「身体」巨大坚硬,用花岗岩雕刻,稳定庄严,试图在时间的毁灭中找到永恒。最近的三千年,古希腊的岛屿,借助埃及身体美学为基础,刚开始也是双脚平均分担重心。希腊的身体美学,慢慢逐渐摆脱埃及的僵硬,在运动中找到了新的平衡,懂得重心偏在一只脚,另一只脚在休息状态的美学姿态。埃及人像是「立正」,希腊有了「稍息」,有了律动。

到目前为止,希腊明显是现代世界「身体美学」的原点。我们的美术学院遵奉希腊雕像翻模的石膏像,大众民间的健身房,也仍然在现实生活中复制希腊式的「身体美学」——胸肌、腹肌,包括身体重心偏在一只脚的站立姿势。

有太多「身体」故事从希腊的神话开始,这次高美馆主题里的第一件作品就是〈赛姬出浴〉(图一),赛姬是爱神(Eros)的爱人,走进欧洲美术馆,到处都是「赛姬」,被爱人拥抱的赛姬,怀疑起爱人的赛姬,在烛光里偷窥爱人的赛姬,看着爱人飞逝幻灭哀伤的赛姬。罗浮宫的卡诺瓦(Antonio Canova)的〈爱神赛姬〉,相互爱悦拥抱的少年身体,令大众动情着迷。(图二)

没有希腊神话的背景,几乎读不懂西洋美术。而那样的「身体」,数千年来,成为典范,使一代一代的青年可以做「身体」的功课。这个身体,和「赛姬」一样,渴望爱,有怀疑,好奇偷窥,这个身体也和「赛姬」一样,要遍尝失去的痛与哀伤。

「历史的身体」是一代一代的功课,青年的时候,在故宫上课,看不到「身体」,身体隐藏在山水间,知道有人,但看不见肌肉骨骼,看不见容貌表情,看不见爱恨,看不见渴望与伤痛。

长大的过程,我的「身体」,没有做功课的依据。

故宫的学习结束,到了巴黎,很惊讶欧洲的艺术里都是「身体」,各式各样的身体,被猛禽每天啄食内脏的普罗米修斯的「身体」,带着蜂蜡黏合的羽毛要飞向烈日的伊卡鲁斯从空中坠落的「身体」,维纳斯哀悼阿多尼斯的「身体」,妲内(Danaë)密闭而终于被光穿透进入的女性私密欢喜愉悦的「身体」。

这些古希腊神话的身体一直存在,成为西洋文明根深柢固的「身体」记忆。罗丹雕塑过「妲内」身体,克林姆也画过「妲内」的身体(图三、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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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奥古斯特‧罗丹(1840-1917),〈妲内〉。(图/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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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古斯塔夫‧克林姆(1862-1918),〈妲内〉。(图/取自网络)

希腊神话是西方「身体的原型」。然而,我们的「身体」记忆在哪里?

我们在西方置放「身体」的地方,常常立一块碑,文字的意象取代了身体。

秦始皇在帝国周边立起巨大的纪念石碑「泰山碑」、「峄山碑」,然而,哈德里安皇帝(Hardrian)在他罗马帝国各地树立的纪念都是他的雕像。

如果一个文化找不到「身体」的历史记忆,现代的「身体」何去何从?

这次高美馆的「身体」作品,看到身体记忆在欧洲如此源远流长,十九世纪,政治革命后的欧洲,有机会再一次展现「身体」的渴望,政治解严,工业革命,经济富裕,都只是功课的开始,文明的最终功课是「身体」的自由与美的寻找。

「美」是什么?「美」是身体的解严。

印象派的十九世纪末,雷诺瓦,窦加,罗丹,都在寻找身体在私密中解严的渴望。

「身体」在层层道德教条的约束禁忌下,没有自由可言,也没有「美」可言。

欧洲二十世纪的「身体」美学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革命。

学院「身体」包装在虚伪造作的假象唯美时,雷诺瓦、窦加、马蒂斯,就切入浴室私密空间,探究不为人知的女性身体动作(图五)。尤其是窦加,他后期的作品,直接书写女性在卫浴私密中的「不雅」,擦拭胯下,腋下,大胆对抗学院教育里模特儿摆姿势的伪装性,让「身体」回到真实。

蒋勋︱美,从身体的解严开始

图5:爱德加‧窦加(1834-1917),〈浴盆中的女子〉,约1883。(图/高美馆提供)

身体在不为他人观看时,在一个人的私密空间,会是什么样子?

我个人长期喜欢波纳尔,他「身体」的对象就是他爱的人,在浴盆里泡澡,在镜前发呆,在早餐桌上若有所思,看着猫微笑,波纳尔彷彿想留下每一刻他爱的「身体」,然而,时光在画里一寸一寸移动,他如此领悟,那「身体」在时间里最终会这样消融逝去了。「身体」在时间中,「身体」的美同时是时间的哀伤。

我们紧紧拥抱的「身体」正在逝去,所有的拥抱都不会是永远的拥抱。

「身体」不只是欲望,不只是性,身体也可以如波纳尔情深如此。

波纳尔的色彩是有温度的,彷彿他还记得爱的人的气味和体温。

二战以后,以英国为主体,对「身体」的解严做了最大的革命。培根的笔触扭曲挤压,是在隐晦处对性欲双重的意象,他画中的身体,极度欲望,又极度掩盖,那是他对自己同性欲望的身体既追求又逃避的扭曲变形吧。半世纪后,今天欧洲大部分地区同性婚姻立法,回看培根的时代,知道艺术在社会革命中起了一定时代的作用。

和培根不同,霍克尼的「身体」没有隐晦压抑了。他长期居住在美国加州,在明亮富裕的海滨别墅,享受阳光,享受肉体,享受性与感官的欢悦,他的油画色彩缤纷华丽,人生像一场富裕欢乐的盛宴。这次展出他用版画记录同性爱人的床笫关系,没有任何扭曲遮掩,就是日常的身体,异性如此,同性也如此,在霍克尼的画中,性别早已不是问题,他要说的是:二十三岁,二十四岁,这样年轻健康的「身体」,在时间的毁灭中,你要做什么?你的「身体」渴望什么?

卢西安—佛洛伊德的身体是给我很大震撼的(图六),几次在欧洲看他的画作,让我思考西方的「身体」如何从希腊一路走来,有更大的诚实与勇气,去书写更真实的身体。佛洛伊德的「身体」不是希腊耽溺「青春」「唯美」的身体。他的「身体」,有时臃肿肥胖,有时衰老贫瘠,有时颓唐沮丧,有时使人怀疑「肉体」是不是只是「物质」,我们说的「血肉」如果只是解剖台上可以分类的一堆物质元素,那么,「生命」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蒋勋︱美,从身体的解严开始

图6:卢西安‧佛洛伊德(1922-2011),〈站在布堆旁〉,1988-9。(图/高美馆提供)

佛洛伊德用绘画把「身体」推到哲学的临界,这「身体」,我自己的「身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如果一无意义呢?像《金刚经》说的「实无一众生得灭度」。

我们或许要这么诚实,这么勇敢,才有「身体」全新的解脱吧。

西方的「身体」还在持续解严,女性的「身体」一直是「被观赏」的身体,男性主导的漫长艺术史上,女性没有论述自己的权利,到了二十世纪,女性要颠覆艺术史,如果从女性的角度「观赏」男性呢?西尔维亚—斯莱的〈斜躺的保罗〉令人发噱,雷诺瓦、马蒂斯画中慵懒妩媚的女性「身体」转身成为男性「身体」。从女性的观点出发,观看男性、书写男性,还有多少可以颠覆的艺术主题?

我们学院美术有太多需要颠覆的观念,也许要颠覆的正是希腊,美术教室那样多来自神话的石膏翻模,无血无肉,不关痛痒,如何可以主导岛屿身体美学半世纪以上?

台湾在日治时代就引进西方裸体绘画,老一辈画家也都画裸体,但是有哪一件让我们可以有记忆?

身体的记忆不在石膏像临摹,身体的记忆必须回到自己有痛有欢爱的肉身。

如果我们的身体没有记忆,身体并没有解严。

西方也在反省「唯一希腊」身体美学的困境,高更出走大溪地,正是要颠覆唯一欧洲文明的错误。高更如果来了台湾,他或许不想去学院画石膏像,他必然迷恋的是岛屿部落种族活生生的容貌与生命力量吧。

那么,我们长期汉移民文化对「身体」的漠视与压抑,也要从部落再找到新的起点吗?

这几年训练爆发力肌肉的希腊「身体」美学在欧美逐渐衰退,许多市民的健身中心开始关注印度瑜伽的柔软,练习静坐、冥想、呼吸,让过度紧绷膨胀的肌肉能够舒缓下来,印度文明提供了「身体」非常不同于希腊的思考。

所以,「身体」的解严应该是创造更多元价值的对话与互动吧。

汉纳—威尔克的「马克思主义与艺术——当心法西斯女性」,或许对岛屿许多人还有理解难度,但是,她这样告白,像告示,也像宣言,是女性的「宣战」了。

我们当然可以理解她作为女性的激烈吶喊,因为,长期男性主宰的主流社会,女性「身体」解严是不是更困难重重?

岛屿上女性身体在什么样的处境?为什么女性身体还可以如此廉价?

这次展览,看到岛屿「身体」解严或许要从南部炎热明亮的边陲开始了,从更非主流的岛屿边陲开始。

是的,「身体」的解严,在任何地方,主流文化总是后知后觉。

高雄的「身体」,女性的「身体」,劳工的「身体」,孤独与压抑的「身体」,原住民部落的「身体」,有渴望,有爱恨,有辛苦,有伤痛与幻灭、沮丧或绝望,也正因为如此,边陲才会懂「身体」解严的深刻意义吧。

看完展览,不妨思考,岛屿美术史里,有我们记忆的身体吗?有我们看了兴奋或哀伤的身体吗?有像西方人在「赛姬」身体里感觉到的爱与渴望,好奇与失落吗?

如果没有,如果美术史上,「身体」缺席了,我们可以开始做自己「身体」的功课了,在镜子前站一分钟,凝视自己的身体,好像很熟悉其实很陌生的身体。

不要忘了,美——从自己的「身体」解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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