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图为常沙娜临摹的莫高窟壁画,燃灯菩萨,1947年

敦煌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常沙娜曾说,是真实纯粹的至善与至美。

那壁画上的美,

引领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

抵达内心深处的神性之所。

文|息小徒

▲[虚度大师录]015:常书鸿&常沙娜主播/思婕 配乐/张国荣-奔向未来的日子

敦煌壁画,一条长达两米的衣纹线条,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气韵悠长。

画出这根线的人,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

穷尽想象,也想不出当时站在这洞中的画工,是以如何的心力、技法,如何的兜转手腕,气定神闲,才画出了这条将人带去佛国净土的线条。

如果将敦煌壁画看作一个人,从公元366年那个叫乐尊的和尚,面对鸣沙山的佛光顶礼膜拜,开凿出第一个洞窟开始,此后一千余年,这个叫做敦煌壁画的人,沉浸于岁月之中,在时光之外不停长生。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佛的足迹》摄影/张望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流淌进她的血脉,这些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无名。

常沙娜,是这众多生命中的一位,一生为了敦煌,与逝去的无名前辈们相同,印证着那句佛语:

《维摩诘经》有云:“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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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还没出生前,名字就已经被取好了。

1927年,23岁的父亲常书鸿,登上一艘由上海开往马赛的达达尼亚大邮船。

他兴奋不已,因为他相信真正的绘画艺术藏在欧洲。抵达法国后,常书鸿进入法国里昂国立美术学校。

过了一年,妻子陈秀芝也到了法国,他们很快有了孩子。

孩子的名字以一条叫La Saone的河流命名,音译为——沙娜。

常沙娜,在法国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她被爸爸画进油画,也是妈妈雕像的模特,那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候。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油画,常书鸿一家

很多人将她的名字解释做“婀娜多姿的沙漠”,那时,没人知道,有一天,这个小女孩会跟随父亲,真的抵达千万里之外的那片沙漠。

她后来感叹那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缘分初露端倪的那天,常书鸿刚从卢浮宫出来。

他慢悠悠地走到塞纳河边,在一个旧书摊上,意外中发现了六册书——伯希和的《敦煌图录》。

一本黑白摄影图册,记录了敦煌千佛洞三百余幅壁画和塑像图片。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这东西虽来自故国,对他来说却很陌生,他站在旧书摊前翻看,直到暮霭沉沉。

第二天,顺着书摊老板的指引,他赶去吉美博物馆,看到了伯希和从敦煌藏经洞掠去的大量敦煌唐代绢画。

他这时终于确定,他所追索的艺术,在自己的家乡。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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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年,法国人镜头下的莫高窟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艺术家,会拒绝敦煌。

就在常书鸿抵达敦煌之前,有一个人已经先行到了敦煌。

这个人是张大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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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张大千正遭遇到艺术创作的瓶颈,常常提笔四顾心茫然。

纪录片《敦煌画派》中有这样一段描述,讲述了张大千当时所面临的中国画的窘境:

“从魏晋时期开始,中国画一直追求神形兼备的艺术境界。

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和画圣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都是笔法严谨、神形兼备的旷世之作。

而宋代以后,中国画走向了文人画的时代,只求神似,不求形似,逸笔草草。到了清末,就只留下三寸金莲、残山剩水了。”

当同时代的画家们开始将目光投放到西方油画的时候,张大千将目光放在了敦煌,满怀敬佩,重新回到一个学生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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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在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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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临摹的敦煌壁画

敦煌壁画,是五代水墨画之前的世界,尚未进入文人缱绻多思、空性高情的时代。

那时的人们喜欢用最真实的笔触,最鲜艳的色彩,天真而浪漫的想象,通过世俗世界,去抵达心中的佛国净土。

历经北凉、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十个时代,千年时光,无数无名画匠。

在这小小的窟中,绘制壁画45000平方米,彩塑2400尊,如果把这些壁画连接成1米高的画廊,可以延绵近50公里。

数百年都不见真容的中国画线描“十八描”,铁线描,折芦描,行云流水描,在古书中才能看到的“褒衣博带”、“秀骨清相”、“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在敦煌比比皆是。

木心说,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

敦煌壁上,尽是慈悲。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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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45窟—《观无量寿经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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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一直记得,从重庆到敦煌那条漫长的旅程。

车颠簸着,沿着祁连山,通过河西走廊,途径古代凉州、甘州,一望无际的荒漠,没有尽头的旅程,天高地阔,满目荒凉。

那时她尚年幼,还不知道自己走向了什么样的命运,她只知道彻底远离了巴黎的浪漫。

她在车上背出一首民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看戈壁滩,后看鬼门关……”

1942年,重庆国民政府指令教育部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出任第一任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自此一生,只为敦煌。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常书鸿临摹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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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书鸿在莫高窟第130窟峭壁上指挥窦占彪修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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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书鸿卧室、书房(摄影/李辉)

妻子一直不同意举家搬去敦煌, 常书鸿试图用敦煌彩塑打动她,也只换得了暂时的妥协。

在敦煌几年后,妻子一去不返,常书鸿骑马去追,月夜下的戈壁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透心的荒凉,不知身在何方。

当时有一位南方来的测量人员,叫做陈延儒,生了重病,他留给常书鸿的最后请求是在他死后把他埋进泥土里,而不是沙子里。

因为埋进沙子的人,最后都成了路边的无名白骨,再也不能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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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 常书鸿临摹 尸毗王 本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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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书鸿临摹 敦煌257窟 鹿本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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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还记得,爸爸第一次带她进入洞窟的场景。

“他带我们进入洞窟,在洞口射进的阳光照耀下,里面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壁画、彩塑,铺天盖地,色彩绚丽。

我不明白这是些什么,只觉得好看,新鲜、神奇,在明明暗暗的一个个洞窟走进走出,就像游走在变幻莫测的梦境里。”

敦煌的生活很清苦,睡的房子隔成两间,里面是土炕,外面是行军床,敦煌缺水,一盆水擦脸、擦身、洗脚,剩下的还得派其他用场。

法国的浪漫一去不复返,那个被养在蜜罐子里的小女孩,变成了塞外戈壁上的野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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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敦煌的常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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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弟弟在敦煌

最高兴的还是画画,每天太阳初起,研究所的钟声响起,大家就进洞开始临摹、调研。

常沙娜和大人们一起,兴致勃勃地登上蜈蚣梯,爬进洞窟临摹壁画。

庄严的佛陀、慈眉的菩萨,头顶则是节奏鲜明的平棋和藻井,环绕身边的是佛传本生的故事,莲花圣洁,飞天飘逸。

能在少年和青年时期,沉浸于那样纯粹的美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人得以信仰纯粹的美,从这美中感知善良,学会谦卑,可以将生命凝于一线,进入专注。

对于当年的常沙娜和其他年轻人来说,他们用一日日的临摹来滋养这份艺术生命,养的扎实,养的心安。

而这样的艺术生命,又成为他们一生坚实的核心,无论经历什么,都不会丢失自己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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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 女供养人(五代61窟) 159.5x62cm 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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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常沙娜前往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附属美术学校读书,在这里,她知道了希腊、罗马,还有埃及、两河流域。

可无论如何,敦煌依旧是最熟悉的身体语言。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中国留学生都希望回国,这其中当然包括尚未完成学业的常沙娜。

那时候所有人都想回来,祖国这个词说出来,是真的会热泪盈眶的。

只是她还不知道命运的车轮又再次转动,这个车轮带着她一路飞奔,她抵达过时代所能给予个人的巅峰,也掉落到时代的谷底,唯一不变的,依旧是千年的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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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在美国,因用“蝴蝶论”解释众生平等,黑人小孩爸爸特意为之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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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艘船上漂泊22天回到祖国

常书鸿正在筹备北京的“敦煌文物展”,常沙娜成了这次展览上两位特殊客人的讲解员,他们是梁思成和林徽因。

两位先生那时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可是站在敦煌艺术的面前时,梁思成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林徽因清秀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

展览之后,常沙娜成了林徽因的弟子,成了新中国第一代从事工艺美术的专业人员。

在林徽因的指点下,常沙娜开始学习如何将敦煌图案融化进工艺品,丝巾、摆设、服装。

之后,她还参与了人民大会堂外立面、首都剧场等国家级重点建筑的设计,同时开始在清华大学、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教。

那时的人们刚刚历经过战争,每一个人都是幸存者,每一天都要认真努力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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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 和平鸽丝巾 130 x 130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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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手稿 人大会堂宴会厅天顶装饰设计彩色设置效果图 38.5×103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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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 文殊变(中唐窟号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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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常沙娜就迎来了时代的低谷。

她曾经的法国生活,美国留学都变成了把柄。

她经历了我们能想象的一切,但看到她熟悉的敦煌和敦煌人,又像这一切从未发生。

敦煌也奇迹般地成为艺术的幸存者,文物没有遭到一点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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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 观无量寿经变(盛唐172窟) 272x300.5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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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与父亲常书鸿讨论敦煌

1971年之后,下放农村的常沙娜终于可以重新画画了,她走到田地里,去画那些野花野草,那是自由的感觉。

在这之后,又是巨变的三十年,改革开放重新创造了一个新的时代。

常沙娜带着她的学生们,继续对敦煌图案进行整理、研究,整理出版了《敦煌历代服饰图案》、《敦煌藻井图案》等等关于敦煌图案艺术的大部头作品,这些作品全部得益于一次又一次的实地临摹与勘验。

每一次,都仿佛回到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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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历代服饰图案

随着人生行至暮年,亲人、长辈、爱人、恩师、伙伴,逐渐开始从她的人生退场。


2008年,常沙娜被诊断出乳腺癌,那是她离死神最近的一步。

那句熟悉的法语,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是她幼年时就会说的句子,而现在回忆过往,当重新吐出每个词语的发音时,她心中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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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

她再次回到敦煌,当年父亲带着大家为了保护石窟种的树已经郁郁葱葱,大波斯菊开的异常绚烂,那是当年父亲带回的种子。


她擦拭着父亲的墓碑,喃喃说:

“爸爸你好,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一辈子,你给我的教育,你给我的敦煌莫高窟精神,永远陪伴着我,谢谢爸爸。”

人生一世,能在暮年的时候还揣怀着一份诚挚而纯粹的感激,是因为她走过了坚实而丰厚的一生。

她说自己这一生是如此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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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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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同时走出了两种人。

第一种是张大千们,敦煌是他们发现艺术新世界的工具,敦煌不是终点,他们抵达是为了离开。

第二种则是常书鸿们,抵达之后,就再没想过离开。他们简单笃定,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精益求精,只为那一笔。

他们成了千百年前那群画匠的延续,隐藏在壁画之后, 将自我消解在了敦煌之中。

这样的名单,在常书鸿和常沙娜之后,也还有长长的一串。

当 年 在 敦 煌 的 青 年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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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之前,段文杰一直是一个激进的年轻人,他参加抗日救亡,组织学生运动,那时候在他的人生计划里,敦煌是个过客。

他描述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好像“一头饿牛闯进了菜园子”,他睁大了眼睛,贪婪地看清楚每一根变化多端的线条。

和很多来到这里的年轻人一样,他油画功底让最初的临摹并不算成功,于是这个年轻人开始读佛经,让自己静下来。

时间一点一点堆叠,众神、僧侣、伎乐、恶魔、供养人,一个又一个人的人物从墙壁上走进了他的笔端。

从1946年到1951年,他临摹了各洞窟不同时期壁画340多幅,面积达140多平方米,在莫高窟个人临摹史上,他是第一人。

他与同事对莫高窟洞窟进行了全面的编号、测量和内容调查,文革打到了,回到洞窟,提笔继续。

一待,就是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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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年轻时的段文杰,下图为老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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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杰临摹敦煌壁画

从23岁抵达敦煌的那个秋天开始,欧阳琳就开始临摹敦煌壁画,从工作到退休,没有一刻停止。

临了那么多,画的那么好,她从未办过个人展览,也从未出过画册,敦煌是每天的日常。

“就是喜欢它,觉得画着美丽,好看。如果有一两天不临摹,心里就空落落的,只有拿起画笔,心里才会平静下来。”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在莫高窟树下聊天,左起为欧阳琳,常沙娜,黄文馥

2002年后,欧阳琳不再临摹,开始写作。

90岁的老人不写过往,她写一些小品文,分析解读壁画,把自己和丈夫的研究保留下来,后来不能写,就读书,读唐诗宋词,说这世界真美好。

94岁的万庚育先生颤抖着身体,这位敦煌画匠在敦煌度过了半个世纪,她绘制的“敦煌莫高窟全景图”全长九米,准确绘制了50年代敦煌莫高窟全景。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万庚育

敦煌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常沙娜曾说,是真实纯粹的至善与至美。

那壁画上的美引领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抵达内心深处的神性之所。

壁画上有众生、佛陀、菩萨、恶魔、信众、伎乐,正如现在的人间。

那些把一生献给敦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

▲图为常书鸿所绘,那一年他们在莫高窟种下了春天

本期作者:息小徒,一个想着能走多远走多远的说故事人。

参考资料:纪录片《敦煌画派》 《敦煌:众人受到召唤》 常沙娜自传《黄沙与蓝天》

图片版权:常沙娜《黄沙与蓝天》敦煌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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