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马懿平辽东到慕容廆请降,来读读《资治通鉴》的史观

从司马懿平辽东(237年)到慕容廆请降(289年),在通鉴之中是跨度很大的两个历史事件——虽然在真实时间上跨度不过是五十年的时间,但通鉴有一些一以贯之的史官和叙述体系,可以从这里面的联系读出来,这也是读通鉴一大乐事。

一、司马懿平辽东

从司马懿平辽东到慕容廆请降,来读读《资治通鉴》的史观

司马懿平辽东和擒孟达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两次战役,都被刘伯温的《百战奇略》作为经典编录进去,其中的经过我当然已经读过不少遍了,历来大家也都关注于司马懿在这次战役中的出色表现。但这次再读通鉴,所吸引我的是这条史料结尾处的记载:

(景初二年238年八月)壬午,襄平溃,渊与子修将数百骑突围东南走,大兵急击之,斩渊父子于梁水之上。懿既入城,诛其公卿以下及兵民七千馀人,筑为京观。辽东、带方、乐浪、玄菟四郡皆平。渊之将反也,将军纶直、贾范等苦谏,渊皆杀之,懿乃封直等之墓,显其遗嗣,释渊叔父恭之囚。中国人欲还旧乡者,恣听之。遂班师。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司马懿在平定辽东后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诛杀了公孙渊和他的大臣们的家族和军民总共七八千人,做了个京观。所谓京观 就是把尸首堆成山。这当然是个很血腥的事情了,但在古代战事中并不少见。但这个事的目的一般是震慑地方,这乍听起来也没错,不听从中央管辖是得震慑震慑。

再看第二件事,让迁居辽东的“中国人”自主回家,这里“中国人”一般是指相对于边陲地区的中原人。联系前面的历史,黄巾之乱后,在公孙度到公孙渊三代人的努力下,辽东这个地方一度是个汉文化精英们向往的地方,很多人躲避战乱往辽东去,包括管宁、王烈、邴原这些名士都曾到辽东去避居,他们还曾在辽东教化地方,颇有些理想主义的成效出来。

应该说,辽东这个地方汉化程度是很深的,为什么司马懿没想过要把它纳入中央的管辖范围呢?反而杀了这么多人震慑地方,又让迁居的中原人自主返乡呢?

从司马懿平辽东到慕容廆请降,来读读《资治通鉴》的史观

个人有一个简单的猜测是,辽东这个地方因为地理位置,其对于华北地区的战略优势,就犹如关中地区对于巴蜀的战略制高点。其地方长官很容易形成割据一方的态势,实际上一直到一千多年后的明朝,李成梁不也在辽东独霸一方?可能司马懿当时也想避免被朝廷认为他有要经略辽东的嫌疑,就采用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也可能当时的魏国历经多年战乱,也需要人口来恢复生产,所以鼓励辽东的汉人回归家乡。

总之,不管什么原因,这样的处置使得汉人对于辽东的控制权和影响力开始削弱,甚至可以说,于是乎有了鲜卑人的崛起和入主中原。

想到此处,你就会感觉到,通鉴在选史料上是非常有意思的,而在司马懿丰功伟绩的结尾处写下这两笔,本身也是一种为之后的五胡乱华的历史设下了伏笔和暗示。我们读史书怎么能不细细地读呢?

二、慕容廆请降

太康十年己酉。

夏,四月,太庙成。乙巳,祫祭。大赦。

慕容廆遣使请降,五月,诏拜廆鲜卑都督。廆谒见何龛,以士大夫礼,巾衣诣门;龛严兵以见之,廆乃改服戎衣而入。人问其故,廆曰:"主人不以礼待客,客何为哉!"龛闻之,甚惭,深敬异之。时鲜卑宇文氏、段氏方强,数侵掠廆,廆卑辞厚币以事之。段国单于阶以女妻廆,生皝、仁、昭。廆以辽东僻远,徙居徒河之青山。

太康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第一段 夏四月,太庙成。司马炎登基十年 太庙才建成,就算这是个大工程,也建得太久了吧?我们可以看下一句:乙巳日,祫祭。祫,右边是合,天子诸侯大合祭其祖先的礼仪。

这是非常隆重的一次祭礼,把司马家的这些高祖、曾祖、祖父的神位都迎进太庙,进行祭祀。这个可以回溯一条史料,就是司马昭继位晋王之后,让皇帝追封了司马懿为宣王,司马师为景王。而司马炎当皇帝后,又给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也都追封了皇帝称号。这是一套关乎地位和政权合法性的很重要的礼制,有兴趣的话去看相关书籍。

所以太庙弄了这么久,除了工程量较大,一方面跟司马炎筹备灭吴战争有关,一方面也跟进行这些繁琐的礼仪准备有关。

看第二条史料,说的是慕容廆的事儿。这人是慕容鲜卑的先祖,所以关于他的记载花比较多笔墨穿插在这里。在这段一百字里面,主要说了慕容廆的三个事情。

从司马懿平辽东到慕容廆请降,来读读《资治通鉴》的史观

第一个:他向晋请降。

鲜卑人在东北开始坐大,其实和司马懿平辽东也有一定关系。公孙家族和他的势力覆灭后,对于东北这块地方,中央朝廷一直不敢派重臣镇守,怕出现割据的状况。从汉以来对东北少数民族的政策也比较多地是采用安抚措施,而这块地方虽然很容易山高皇帝远,可是这个地方唯一接触得到的高等文明也只有汉文化。

慕容廆对汉文化也是有相当的了解和修为的。在前一卷中,他在辽东的军事行动被晋朝廷的军队打败,然后选择投降,马上得到了中央朝廷的册封。这也是汉人王朝对待边疆民族常常采取的政策,大抵跟汉人王朝一贯以文化集中为特性,不好扩张有关。

第二个故事。

慕容廆得到册封后,把自己打扮成士大夫要去见当时晋朝的军队统帅何龛。

何龛没反应过来,这前几天还在打仗呢,于是他就把军队集结起来,严阵以待慕容廆的到了。慕容廆看到这个景象,也回去换上军装,来见何龛。然后跟人说,何龛不以礼对待我。这是一套很高明的外交和政治手腕。

魏晋人士骨子里是喜欢这种飘逸的文士风的,这样一来,连何龛都觉得很欣赏慕容廆了,还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若按今天的观点来看,你是投降后来我军队拜访我 我让军队摆出一派威严气派不是应有之义吗?可是放在这里却成了何龛觉得惭愧。这个细节和叙述 是非常有意思和值得用心体会的。读史过程中,正是这种细节的体悟也常常让我觉得快乐不已。

第三个故事,说的是慕容廆对于比他强盛欺凌他的宇文部和段部的结好,还有他后来还迎娶了段部单于的女儿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中的慕容皝就是后来燕国的实际建立者。

从司马懿平辽东到慕容廆请降,来读读《资治通鉴》的史观

这一条我扯两点。

第一,鲜卑人本身就是一个短时间内杂合的民族。史书上说他们“依鲜卑山,以山为号。”草原部族的兴替无常,所以鲜卑部族之间往往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

这一点和羌人很不一样,羌人把血亲复仇当成一种很高的宗旨。我们看阿来的《尘埃落定》里面都还会提到血亲复仇的情节,而据传羌人的一支即为原始藏人。东汉时羌人在攻陷长安的三辅之前,史载也有提到当时先零羌的首领滇零为了整合羌人势力,需要跟当时其他部族先搞一场解仇仪式。

所以对于不同的游牧民族,我们其实不能局限地把他们的特性和文化等同起来,一概都认为他们无非是骁勇善战的马上民族。而这种横向联系比较,也是读史的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所在。

第二点,谈一下司马光的史料选取问题。

我们联想一下另一个司马——司马迁的《史记》记载匈奴冒顿的崛起,也是说了两个关于冒顿隐忍的故事,一个是隐忍起来做了鸣镝,夺得单于权力,还有一个是对东胡人索取无度的隐忍,最后一鼓作气灭了东湖。

这一边司马光也是说了慕容廆的隐忍,通鉴后面的史料还会记载,慕容廆后来如何崛起并重创宇文部。这种对史料的选择,其实就是隐藏了史家本人的一种人物臧否的观点在里面。要崛起之前,总要经过一段隐忍期,正合易经乾卦中的:初九:潜龙勿用。

最后 其实还有第四条史料。慕容廆把部族迁徙到河县的青山。

这里我贴一下通鉴胡三省注的关于河之青山的内容:“徒河县,前汉属辽西,后汉属辽东属国,魏、晋省,并入昌黎郡界。后慕容氏复置徒河县,拓跋魏太武真君八年,并徙河入昌黎郡广兴县。杜佑曰:徙河青山,在营州郡城东百九十里”不过这一段不是关键,基本重点是这个地方比原来更靠近中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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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也就是说,如果司马光记载没有偏离,在慕容廆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以中原王朝为中的观念,所以才会认为辽东地处偏远。如果他觉得辽东就是他的家 他怎么可能产生偏远这类的想法?

这是慕容鲜卑的另一个重要特点,他们从一开始骨子里就是想往中原文化靠拢的,他们后来所建立的大燕国也确实是和汉族王朝相距不远,所以不能一说到胡人就完全看成和汉民族完全不同和对立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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