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玲:當代中國科幻小說的宏大敘事

詹玲:當代中國科幻小說的宏大敘事

21世紀初以來,隨著現實主義文學重歸文壇主流,當代文學重構宏大敘事的衝動和願望逐漸湧現,主流文壇集中出現了一批帶有強烈“史詩化”追求的長篇創作。在此期間,科幻小說創作也出現了一些具有史詩性規模的長篇小說,數量雖然不多,但可為研究這一敘事類型提供一些新的分析文本。

廣闊時空中的科幻精神與理性之美

討論科幻小說的宏大敘事,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展開:一是作為科幻的宏大,二是作為文學長篇敘事的宏大。先來看前者。作為一種能夠以宇宙為空間尺度、以萬物起源與終結為時間尺度的小說類型,科幻小說天然地具備史詩氣質。“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這句出自田中芳樹《銀河英雄傳說》中的名言,簡潔形象地概括出了科幻小說擁有的廣闊時空維度。它使科幻小說得以跨越個人、家庭乃至民族、國家的邊界,想象整個人類種族的興亡全景。

相比現實主義小說,科幻小說憑藉現代科技的力量,獲得了重述過去與鋪演未來的可能,這使科幻小說在描繪長篇歷史畫卷時,氣勢更為恢宏。此外,由於真實歷史事件被放置在可逆性狀態下重新認知,或現實有了虛構的未來發展並結構出動態的因果關係,科幻小說往往能夠更為深刻地揭示歷史本質。“虛構現實或可能世界,儘管有著種種的移置和偽裝,卻始終反映著特定社會文化階層的隱含受話者的願夢和夢魘”(達科·蘇恩:《科幻小說面面觀》)。科幻小說一方面將目光投向宇宙或世界的永恆,另一方面也始終牢牢把握著時代的精神。正是這種被達科·蘇恩稱為“現代科幻小說特有的史詩性”,使宏大敘事在長篇科幻小說中屢見不鮮,如艾薩克·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三部曲》、弗諾·文奇的《深淵上的火》、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四部曲》等。

當代中國的科幻小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一種為現實服務的創作。從20世紀50年代初期直至80年代,我國科幻小說的題材內容多局囿於生活生產中的問題解決,想象一些可預見的應用性小發明。即使一些將眼光投向太空的幻想,也是出於科學知識普及的目的。進入新時期後,儘管在一些作家的努力下,科幻小說創作與當時文學思潮接軌,文學性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但科幻小說仍未有效地建立起自身的文學特性,這使得一些小說雖將時空延展至千年之後、宇宙之間,卻仍然因為缺少對歷史本質的深入觀照而缺乏宏大感。

直到20世紀90年代之後,在王晉康、劉慈欣、江波、阿越等人的筆下,中國科幻小說的時空維度才真正較為充分地得到了延展。從早期的《亞當迴歸》開始,到後來的《水星播種》《百年守望》《天父地母》《逃出母宇宙》等小說,王晉康科幻小說中的世界倏忽千年,動輒萬里,故事中的人物或穿越到原始社會,或用星際冬眠的方式抵達遙遠未來,通過這樣的時空穿梭,與當下形成一段跨越千年的歷史時空,從而得以站在人類文明史的高度思考基因技術、人工智能、太空開發等前沿科技對於人類生活可能產生的影響。劉慈欣的《三體》,時間上一直延伸至數百年後的未來,空間上則拓展至整個宇宙,除此之外,還有下至一維,上至十一維的多重時空維度。在這樣極為複雜的時空裡,作家展開一重又一重思想實驗,宇宙文明間的“黑暗森林”法則背後,是對進化論思想的深層思考。

除卻廣闊的時空維度,科幻小說獨具的科學精神與科學美學,也讓這一文學類型本身具有宏大的特質。王晉康說過,宏大、深邃的科學體系本身就是科幻的美學因素。科學所具有的震撼力,使宏大不需要長篇就能達到。但由於文理分科而導致的學科壁壘,使科學之美很難在文學中被表達出來,這就需要小說家兼具文學與科學兩種素養。英國的阿瑟·克拉克就是這樣的代表。他的《2001太空漫遊》《與拉瑪相會》等作品,用流暢、極具畫面感的文字為讀者描繪出外太空極致的理性之美。劉慈欣也在這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他的《地球大炮》裡穿越地心向太空發射的地球大炮,《流浪地球》裡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的地球發動機,生動形象地展現了科技鑄就的機器美學。同樣是充滿力量感和驚奇感,但與自然山川河澤的雄渾壯美完全不同,這是一種融合理性美、秩序美和邏輯美的“人類世”之美,冰冷、肅穆而崇高。但像劉慈欣這樣,能夠將科學與技術的宏大美學通過文字展現出來,讓讀者被這種人工製品的強勁張力震撼、感動的作家,在目前中國科幻文學界還不多。

文學敘事中的科技理性與人文精神

科幻小說宏大敘事的第二個層面,即作為文學長篇敘事的宏大,也可以從兩個角度展開分析:一是敘事的宏大,二是宏大的敘事。先來看敘事的宏大。在科幻小說家中,王晉康、劉慈欣努力以科技文明為內核書寫價值信仰。王晉康的《豹人》《癌人》《類人》等“基因人”系列,既對基因技術、人工智能產生的道德倫理問題展開重新思考,又對這些科技手段保持了樂觀、堅定的信念。同樣,在劉慈欣的《三體》裡,我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作家的科學樂觀主義,以及由此而生的理想主義情懷。

受功利主義價值觀的影響,當下傳統的人際關係模式、信任模式遭到嚴峻挑戰,生活世界、自然世界發生異化,而王晉康、劉慈欣等人在科幻小說中對科技信仰的重建,是在嘗試為處於焦慮中的國人尋找新的心靈依靠。但是對科學的堅定信仰並不能夠支撐起人的全部價值理念。科幻既然是一種文學類型,我們就必須按照文學的標準來討論這個問題。時至今日,重視人的尊嚴和個體價值已經成為文學的寶貴傳統,換句話說,今天的文學是建立在堅實的現代人本精神和人性探索的基礎上的。所以,只有有效地將科學精神與現代人本精神、人性探索融合在一起,才能真正實現科幻小說的宏大敘事。在這方面,有些作品表現出科學精神有餘而人本精神不足的缺陷。相形之下,劉慈欣在《三體》中儘管也表現出從科學理性出發的功利價值觀,但由於故事中程心這個人物的存在,讓這種功利價值觀變得不那麼冷酷,從而使文本傳達出的價值追求實現了科技理性與人文精神的合一。

接下來再看宏大的敘事。科幻小說是文學,所以必須強調文學性。場景鋪展得再宏大,精神提得再高遠,如果敘事能力跟不上,那麼這個宏大敘事依然是有問題的。很多科幻小說宏大有餘,敘事能力不足,可以輕易地把時空範圍延展到星際之間、千年之外,但在基本的人物形象塑造、情節設置方面,仍然比較單薄、生硬,觀念化的痕跡相對明顯。而另外一些科幻小說,則是敘事技巧到位,對人性、人情的書寫在某種程度上為主流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思考空間,比如陳楸帆的《荒潮》,韓松的《地鐵》和《醫院》系列等。但這些作品因為價值觀念問題方面的原因,又比較難以展開宏大敘事。或許正由於此,劉慈欣的《三體》才始終會讓人覺得難以超越。《三體》中的每一個人物,章北海、程心、雲天明都各具個性,尤其是章北海身上體現出的傳統革命英雄主義精神與為人類獻身的大無畏氣質,給讀者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但是,難以超越並不意味著無法超越。仔細梳理“宏大”與“敘事”難以兩全的原因,比如當代中國科幻小說發展的歷史缺陷,作家對科幻文類功能認識的偏頗、自身的科學素養和文學能力的不均衡,以及科幻敘事學批評的落後等,然後去思考如何克服這些難題,都是提升科幻小說宏大敘事水平的可能性路徑。現在科幻小說創作處於發展的好時機,好好利用這一時機,提高科幻小說的創作質量,是每一位科幻作家和研究者亟待思考的問題。

(本文轉自中國社會科學網。作者單位:杭州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本文系浙江省之江青年社科學者項目 “建國初期小說中的城鄉關係書寫研究” (13ZJQN003YB)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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