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字從山”說《蘭亭》

“領字從山”說《蘭亭》

唐 褚遂良《臨蘭亭序》(領字從山本)卷(有專門的介紹此貼)

“領字從山”說《蘭亭》

“領字從山本”《蘭亭》之摹寫和刻拓,應始於南宋初,而始作俑者極可能是宋高宗趙構。“領字從山本”《蘭亭》是蘭亭學和《蘭亭》譜系中之一個分支,其實並十分繁雜,與定武《蘭亭》系不可同日而語。但自明代起,諸多著名鑑賞家時有“失眼誤鑑”,其影響至今猶存。本文擬對“領字從山本”《蘭亭》予以簡單梳理。純就鑑賞而言,猶如科學實驗一樣,後來者總有可能夠超越前人,故今人亦無多少可值得誇誇自喜者。《蘭亭序》中有云“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也。

【關鍵詞】蘭亭學 領字從山本《蘭亭》 蘭千山館黃絹本《蘭亭》 古書法鑑賞

在歷代難以數計的臨摹和刻拓《蘭亭》譜系中,有所謂的“領字從山本”一系,即《蘭亭序》中“此地有崇山峻領,茂林脩竹”的“領”字寫作“嶺”。在傳世的馮承素、虞世南、褚遂良三大摹本(均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以及著名刻拓本《定武蘭亭真拓本》(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吳炳本蘭亭》、《獨孤本蘭亭》(均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院)等中,均為“崇山峻領”,即“領字不從山”。嶺與領非通假字,但僅在領字作山嶺之義時可通假,《漢書》中“五領”即指“五嶺”。《說文》中無“嶺”字。南宋鞏豐《後耳目志》中有云:

“領字從山”說《蘭亭》

“領字從山”說《蘭亭》

左:褚遂良《蘭亭》局部 右: 馮承素《蘭亭》局部

《修禊志》:“崇山峻領。”《漢書·張耳傳》:“南有五領之戌。”領字不從山,與“嶺”同。黃長睿校《真誥》中雲:“嶺,山嶺也!凡山有長脊,有路可越,如馬之項領,故古但作領字。”(見陶宗儀《說郛》卷十二)

由此可知,自漢代時嶺字為領。故王羲之《蘭亭序》文本中“崇山峻領”之“領”字是當時的寫法,應無疑義。而“領字從山”反而顯出為後人臨仿者的時代用字。但最早的“領字從山本”《蘭亭》始於何時?現已無法考證。檢閱桑世昌《蘭亭考》(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2冊)卷十一《傳刻》中“御府”之一有云:“領字有山字,會字全。無界欄。有紹興雙印。”《蘭亭考》中雲《蘭亭序》至宋高宗時御題曰《禊帖》,該書收錄《禊帖》全文,其中“崇山峻領”寫作“崇山峻嶺”。故可知“領字從山本”《蘭亭》摹、刻約濫觴於南宋初期,而始作傭俑者極可能就是宋高宗趙構。

“領字從山”說《蘭亭》

文淵閣本《四庫全書》之《蘭亭考》書影

“領字從山本”是蘭亭學中的一個分支,其實它的譜系並不複雜。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王連起在《〈蘭亭序〉重要傳本簡說》(見《紫禁城》雜誌200期《蘭亭專輯》,故宮出版社2011年9月)一文中的《南宋御府本(遊相蘭亭甲之二)》說:“此本蘭亭序文‘此地有崇山峻領’的‘領’字,從可靠的唐摹本和比較著名的刻本可知,右軍寫的是‘領’字。但宋人的刻拓本中,有領字上有山者,稱為‘領字從山本’。如果僅僅只是一個領字從山,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是凡是領上有山者,即‘領字從山本’其蘭亭本帖,都還有不少怪異之處。如‘蘭’字草頭下有一橫,‘次’字偏旁寫作三點,‘激’字中間為‘身’,‘聽’字‘耳’旁,‘相’字末橫下斜與豎筆之勾等等。凡原帖塗改處,或空白或無塗改字痕。如果僅僅這些,也可以不必大驚小怪,因為只是一個不規範的蘭亭臨本刻石罷了。問題是,這些的一個蘭亭,卻被後來的收藏家裝扮成各種各樣最有名氣的蘭亭,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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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御府本(遊相蘭亭甲之二)》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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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相蘭亭甲之二中“嶺”字

現存世最早和最著名的“領字從山本”《蘭亭》刻拓本,是南宋遊似(?—1252)舊藏的《南宋御府本(遊相蘭亭甲之二)》(今藏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遊似在淳祐朝時(1241—1252)曾官拜丞相,兼樞密使。遊氏收藏各種《蘭亭》刻拓本約百餘種,後人稱之為“遊相本《蘭亭》”,今存世約有二十餘種。分別收藏於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北京故宮博物院。

《南宋御府本蘭亭》(遊相蘭亭甲之二)字口清晰,帖尾有“紹興”聯珠印文,此刻本王連起先生認為“可能是宋高宗趙構所書”。故其墨本的年代上限可能在南宋紹興朝(1131—1162)。“遊相蘭亭甲之二”在明初歸晉王府收藏,明末清初為四川胡世安收藏。著名收藏家孫承澤從胡氏處借來,請刻帖名手摹勒上石。但孫氏在《庚子銷夏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卷四《定武禊帖瘦本》中有云:“《禊帖》‘領’字從‘山’本,米老曾刻之。世稱‘三米《蘭亭》’。”米老即米芾。所以孫氏認為“遊相蘭亭甲之二”是米芾與其兩個兒子共同摹刻的唐刻本“三米《蘭亭》”。

米芾《書史》(見《米芾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中有云:“泗州南山杜氏,父為尚書郎,家世杜陵人,收唐刻板本《蘭亭》,與吾家所收不差。有鋒勢,筆活,以其本刻板,回視定武本及近世妄刻之本,異也。此書不亡於後世者,賴存此本。遇好事者見求,即與一本,不可再得。世謂之三米《蘭亭》。”從中可知“三米《蘭亭》”根本就沒有明確說是“領字從山”本。故孫氏之說,實是信口開河。疑欲揚其名,昂其值也。“遊相蘭亭甲之二”應該就是桑世昌《蘭亭考》卷十一“御府”刻本中的“領字從山”本。“領字從山”本《蘭亭》,較為著名的刻拓本還有張澂本、鬱岡齋本、渤海藏真本、快雪堂本等。

在傳世的“領字從山”《蘭亭》墨跡本中,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黃絹本《蘭亭》”最為著名,是臺灣大收藏家林柏壽(1895—1986)“蘭千山館”寄存之物,著錄於《蘭千山館藏品特展目錄》(臺北故宮博物院1969年)。黃絹本《蘭亭》縱24.3釐米,橫70.2釐米。卷首有“褚河南臨蘭亭絹本真跡。米海嶽跋”題簽,拖尾有米芾長跋,莫是龍二跋,王世貞二跋,周天球、文嘉、陳繼儒、王穉登、翁方綱、梁章鉅、日本人內藤虎(湖南)等人題跋和題識。曾先後著錄於孫鑛《書畫跋跋》、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高士奇《江村消夏錄》等書。清末為唐樹義(1793—1854)所得,後流至日本。林柏壽從大阪著名收藏家齊藤悅藏(號董盦)手中購得。林氏因收藏黃絹本《蘭亭》和懷素《小草千字文》,因名齋號曰“蘭千山館”。

“領字從山”說《蘭亭》

“領字從山”說《蘭亭》

蘭千山館藏《黃絹本〈蘭亭〉》局部 黃絹本《蘭亭》中“永”字

米芾在《書史》中曾寫到過丞相王隨(文惠)的孫子收藏有一件黃絹本《蘭亭》,故米芾在題跋中言此黃絹本《蘭亭》是“王文惠公故物”。其實米芾題跋是偽物,原跋刻在“遊相本”《蘭亭》(天干編號已失,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中,此《蘭亭》應是王文惠舊藏刻本。黃絹本《蘭亭》拖尾的米芾題跋是從“遊相本”《蘭亭》臨摹而來,而且“遊相本”《蘭亭》是“領字不從山”。“黃絹本《蘭亭》”根本就不是所謂的褚遂良臨本,也不是宋人王文惠舊藏本。尤其首行“永和九年”的“永”字,向左側歪斜失態,應屬“敗筆”無疑。

近人唐蘭認為蘭千山館“黃絹本《蘭亭》”,是根據元人錢國衡《十種蘭亭》中的一個“領字從山”本臨寫偽造;徐邦達在《書畫偽訛考辨》(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中認為“陋劣不堪入目”。王連起認為此本有可能是《渤海藏真本》(“領字從山”)的照貓畫虎,或是《渤海本》原墨跡的花樣翻新。他認同徐邦達之說:“通篇書法水平低下,一些字結體不穩,筆法醜陋。”臺北故宮博物院書畫處的何炎泉認為此黃絹本《蘭亭》與《穎上本》(“領字不從山”)有關,也符合《陸繼善本》、《陳鑑本》的特徵,與遊相本中宋刻王文惠刻本接近。(見《晉唐法書名跡》,臺北故宮博物院2008年)何先生此說,頗多模稜兩可,雲裡霧裡。

王連起認為各種不同名目的“領字從山”本《蘭亭》,其底本便是“遊相蘭亭”中的甲之二御府本。他說:“在沒有看到這件遊相蘭亭‘領字從山’本前,由於利益的驅使,好古的想像,這些翻刻本、再摹本幾乎都被重新包裝,都被做成了或唐或宋的古本。而且考諸文獻,又似確有來歷。如果說僅是帖賈騙人還不足為怪,但一些負盛名的鑑賞家,如莫是龍、王世貞、文彭、孫承澤等,也在那裡喋喋不休地宣說其妙,則不能不讓人懷疑,是他們的學識不足。見識不高,不辨真偽呢,還是有意自抬藏品身價、欺世盜名呢?”(見《〈蘭亭序〉重要傳本簡說》之附錄《黃絹墨跡本》)

筆者的淺見和目鑑是:蘭千山館的黃絹本《蘭亭》上限可到南宋末或元代,下限可到明初。其書風有較為明顯的元明人筆意,但其所用之底本或母本,則難以考鑑,應與定武《蘭亭》譜系無關。而明清和近現代諸多鑑賞名家之所以有意或無意“失眼誤鑑”,實有自抬此帖身價和暗中射利之嫌。但願此僅是筆者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2012,1,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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