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愛情故事

朱大可: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愛情故事

《山海經》西王母的形象,提供了一個範例,證明《山海經》對於事物的描述,具有某種罕見的準確性。在早期文明時代,這種敘事的準確性達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編撰者提供了空間座標,卻沒有對素材添油加醋。這是隱藏在全球地理敘事背後的知識理性,它抵制了對幻象展開自由加工的原始衝動。但是它過於簡略,就像繡像小說裡的插圖,未能完整講述西王母的各種細節,這嚴重妨礙了人們對這位神秘大神的崇敬和追隨。

為了解決本土化問題,西王母的形象亟待改造和加工,以滿足崇拜者的慾望。首先,是改變祂的性別。溼婆不僅是生命與毀滅為一體,光明與黑暗為一體,而且也是雌雄同體的,這為祂的性別轉化奠定了基礎。

魏晉南北朝是先秦文化轉型的一個重要時期。西晉太康年間,由於盜墓賊的辛勤工作,使得一部著名的傳記體史書重見天日,它就是《穆天子傳》,據說是一部來自戰國時期的文獻。作者詳細描述了一位周代國王——周穆王,跟女神西王母相會的浪漫場景。在談論這場歷史性的幽會之前,我們不妨先搜索一下男主角的背景資料。周穆王的生活年代,大約是公元前1000年前後,正是絲綢之路開始繁榮的年代。周穆王似乎畢生都熱衷於征服、旅行和貿易,然而對他自己宮廷裡的妃嬪們毫無興趣。

但是“絲綢之路”這個名詞的表述,其實是不夠精確的。它的正確命名應該是“絲玉之路”,因為當時的國際貿易,主要對外輸出絲綢,而輸入的則以玉石、青金石、貓眼和琉璃珠串等居多。 (參見葉舒憲,《草原玉石之路與》)尤其商周兩朝,玉是人與神溝通的重要法器,但中原本土的玉質不佳,嚴重影響了神人之間的通訊狀況,所以要前往中亞地區,也就是今天的新疆、青海和西藏地區去尋求良玉。結果,在青海找到了“崑崙玉”,在新疆則找到了“和田玉”,它們是目前已知的最佳玉種。那麼,究竟是誰發現並啟動了這場貿易呢?極有可能是我們的這位男主角——周穆王,他充當了上古絲玉之路的重要推手。

根據《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乘坐著八匹駿馬拉的戰車,帶領一支包含文官、商人和衛兵的隊伍,從今天的陝西省出發,開始了反覆多次的西征。他的北線行程,經過寧夏、甘肅,走中線,過新疆喀什而抵達中亞,包括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他的南線行程,經青海而抵達岡底斯山主峰,甚至喜馬拉雅山的北麓。整個過程充滿了冒險色彩。由於這個原因,《穆天子傳》可以稱為第一部冒險題材的紀實文學作品。

周穆王表面上在遊山玩水,實則肩負重大使命,由於西部多為蠻荒之地,路途遙遠而艱險,實在不是一條理想的觀光線路。周穆王的主要目標,至少有以下四個:首先,是尋找傳說中的西域女神西王母;第二,是尋找玉石資源,以徹底解決宗教祭器的材料問題。第三,是尋找自身的民族之根。據說,周人的祖先是西戎人,而他們的祖地,郭沫若認為在今伊朗北部;第四,是尋找某種神秘巨鳥的羽毛。

朱大可: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愛情故事

《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曾經派出六支特種部隊去尋找這種羽毛,可以猜想,它或許具有強大的巫術力量,但這種巨鳥是不是金雕或禿鷲,我們就不得而知了。(《穆天子傳》:“丁未,天子飲於溫山。□考鳥。己酉,天子飲於溽水之上。乃發憲命,詔六師之人□其羽。爰有□藪水澤,爰有陵衍平陸,顧鳥物羽。六師之人畢至於曠原,曰天子三月舍於曠原。□天子大饗正公、諸侯、王勒、七萃之士於羽琌之上,下有羽陵,乃奏廣樂。□六師之人翔畋於曠原。得獲無疆,鳥獸絕群。六師之人大畋九日,乃駐於羽之□。收皮效物,債車受載,天子於是載羽百車。”)

《穆天子傳》的描述,首先完成了西王母的變性手術。西王母從此不再是“虎齒豹尾”的怪物,而是美麗高貴的女神。這種性別轉換,跟觀世音由男身轉為女身的情形非常相似,顯示中國民族在深層心理上對大母神式文化偶像的亟迫需求。

《穆天子傳》描寫說,在一個良辰吉日,周穆王拿著白色玉圭和黑色玉璧,以及大量絲織品送給西王母,女神悅納了這份厚禮。書裡沒有記錄當晚所發生的事情,但讀者不妨腦補一下,他們想必共度了一個終生難忘的良宵。(《穆天子傳》:“癸亥,至於西王母之邦。吉日甲子,天子賓於西王母。乃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好獻錦組百純,□組三百純。西王母再拜受之。”)

次日,西王母在瑤池邊上安排了一場筵席,兩位一夜情的戀人,展開一場充滿哀怨色彩的對歌。西王母唱道,路途遙遠,山川阻隔,請你不要死去,還能回來看我。周穆王則回唱說,我必須回去治理國家,等到天下大同了,我還要回來見你,頂多也就是三年時光。(《穆天子傳》:“乙丑,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後而野。’天子遂驅升於弇山,乃紀其跡於弇山之石,銘題之。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這恍如今日藏族青年的對歌場景,情侶們剛剛陷入熱烈的愛戀之中,卻要面對永久睽違的事實。“悲莫悲兮生離別”,實在令人無限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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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穆天子傳》,《列子》也記載了這段浪漫而哀惋的人神之戀,細節大同小異,據說也是晉人的作品。(《列子·周穆王第三》:“已飲而行,遂宿於崑崙之阿,赤水之陽。 別日升於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西觀日之所入。 一日行萬里。王乃嘆曰:‘於乎!予一人不盈於德而諧於樂。 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 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

兩本書彼此呼應,一下就坐實了這段令人神往的傳奇。古怪的是,此後再也沒有人來續寫故事的結局,只有唐代的《仙傳拾遺》,簡單地提到了這個情節:“西王母降穆王之宮,相與升雲而去”。意思是,西王母降臨周穆王的宮殿,然後兩人雙雙升入雲端,離開塵世,換言之,就是成仙去了。(《太平廣記》引《仙傳拾遺》:“王造崑崙時。飲蜂山石髓。食玉樹之實。又登群玉山。西王母所居。皆得飛靈沖天之道。而示跡託形者。蓋所以示民有終耳。況其飲琬琰之膏,進甜雪之味,素蓮黑棗,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得不延期長生乎?又云:‘西王母降穆王之宮,相與升雲而去。’”)這無疑是後世的庸俗文人所能設想出的圓滿結局。

跟魏晉浪漫主義不同的是,漢朝人更多地展現出實用主義的精神。他們覺得人神之戀終屬不倫,於是給西王母配了一位對等的神靈夫君,號為“東王公”,就像他們給女媧和伏羲拉郎配一樣。也有人認為,東王公其實就是周穆王的轉世。在漢族民間社會里,人們甚至稱西王母為“王母娘娘”,彷彿一位鄰家阿姨。世俗化精神徹底改變了神話的品格,使它綻放出一個庸常而親切的面容。這是西王母仙話的起點,也是西王母神話的終結。

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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