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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徐

假若北宋樂壇有情歌“十大金曲”排行榜的評選，柳永這首《雨霖鈴》一定上榜，說不定還會位列榜首。

這部作品寫出了最強烈、最能引人共勉的感情：深秋，戀人，難捨難分，又不能不分，這是怎樣一種愛與痛的掙扎？

柳永的詞作很婉美。他的人生卻格外悲哀。

他無法確定想要過怎樣一種生活，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徘徊，最終兩邊都沒有找到歸宿。

1、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柳永出生在福建的一個官宦世家，祖父、父親都曾出仕做官。

這樣的家世與環境，讓少年時期的柳永懷有用世之志。他想著，等自己長大了，也能夠當官，當一個為民做主的父母官。

可是，柳永生來愛好浪漫，追求自由。這樣的天性不適合體制與官場。

人生之所以痛苦，就在於內心的矛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矛盾。

柳永的矛盾在於生活方式的選擇。從小所受的教育敦促他去追求功名，與生俱來的稟賦慫恿他做填詞作曲。

十八歲，柳永離開家鄉，向京都出發，準備參加科考。當他路過杭州，被那裡的優山美地深深吸引。他放棄了計劃中的目的地，留在西湖畔，聽歌買笑，醉生夢死。

之後又去往蘇州、揚州，迷醉在花柳繁華地，流連於溫柔富貴鄉，好不爛漫，好不放蕩。

整個青春年華，柳永都在秦樓楚館、煙花巷陌中度過，風花雪月、淺酌暢飲是他青春生活的主題。

“狂浪是一種態度，狂浪是不被約束”，說的應該就是當年的柳永。

瘋夠了，玩夠了，他才收心，然後重新進京趕考。

二十五歲，第一次參加科考，他胸有成竹，認為自己不但能考中，而且還能“魁甲登高第”。考取狀元，才是他的目標。

然而，他落榜了。

期望與現實落差太大，之前的自信、自負，一下子變成了失落、失意。為排解心中激憤，他寫了一首《鶴沖天·黃金榜上》：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藉助這首詞，柳永一邊安慰自己，說這次只不過是偶然的失去機會，不管怎樣，“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一邊又暗諷執政者“明代暫遺賢”的作風；一邊又灰心喪氣地發牢騷：“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功名利祿也沒啥大不了，不如美酒歌謠逍遙自在呢。這是他的真實想法，還是一時的氣話？

雖然是一時的牢騷話，懷才不遇的憂愁鬱悶、偎紅倚翠的風流暢快，非常能夠引起布衣書生、文人雅士的共鳴。

三十一歲，第二次參加科考，再次落第。

三十四歲，第三次參加科考，依然落第。

四十不惑，第四次參加科考，還是落第。

據說，宋仁宗在錄取榜單上看到“柳永”這個名字時，想了想，說道：“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於是大筆一揮，將“柳永”二字劃去。你不是說“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嘛，好，朕就成全你。

曾經，躊躇滿志地進京，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考場，希望總是有的。如今，被皇帝一句金科玉律否定，希望徹底淪喪。

怪誰呢？柳永唯有苦笑，然後憤然離京。他還似自嘲、似挖苦地取了一個名號：

奉旨填詞柳三變。

從此，浪跡天涯，遊訪江湖，紅塵中多了一個落拓不羈、天賦秉異的音樂人。

2.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四十歲的柳永，官場失意，情場也失意。

第四次科考落第之後，他準備離開京都，前往江南。

繁華紫陌，南來北往，爭名奪利本就不符合他的本性，也不是他真心實意想走的一條人生路。既然無緣為之，倒可以一心一意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真正放不下的，其實還是感情。

在京都，他與一名青樓女子相戀。他寫的詞，第一時間拿給她吟唱。她與他，是紅顏與知己。

孤獨的心，渴求深情。貪享濃情蜜意的時候，誰會設想分別之際的悲傷？

心中悲切難以排解，柳永將內心思緒傾訴於文字，創作出一首《 ·寒蟬悽切》：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離別總在深秋。秋意漸濃，留在枝頭的蟬和人一樣，心有不甘，還在嘶鳴，聽起來是那樣悽切。

送君千里，終於一別，那就在長亭處道別吧。一場秋雨來得急驟。她為他在都城門外設帳餞別。離別在即，誰還有心情暢飲呢？

兩人心裡都期盼著，雨不要停歇，下得久一些吧，好讓即將遠行的人多留一會兒吧。如此，留也留得心安理。傍晚時分，雨終究還是停歇下來。

他與她正當依依不捨，難受難分，不知如何自處時，船上的人開始催促，時間不早了，該上船出發了……他和她，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四目相對，淚眼婆娑。

此時此刻，心中積壓千言萬語，卻說不出隻言片語。叮嚀囑咐的話語呼之欲出，準備說出的時候卻又哽咽在喉。不能發聲，一發聲，便是哭泣。

傍晚的雲，南方的雲，看起來那麼深厚。他想著，這一去，山長水闊，煙波浩渺，自己前程一片茫然，今後相會也不可期了。

越是在這難捨難分的時刻，越是要想一些理由自我排遣。

他想著，自古以來，多情的人總在離別之際傷懷。王勃的“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不是麼？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不是麼？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不是麼？這樣的多情人，這樣的離別詩，太多了……何況自己眼前的離別是在冷落蕭瑟的秋季啊！

有時候，酒不醉人人自醉，也有時候，酒能醉人人不醉。雖然飲下數杯酒，他卻毫無醉意，卻能夠清晰品味著離愁傷別的滋味，還能清醒地設想，設想離別之後自己的境況。

他與她執手相看淚眼，愁腸百結中，他設想著這些即將到來的境況。酒意消散，人在天涯。到時候自己將身處何地，又將是怎樣一種心境？

“楊柳岸，曉風殘月。”寒風吹面，殘月冷照，岸邊楊柳依依。

他倆心裡都清楚，這一離別，再見不知在何時。也許明年，也許明年的明年。也許，這一別，就是永別。

大千世界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心中藏有一份愛。不論怎樣的風景，都是一個人心情的映射。

從此以後不再有心愛的人相伴在側，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也好，櫻桃芭蕉海棠木樨也罷，良辰美景，都將成為虛設。

他想，自此一別，縱使千種風情萬份詩意，也沒有人可傾訴，沒有人共品賞了。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這一句，道出世間千千萬萬人與相愛之人長久離別時最走心卻難以描述的思緒。那麼真切，那麼無奈，那麼欲說還休。

可以訴說我心中千種風情的人，能夠看到你心中千種風情的人，可遇不可。唯有懂得，能夠驅散了與生俱來的孤獨。

3.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

後來，寫詞成為柳永謀生的手段。

“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有人的地方，就有柳永的歌曲在流傳。柳永重新回到當年流連忘返的蘇杭，填詞為生。

他寫的詞，都是社會底層男女之間的感情生活，替平民女子表達心聲。所以，他在底層階級收穫了一大批粉絲。

這並不能改變他的人生，或者說，用世之志依然留存於心，自負的他，始終心有不甘。

五十歲那年，恰逢科舉政策改變，柳永赴京，第五次參加考試。大概是命運對他的眷顧吧，這一次，終於榜上有名。這一次，柳永進士及第。

“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

他知道，這是與自己天性相違的追求，然而還是要去謀取。於是，構成矛盾，也促成他的悲劇人生。

一生奔波，去世後，柳永自己連埋葬的費用都沒有，還是有情有義的青樓女子集資將他安葬。

他的人生，黯淡，短暫，他的詞作，千古流傳，歷久彌新。

那句“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那句“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讓他在穿越時空的深刻共鳴中永存。

這樣的人生，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作者簡介：江徐，80後女子，十點讀書籤約作者。煮字療飢，借筆畫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點擊右上角“關注”，收看更多相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