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順河西街的安然鑽石國際濟南中心
直銷和傳銷，一字之差，卻界限分明。隨著年初權健、華林這兩大直銷企業涉嫌傳銷被查處，由此引發的後續風波愈演愈烈，直銷行業的發展走向新“拐點”，所剩的89家合法直銷企業接受著大眾、監管部門的審視。
以濟南地區為例，從今年年初開始，多部門聯合對直銷行業的管理加碼，開展了整治保健市場亂象的行動，成果顯著，淨化了直銷市場環境，很多加速狂奔的直銷公司被“急剎車”，謹慎地在合法軌道上運營。經歷近一年的最嚴監管，在告別積弊多年的“野蠻生長”後，直銷行業也迎來“寒冬”。
濟南整治力度空前
今年1月初，權健、華林公司涉嫌傳銷犯罪被依法查處。隨後，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等13個部門決定，自1月8日起，在全國範圍內集中開展整治保健市場亂象的“百日行動”。13個部門打出監管“組合拳”，不少直銷企業“中槍”，行政查處和司法懲處接踵而至。商務部還暫停了辦理直銷相關的審批、備案等，目前登記在案的只剩89家直銷企業。
據資料顯示，濟南市市場監管局按照要求，貫徹落實百日行動的統一部署和安排，充分發揮職能，深入摸排檢查，圍繞虛假宣傳、違規直銷、傳銷等重點違法經營行為進行了整治。至2019年7月，濟南累計出動執法人員31149餘人(次)，檢查“保健”類店鋪8807個，對保健品行業經營主體開展行政指導、行政約談692次，開展相關宣傳活動2213餘次，受理消費者申訴舉報6141件，為消費者挽回經濟損失50.5萬餘元，與相關職能部門開展協作執法486次，立案查處23起，已結案6起，罰沒金額61.55萬元。
“百日行動結束後，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下文繼續對市場亂象進行整治，濟南也加強加大執法力度，濟南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相關負責人接受新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現在整個濟南市區，保健品‘會銷’很少見了，大量宣傳單、電腦宣傳資料也都基本不見了。”
“想要掙錢不容易了”
空前的整治力度下，直銷行業遭遇前所未有的“寒冬”。
46歲的張華從事直銷已有十多年，屬於直銷行業的“元老”，用她的話來講，“公司換過五六家，安利、無限極幹過，權健、天獅也幹過，對裡面門道一清二楚。”而張華服務的上一家公司就是權健，當了四五年的權健經銷商，隨著公司被查處，她不得不另謀出路。近幾天，她經人介紹考察了另一家直銷公司。“你幹過權健，又有自己的直銷團隊，要在我們這兒幹保準能掙上千萬。”該公司經銷商不遺餘力地拉她入夥。雖然對方極力鼓吹，張華卻有些猶豫，“你別看他講得那麼好，現在這種環境下，想要掙到錢可沒那麼容易了。”
根據12月6日商務部直銷行業管理信息系統數據顯示，全國直銷行業直銷備案產品複核前(2018年12月底)數量4304種，複核後減少1937種，減少45%，複核後數量幾近腰斬;直銷培訓員複核前數量2935人，複核後減少479人，減少16.3%;直銷員複核前數量391.8萬人，複核後減少65.1萬人，減少16.6%。據悉，在直銷產品和直銷培訓員數量方面，以雅芳、康寶萊、如新為代表的企業均不同幅度縮水。以產品和直銷員為支撐的直銷行業，合法備案數量大幅下滑，無異於“釜底抽薪”，業績隨之受到影響。
在2019年第三季度的業績披露中，不少直銷巨頭的業績均有不同程度跳水。至2019年9月30日的三季度報告顯示，雅芳公司收入11.8億美元，較2018年同期的14億美元下降了16%;如新集團收入下滑12.6%至5.90億美元，中國內地市場收入大跌23.2%，期內銷售業績大跌28.7%;康寶萊中國的銷售額下滑21.7%。
在濟南市場，隨著監管力度加強，眾多直銷企業唯恐“樹大招風”，紛紛通過內部文件嚴禁員工採用“拉人”、“開會”、“鼓吹產品”等方式直銷。“現在不讓誇大宣傳，不讓跟客戶講獎金制度，即便這樣，很多人一聽‘直銷’二字扭頭就走。”張華不免“抱怨”道。
難以擺脫的“原罪”
“百日行動”後，直銷行業雖然有所收斂，卻仍未擺脫傳銷陰影，爭議做法依舊不斷。在濟南一家名為“安然鑽石國際濟南運營中心”的工作室，該工作室人員聲稱是山東安然納米實業發展有限公司的經銷商，以“安然納米"的名義不斷拉人入夥。一名經銷商對外公開講解賺錢體系：“公司獎勵主要分為佔位獎、對碰獎和育成獎。佔位獎又稱排隊獎，小孩子早佔位都能領錢;區域獎需要自己打造小市場，組建團隊拉人進來，人越多業績越好，會有10%或16%的提成，一週最多能拿到12萬。當然，還有一個掙大錢的育成獎，它利用倍增原理，即享受你培養的市場前3代10%提成，4—10代5%的提成，收入上千萬的都靠這個獎，我的老師就已經實現了。”
隨後，新時報記者致電山東安然納米實業發展有限公司，該公司客服人員表示，“安然鑽石國際濟南運營中心並非公司所屬機構，因為我們是直銷企業，這可能是公司一些銷售人員組成的團體，他們的運營情況我們不太清楚。”
除了“安然鑽石”之外，北京羅麥科技有限公司、福瑞達康妝大道等在濟南地區的經銷商，都公開宣傳公司採用的類似機制。按照行業說法，這些體系被稱為“雙軌制”或“太陽系”，形成金字塔式或套圈式的銷售網絡體系，獎勵機制較複雜，需要系統高層或資深會員詳細解釋才能明白。
從本質上講，這些機制都是“多層次直銷”。直銷行業存在的最大問題之一，正是多層直銷的泛濫。事實上，多層次直銷已踏入法律禁區，此前被查的權健、華林就是採用這種模式。根據我國《直銷管理條例》、《禁止傳銷條例》規定，多層次直銷、金字塔詐騙都被劃歸到傳銷範疇，是明令禁止的，這也是重點打擊的目標。
“然而，直銷最吸引人的就是多層次計酬，否則就沒任何吸引力了。大量直銷企業或多或少都在使用多層次直銷，但不會公開宣傳，大家心知肚明。”南京大學中國直銷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董伊人接受新時報採訪時表示，雖然“百日行動”後直銷企業有所收斂，但“多層次直銷”很難根除，只不過運作時更加低調和隱秘。一方面受法律法規約束，另一方面為賺錢又不能不做，想解決這個矛盾很難。”
“不用多層次(直銷)就沒業績，產品(定價)貴了只能鼓吹療效……”一名直銷公司的高層人士表示，中國直銷企業有太多共有頑疾，即便竭力整頓，短期內也無法改變存在多年的潛規則，“打造一個成為千萬富翁的夢，就能讓無數人投身其中為之瘋狂。”
安然鑽石國際濟南中心內部產品展示
罔顧直銷禁令，經銷商仍鼓吹“財富夢”
“成為康妝大道合夥人，後期即使什麼也不做，也照樣有錢賺!”
“加入安然鑽石國際，7歲孩子一個月也能掙五萬多!”
“投資4萬購買羅麥皇冠卡，就有機會成為5000萬的富翁，濟南有倆人已經做到了!”……
最近1年裡，隨著國家加強監管力度，直銷業進入“寒冬”。然而，龍蛇混雜的經銷商卻有著頑強生命力，在夾縫中尋求生存。少數披著“合法”外衣的直銷公司經銷商，在濟南地區依舊“頂風作案”，或者誇大功效宣傳產品，或者涉嫌傳銷“拉人頭“，導致不少市民深受其害。新時報記者經過暗訪調查，對這些變了味的”灰色直銷“有了更新的認識。
神奇”療效”的產品
“我們跟傳銷不一樣，傳銷根本不賣產品，我們有實實在在的產品。”位於濟南高新區新濼大街的山東省藥學科學院，康妝大道的兩位經銷商正帶領著一群人參觀產品展廳，解答著這群潛在顧客的問題。一張姓經銷商介紹：“你看這款前暢片，男性的加油站，針對前列腺的;這款茶翠壓片糖，從黑茶中提取的，能夠化解癌症物質，抗癌的。”然而，這兩款售價高達358.2元的產品，連“小藍帽”(保健食品專用標誌)都沒有。
位於濟南天橋區順河西街附近的安然鑽石國際濟南運營中心，類似的劇情也在上演。辦公場所內人頭攢動，大家正聽李女士講課。“這些採用安然納米高科技做成的紡織品，可以幫助打通人體微循環，中醫上講微循環暢通則百病不生。蓋上安然的被子(零售價3600元)，人體血管流動速度可增加6.2%，用上安然護膝(零售價680元)，靜脈曲張嚴重的人3個月就能改善。”為增加可信度，李女士還舉了一個案例：“我們有個會員的父親車禍腿斷了，用了安然護膝，效果連醫生都震驚了。”
產品，是直銷企業最重要“保護傘”，也成為經銷商的第一道門檻。根據《保健食品管理辦法》規定，保健食品不得有暗示可使疾病痊癒的宣傳。不過，這些動輒售價數百或幾千元的產品，有的甚至算不上保健品，卻在經銷商口中被賦予神奇“療效”。新時報記者從商務部直銷行業管理信息系統查詢得知，這些將產品功效吹得天花亂墜的經銷商，連合法的“直銷員”資質都沒有。根據《直銷管理條例》，未取得直銷員證，任何人不得從事直銷活動。調查還發現，康妝大道、安然納米的部分產品，並沒有在商務部審批備案範圍之列，這些經銷商進行推銷，屬於超範圍直銷。
業內人士稱，經銷商宣稱產品防病治病、跨區域發展團隊、擅自擴大直銷產品種類，這些亂象在直銷行業存在已久，“直銷公司有明文規定，但下面的經銷商不聽，還在按照原來的方式在做。”
“千萬富翁的美夢”
“濟南地區已經打造出兩個5000萬的富翁，你不想成為第三個?”在濟南經十路北京羅麥科技有限公司山東分公司內，王女士先領著新時報記者參觀了一圈，隨後把記者帶到附近一家茶社，傳授起“致富經”。按照王女士的話，“以前我只是普通國企檢驗員，3年前加入羅麥科技之後，現在早成為收入百萬的董事了。”
按照王女士的講述，只要購買羅麥4萬元產品，就能成為公司皇冠卡經銷商，然後組建自己的團隊，就有機會成為千萬富翁。“羅麥採用的是雙軌制，你先發展兩個會員，組建兩個市場，他們各自再往下發展兩個，這樣兩邊各有12萬業績，你就能升為經理。依此類推，隨著你的兩個市場不斷擴大，你能晉升高級經理、總監、高級總監、董事、銀董、金董，最高聘位到皇冠大使。董事收入在150萬左右，銀董收入300—500萬，金董收入1000萬左右，皇冠大使收入5000萬。”王女士講得眉飛色舞，還拿濟南地區舉例：“咱們濟南市場有兩個皇冠，其中一個做了還不到7年時間，純收入就破4個億，在濟南有100多套房子……”
王女士的造夢技術還不是最“夢幻”的。在安然鑽石國際濟南運營中心，趙先生給新時報記者講解安然的直銷制度：“公司其中有一塊獎勵叫佔位獎，誰早交錢誰早佔位，只要交上21180元，你後面交錢的所有人都跟你有關係，每人每月可按後面的人數得7.2元的倍數，不做業績也能拿錢。如果你身後排100人，就有720多元。”趙先生抄起一本公司內部宣傳冊，指著上面一個小女孩說，“你看這是咱們鑽石國際高層5歲的女兒，光佔位獎每個月都能分5萬多，還沒上學就贏在起跑線上……”
“現在很多人加入直銷團隊，根本不是為消費產品，而是為了致富，這就本末倒置了，部分人確實能賺到錢，但大多數人其實是賺不到錢的。”南京大學中國直銷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董伊人說。
安然鑽石國際經銷商正在鼓吹小孩子也能掙大錢
憤怒的維權者們
過去1年半以來，陳靈(化名)一直很憤怒。去年4月底，陳靈的母親被親戚帶到山東省藥學科學院聽了一堂講座後，交納16000元成為康妝大道的會員。從此，陳靈的家庭便陷入無休止的爭吵中。
“我母親被完全‘洗腦’，我跟父親怎麼勸都沒有用。”陳靈稱，她的母親加入康妝大道後，心思全用在“拉人頭”上，還把兩位親友拖下水，“康妝大道一直在微信群裡開設課程，講述如何拉人、如何掙錢，我母親每天躲在房間裡偷偷聽這些。”在多次勸說無果情況下，陳靈一怒之下找到康妝大道維權，要求公司退款，但多次交涉後，對方一直沒有明確回覆。
憤怒的維權者不止陳靈一人，控訴對象也不僅是康妝大道。2017年初，焦女士經朋友介紹，交納45320元購買羅麥公司產品，成為羅麥科技的皇冠會員。焦女士說，這個“上線”朋友跟她承諾，只要好好發展團隊，2年內就能回本，之後還能掙更多錢。然而，焦女士拉不到人，最後一分錢都沒掙到。“我買的產品幾乎一點兒都沒動，還在我的‘上線’那裡存放著，我多次找公司想退款都沒結果。”
市民趙先生先後投入30多萬購買羅麥產品，雖然躋身為高級經理，到頭來卻只掙了幾萬元錢。幡然醒悟的趙先生多次前往北京羅麥科技有限公司山東分公司維權都吃了“閉門羹”。此外，還有不少人投訴安然鑽石國際，掉入了“騙局”之中……
過去很多年，直銷行業一直是消費投訴的重災區，如今情況大有改觀，卻仍有人項風而上。相對於其他行業，直銷行業的消費者因為“受騙”過程更復雜，維權之路也更艱難。
新時報記者先後致電康妝大道事業部、北京羅麥科技有限公司山東分公司、山東安然納米實業發展有限公司瞭解情況，得到的回覆基本一致：公司明令禁止經銷商誇大產品功效，嚴禁團隊計酬，不得以發展人員謀求非法利益。對於消費者所反映的個別經銷商存在違規直銷的行為，3家公司均表示並不瞭解情況，需要根據消費者提供的證據認定。
“因為直銷企業和經銷商並非傳統意義的僱傭關係，多數連合同都沒有簽訂，出了問題直銷企業不會承認，會把責任直接推給經銷商，投訴者取證起來比較困難，最終結果就是投訴無門。”董伊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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