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這是高一語文教科書的一篇課文——《屈原列傳》中要求我們背誦的一段話。時隔多年，每當想到《史記》、說到《史記》，最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的，就是這樣的一段話。“其言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這些句子，彷彿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腦中，想到屈原，便脫口而出。也正是通過這篇文章，我開始在自己的內心，真正地感受到作為一部經典的《史記》，它既有史學的豐富與深刻，又兼具文學的優美和動人。太史公給屈原作傳，給予屈原如此之高的評價，其實他也是在給自己作傳。他如此讚美屈原，讚美屈原的方正，讚美屈原的忠誠，同時又無比同情屈原，同情屈原的黜落，同情屈原的自盡。他理解屈原，也是通過屈原，在表達自己的遭遇的不幸。甚至當在生活中或學業中面臨困境的時候，年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竟然拿這段話來慰藉自己，讓自己能夠從中得到精神的鼓舞與勉勵，讓我不要畏懼眼前的難題。
屈原郵票小型張
可是，高中的學習生活與節奏畢竟是緊張的，高中的閱讀量和知識面畢竟是有限的，我對於《史記》的好感，僅是停留和侷限於教科書中的這篇課文，它連《史記》中的完整的一篇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半篇。我是後來才注意到這篇課文下面的小注——本文節選自《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賈生”？這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賈生”是誰？此人難道姓賈名生？這些都不知道。而這僅有的半篇文章的命運，在高中語文老師的講解裡，只是一系列文言文知識的堆砌與灌輸——這個字的讀音是什麼？字義是什麼？這句話應該怎麼翻譯？這是什麼語法結構？是賓語前置還是定語後置？這段話背過了沒有？至於感受其中的美，體會其中的情，則幾乎不曾涉及。我沉浸在忙碌的、機械的氛圍中，漸漸地對於《史記》的感情也淡下來了。
自己真正地憑著興趣翻開《史記》、興致勃勃地閱讀《史記》，是大學時候的事情了。閱讀的第一篇，不是別的，正是《孔子世家》。所以，我常在心中自言：“餘讀太史公書，自《孔子世家》始。”作為至聖先師、萬世師表，孔子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化史上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對於孔子，人們一般喜歡去讀《論語》，以此學習先賢的智慧。這自然很好。但是，對於這樣一個偉大的人物，他的一生到底經歷了什麼？這個問題，儒家經典本身固然能夠作出一定的回答，但未必全面和立體。而欲瞭解孔子生平，《史記》自然是很好的材料和渠道。孔子被太史公列入“世家”，單從篇名看，就足以認識到太史公對於聖人的崇敬。而我對於《孔子世家》的閱讀，也一改過去的辦法。我準備了一個全新的本子，從學校圖書館借來中華書局出版的《史記》，翻到《孔子世家》這一篇，一字一字、工工整整地將整篇文章抄寫下來。這種方式，在今天處處都是數字化的時代，實在是緩慢、笨拙和古樸，彷彿自己就像從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期一下子穿越到了二十世紀一樣，所不同的只是厚重的竹簡變成了輕薄的紙張、長長的毛筆變成了短小的中性筆而已。但我打內心喜歡這種方式，通過自己的書寫，我的內心變得安定，寫下的每一個字，似乎都是與太史公的對話，都是與孔子的對話。這種方式讓我能夠靜靜地去體會孔子跌宕飄搖的一生，寫著寫著，我就不知不覺地停下筆，抬起頭，心中不斷回味孔子周遊列國所遭遇的諸多困境。
孔子周遊列國圖
“《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在周遊列國的途中，孔子對子路、子貢和顏回提出同樣的問題，三位弟子分別給予了不同的回答。“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顏回的這番回答，實在是令人拍案叫絕，又讓人感慨萬端。顏回是懂得夫子的人。“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孔子的欣然而笑與快然而答，是發自內心的幸福和感動。
後來，我有幸進入北京師範大學讀研究生，師門讀書會選擇閱讀民國時期川籍大儒劉鹹炘的著作。鹹炘先生學貫古今中西，在中國的文史哲領域造詣頗深，對於《史記》亦頗有見地。他的著作中，不僅多處徵引《史記》原文，還對其進行深入分析與評價。不薄今人，亦不偏愛古人，邏輯謹嚴，持論中正。以《齊太公世家》和《魯周公世家》為依，佐以他書，論述齊魯二風。以《遊俠列傳》和《貨殖列傳》為據，兼採《漢書》，明遊俠之源起並論其流變。文約指博，體大思精，讓我對於《史記》的閱讀更加全面和深刻。
從中學到大學再到研究生，《史記》離我越來越近，或者說，我離《史記》越來越近。我的學習中需要它，更重要的，我的精神生活也尤其需要它。它像一盞明燈，有著日月的光輝，一直在我的心中閃亮，不斷指引著我更加自信、更加堅定地走向更遠的地方，步入智慧的殿堂。
（本文為“第四屆伯鴻書香獎·閱讀獎”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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