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被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


張廷玉:被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

張廷玉

成功申請退休

乾隆十三年(1748年)開始,乾隆對大臣的態度從“以禮待之”漸漸變成了頤氣指使,呼來喝去,動輒痛罵訓斥,任意挫辱。只有對張廷玉,他還竭力維持著表面上的最後一絲禮貌。年近八旬的張廷玉牙齒掉得差不多了,老年斑已經遍佈面頰。沒有人攙扶,已經無法長距離走路了。

乾隆十四年(1749年)十一月,在一次君臣談話中,皇帝關心地問起張廷玉的身體。張廷玉趁這個機會,詳細陳說衰疲之狀,試探著提出了退休。乾隆沉吟了一下,說,我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惻隱之心使皇帝決定放他歸去享幾年清福。於是,皇帝發佈諭旨:“(張廷玉)乃自今年秋冬以來,視前大減,蓋人至高年,閱歲經時,輒非曩比。召見之頃,細加體察,良用惻然……強留轉似不情,而去之一字,實又不忍出諸口”,因為“座右鼎彝古器,尚欲久陳几席,何況廟堂元老,誼切股肱?”

皇帝派人把這道諭旨送到張府,說是否真要退休,聽他自行抉擇。

這道諭旨典型地體現了乾隆的風格,即把所有的道理都把握在自己手中,讓自己處於永遠正確的進退自如之地,而置他人於極難應對的地步。他想考驗一下張廷玉如何回覆。

按乾隆的設想,老練過人的張廷玉接到這道諭旨之後,應該善加揣摸,寫上一道奏摺,一方面詳述自己確實老病,難於支持;另一方面又深切表達自己犬馬般依戀主人的心情,說自己也實在不忍離開皇帝,雖然身體衰弱如此,也決心守在皇帝身邊,直至死去。

如果這樣,乾隆就可以再發諭旨,說他讀了張的奏摺,十分感動。張的忠心可為天下人臣之表,而皇帝關愛有功老臣,特命張榮歸故里,享泉林之樂。這樣,君臣一場,彼此應對都十分精彩漂亮,足以為天下後世所法,載入史冊,也是一段佳話。

怎奈張廷玉太老了,已經不復當年的精明。他見到皇帝的諭旨,以為皇帝已經默許了他的請求,大喜過望,當即上奏謝恩,說準備明年春天還鄉。

看到張廷玉的回覆,皇帝嘆了一口氣。這老頭是老糊塗了,還是對自己真的沒有一點感情?不過皇帝還是表現出難得的寬容和善意。他想與張廷玉有始有終。因此,皇帝優詔褒答了張廷玉,賜給他許多珍寶器物,准許他以“原官致仕”。

在上諭中,皇帝還充滿感情地期待十年以後,“朕五十正壽,大學士亦將九十,輕舟北來,扶鳩入覲”,君臣重新見面敘舊。

截至這個時刻,張廷玉的一生可以說無可挑剔,享過榮華富貴,及時平安降落,死後名垂千古。這是幾千年來大臣能做到的最高境界。可惜,人生往往就是那麼難以捉摸。

跪地請求配享

申請退休成功後,一塊大石頭落地的張廷玉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自己這次回到江南之後,身後還能不能得到配享太廟的榮譽呢?

從皇帝對自己的親切態度看,應該沒有大問題。可是,皇帝諭旨中畢竟沒有明確宣佈這一點。如果自己退居林下,在朝廷中沒有了影響力,那麼自己可能就沒法吃到太廟的冷豬肉了。想到這裡,他開始輾轉反側起來。

在家中猶豫了多日,他終於下定決心,豁出老臉,進宮面見皇帝,請求皇帝給一個明確的表示。冒著深冬的嚴寒,張廷玉由兒子攙扶著,顫顫巍巍地再一次進入紫禁城,跪倒在皇帝面前,說明了自己的憂慮,“免冠嗚咽,請一辭以為券”。

聽完了張廷玉的哀哀請求,乾隆十分詫異,也十分不快。他從沒想到這位老臣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自己從來沒有說過不准他配享,他提出這個要求,明擺著是信不過自己。

不過,送佛送到西,為與父親留下的這位三朝元老有始有終,創造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話,他就破例再開一次恩,給他寫個保證書吧!

皇帝同意發佈恩准張廷玉配享的詔書。但回頭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他寫了一首意味深長的詩給張廷玉:造膝陳情乞一辭,動予矜惻動予悲;先皇遺詔惟欽此,去國餘思或過之。可例青田原侑廟,漫愁鄭國竟摧碑;吾非堯舜誰皋契?汗簡評論且聽伊。

這首詩大有深意。大意是說:你到我面前,跪地陳情,請我給你一個保證。這一舉動,令我不免起了惻隱之悲心。先皇的遺詔,我當然會遵守,原本沒有什麼疑問。你離開京城,回到老家,也許會心有所思。我特准你像劉伯溫那樣,既退休,又可配享。你是否怕我會像唐太宗那樣,親手給魏徵寫了碑文,又親手砸了它。我並非堯舜之君,不知道誰可配得上皋夔之臣?將來歷史怎麼評價我們君臣,還是隨它的便吧!

這首詩語氣相當不祥。但得到了榮譽保證書的張廷玉興奮之下沒有因皇帝的這首詩太影響心情。他心中所有的石頭都落了地,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皇帝破例施恩,按例第二天他應該親自進宮謝恩。

只是近八旬之人,已經摺騰了一天,在皇帝面前又應對良久,消耗乾淨了積攢了幾十天的精神。回來後頭暈眼花,身上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因此第二天他沒能起來,因命其子張若澄代他到宮門謝恩。

遭受嚴旨斥責

沒想到這個小小的疏忽惹來了大禍。張廷玉一生,對於君臣之禮,恪守極嚴。40多年日日伴隨在皇帝身邊,從來沒有在禮數上犯過一次錯誤。因此,乾隆原以為,張廷玉第二天一早一定會早早來面見謝恩。

誰料,前來的只是張廷玉的兒子。本來已經對張廷玉不滿到了臨界點的乾隆皇帝勃然大怒。

張廷玉沒有親來,乾隆認為這一事實證明了他的設想:張廷玉對皇帝並沒有真情實感,或者說,沒有絲毫感情。在其所有要求一一得遂之後,就視皇帝為陌路,連見皇帝一面都不願意了。積累已久的怒火在這一瞬間被點燃。

當天下午,皇帝命軍機大臣寫旨令張廷玉“明白回奏”是怎麼回事!

當日在軍機處辦事的大臣是傅恆和汪由敦二人。汪由敦是張廷玉的門生,與張廷玉關係極深。他明白皇帝這次發火非同小可,連忙派小廝到張府,把這一消息傳遞過去,讓張廷玉有所準備。

張廷玉不知是老糊塗了還是嚇糊塗了,他做出了一個小孩子才能做出來的舉動: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就強支撐著,跑到了宮中,叩頭請罪。這真是一個再愚蠢不過的舉動。因為,此時皇帝命他明白回奏的諭旨還沒有發到張家。

此舉明白地告訴了皇帝,有人向他傳遞了皇帝發怒的消息。

軍機大臣向張廷玉洩露消息,此舉無疑是朋黨積習的一大暴露。沒想到自己打擊朋黨10多年,居然還有人如此大膽,做出這樣明顯的黨護之舉。皇帝的怒火升騰到了極點。他當面把張廷玉痛罵了一頓,把張廷玉趕走之後,他仍不解氣,花了一天時間,親自繕寫了一篇上諭,公佈天下。這道上諭講了幾層意思:

一、既批准退休,又配享太廟,這是非常隆重的恩典。張廷玉理當親自前來謝恩,即使衰病不堪,也應該強撐病體而來。張之不來,明顯是視此“莫大之恩”為他應得的,是先皇許下的,與當今皇上沒有關係。

當今皇上既然下了保證,那麼今後必有反汗之理,自己從當今皇上處所得到的好處也就到此為止,今後彼此漠不相關了。

二、張廷玉要求皇帝下保證書,明顯是信不過皇帝。這是皇帝生氣的最主要原因:“夫張廷玉之罪,固在於不親至謝恩,尤在於面請配享。”

三、張廷玉急於求歸,是對新皇帝沒有感情,“恝然置君臣大義於不問”。張廷玉之請求退休,在沒有龍鍾之前。可見他視自己的進退出處比朝政重要,對皇帝不夠忠誠。在為官一世,“貲產足贍身家”的情況下,以“容默保位為得計”。

四、張廷玉頭一天不能親來謝恩,第二天卻早早跑來,“此必軍機處洩露消息之故”。他說,張廷玉臨走前在皇帝身邊安插親信,“留星替月”,實在陰險。

按照皇帝所列四條大罪,不但張氏被罷官丟爵在所難免,身繫牢獄加以窮追也未可知。一旦興起大獄,則牽連張黨眾人,完全有可能掀起一場席捲天下的政治風潮。不過皇帝不想在此時搞一個全國性運動。

接到張廷玉言辭卑切的回奏,怒氣有所發洩之後,他又發佈上諭說,自己一直努力包容張廷玉,這次嚴旨斥責張廷玉,主要為打擊結黨之習,並不是真要打倒他個人。如今張廷玉既然已經認錯,我念他畢竟是三朝老臣,不想加以大罪。

丟了配享之榮

就在乾隆十五年(1750年)春天,遵皇上“明春回鄉”之旨,張廷玉寫好了給皇帝的奏摺馬上要還鄉之時,遇到了皇長子永璜去世。

張廷玉曾經做過永璜的師傅,有師生之誼,因此必須參加喪禮。在一次又一次行禮如儀之後,好容易熬過了初祭,喪禮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張廷玉於是向皇帝上奏,要馬上還鄉。

不料,這道奏摺又一次令皇帝勃然大怒。乾隆對這個長子很重視,長子之喪令皇帝十分傷心。皇帝心情不好,就要拿大臣出氣。

張廷玉很清楚乾隆的這個脾氣。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這一次是自己撞在了槍口上。心情失常的皇帝說,皇長子才過初祭,喪服未除,張廷玉就要南還,可見其人內心並不悲痛,也可見對皇室並不忠誠。

乾隆又一次降下諭旨,舊事重提,認為毫無忠心的張廷玉不夠配享資格。皇帝說,張廷玉在雍正年間不過是一個稱職的秘書;在乾隆年間,也不過是旅進旅退,毫無建白,毫無贊襄。朕之對他一再姑容,不過是因為他資格老,所以把他像父親傳下來的“鼎彝古器”那樣擺在朝堂之上,做做樣子而已。

在這篇諭旨之後,乾隆還把歷代配享之臣開了個名單,送給張廷玉閱看,並讓他明白回奏,自己配不配得上配享之榮?這個配享的資格自己還想不想要?

皇帝忽晴忽雨,忽左忽右,將八十歲的老臣玩弄於股掌之上,使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飽嘗羞辱的張廷玉只好回奏說: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於太廟配享大典,妄行陳奏。皇上詳加訓示,如夢方覺,惶懼難安。復蒙示配享諸臣名單,臣捧誦再三,慚悚無地。念臣既無開疆汗馬之力,又無經國贊襄之益,縱身後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當增愧。況臣年衰識瞀,衍咎日滋。世宗憲皇帝在天之靈,鑑臣如此負恩,必加嚴譴,豈容更侍廟廷?敢懇明示廷臣,罷臣配享,並治臣罪,庶大典不致濫邀,臣亦得安愚分。

事件的結果當然一目瞭然:廷臣集議,大家一致認為張廷玉不應配享。於是張廷玉被皇帝明令取消配享資格,灰溜溜回到了老家。為了配享,張廷玉奮鬥了一生,沒想到最後還是栽在了這個上面。

回到老家的張廷玉心神俱疲。從動了退休的念頭開始,張廷玉就不斷設想自己“衣錦還鄉”的時刻。

沒想到,想像中風光的“衣錦還鄉”到頭來竟然變成了這樣尷尬的場面。地方大員為了避嫌,無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幾位家人,把他接進了老屋。

然而,噩運卻並不到此為止。朝廷中又出了一件禍事:他的親家四川學政朱荃,在母親去世後,為了掙點“考試補貼”,居然隱瞞母喪消息,“匿喪趕考”,為御史儲麟趾所參。

這件事發生得真不是時候。皇帝又一次想起了張廷玉,因為朱荃在仕途上起步,就是因為受了張廷玉的舉薦,何況張後來又和他做了兒女親家。在處理了朱荃後,乾隆又發佈諭旨,說張廷玉舉薦此人,並與之結親,是在乾隆年間,“在雍正年間,伊必不敢如此”。他命張廷玉老實交代,與這樣的卑汙小人“公然與為姻親,是誠何心”?

絕不容眼裡摻一點沙子的皇帝決定,收回以往三代皇帝對張廷玉的一切賞賜,以示懲罰。

收繳成了抄家

皇帝派出自己信任的內務府大臣德保,去執行這個任務。在派出之際,特意把他召入宮內,秘密叮囑了一番。

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月,欽差大臣德保來到張家。張廷玉率領全家,跪在門口迎接。他早早遵旨把三朝皇帝賞賜給他的字畫、珠寶、衣服器物收拾到一起,準備交給德保。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德保不但帶了10多名隨從,還從知府那裡借來了200名兵丁。這200名軍人事先顯然準備充分,進了張家,不由分說,以查找是否還有遺漏的賞賜物為名,開箱砸鎖,挖地三尺,居然抄了張廷玉的家。

好在張廷玉持身之謹並非虛言。抄家過程證明張廷玉持身清正,並無太多財產。不過,德保卻帶走了抄家過程中翻出來的所有帶文字的東西:書籍、文章、信件乃至便條。

原來,派德保出京之前,皇帝秘密囑咐,到了張家,一定要借查找皇帝賞賜字畫之名,嚴格檢查張廷玉的私人文件及藏書,看看其中有沒有對乾隆的怨望之詞。

在細細審查了之後,德保一無所獲,他對這位張閣老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德保雖然素知張廷玉以謹慎聞名,不過他沒有想到,張氏會謹慎到如此程度,這位三朝老臣真是成了精了。要知道,這次抄家,如果稍有把柄被抓住,張氏就必然要身首異處。

由收繳賞賜之物變成了抄家,這一舉動引得舉國驚疑。毫無收穫的皇帝也覺得這事做得沒有什麼意思,後來不得不下了道諭旨,說是德保弄錯了皇帝的旨意,他並沒有命人抄家。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抄家是何等大事,德保不弄清楚,怎麼敢貿然行事?就算德保是真的糊塗弄錯了,乾隆必加嚴譴,何能不追究責任?事實明擺著,就是皇帝想置張廷玉於死地。

雖然逃過了一死,但既經抄家,張廷玉名譽也就徹底掃地。皇帝命張廷玉交代與朱荃這樣的卑汙小人“公然與為姻親,是誠何心”?除了服罪,他更復何說?於是他上奏皇帝說:“臣負罪滋深,天褫其魄,行事顛倒。自與朱荃結親以至今日,如在夢昧之中,並無知覺。今伏讀上諭,如夢方醒,恐懼驚惶,愧悔欲死,復有何言?乞將臣嚴加治罪。”

皇帝把張廷玉的奏摺交給大臣們公議。大臣們一致認為,張廷玉犯了如此嚴重的錯誤,自然應該“革去職銜,交刑部定議,以為負恩玩法者戒”!皇帝畢竟是“寬仁之主”,發佈上諭,寬免張廷玉的“罪過”,但免不了借題發揮,對張廷玉又痛斥一頓。

經過這場問罪,張黨完全被擊垮。張廷玉名譽喪盡,門生故吏各尋出路,如樹倒猢猻散。乾隆打擊朋黨,終於以全勝結局。

經此打擊,張廷玉徹底灰心喪魄。他日日兀坐家中,終日不發一語。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家中苟活了5年,張廷玉終於死了。

消息傳來,乾隆也感到一絲悲痛。皇帝做出眷念老臣之姿態,宣佈寬恕張廷玉的一切過失,仍命他配享太廟。卹典如常,諡文和。太廟那塊冷豬肉,皇帝惡作劇般反覆折磨多次後,終於又擺到了張廷玉的嘴邊。只不知張廷玉是否死後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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