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野草》看魯迅“反抗絕望”的“抗爭”意識

雖然明知前路是墳墓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鬥者更勇猛,更悲壯。——魯迅

疫情在家,我重新拿起了魯迅的《野草》,慢慢品味。魯迅的《野草》是一本散文詩集,創作於1924-1926年,含《題辭》在內共24篇,每篇文章短小精悍,富含哲理。

魯迅將自己的思想寓於《野草》之中,這裡沒有矯揉造作,沒有陳詞濫調,也沒有雄心壯志的宣言;魯迅用犀利的文字記載了自己的人生哲學,從《野草》中我們能讀出魯迅的矛盾與痛苦,感受到魯迅的孤寂與絕望,但同時也能感受到魯迅的“抗爭”精神。魯迅如同一個戰士,以筆為矛,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在絕望中尋找希望。

魯迅談到自己創造《野草》時的情景時,不禁感嘆:“那時候的北京也實在黑暗得可以。”

那時候的人們處於黑暗的“鐵屋子”裡卻不自知,眾人在懸崖邊酣睡,在火焰上跳舞。

魯迅創造《野草》,其思想與《吶喊》一脈相承,意在警醒世人,讓人們反抗絕望、反抗黑暗。魯迅的“抗爭”精神不止一次地出現在作品裡,但其抗爭精神並非一層不變的,期間魯迅有過矛盾,有過消極,甚至有過絕望。

李何林在《魯迅〈野草〉註解》一書中提到:“《野草》的主導思想傾向也是積極地戰鬥、諷刺和批判;只是在積極的因素裡面,有時有一些消極的空虛失望和黑暗的重壓之感。”

在魯迅思想中,有受難精神、自省精神、死亡意識等,這些精神是內化的,聚焦於心靈層面,而“抗爭”精神更重行動,是一種外化精神。“抗爭”精神主要表現為不同層次的“反抗絕望”。


從《野草》看魯迅“反抗絕望”的“抗爭”意識

《野草》

01

反抗絕望第一層:逃離與否定

在《影的告別》裡,魯迅以一種消極的情緒進行反抗:逃離並否定這虛無的世界。影子在人們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來與人們告別,影子不願意去天堂,不願意去地獄,也不願意相信人們所謂的未來的黃金世界。

如果是黑暗,將會吞併影子,讓它消失於無形之間;如果是光明,也會將影吞沒,兩者水火不容。在這忽明忽暗間,影無所適從。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對於影而言,它只能彷徨於無地。魯迅以“影”的口吻,來與人類、與世界告別。“影”否定黑暗、否定光明、否定未來的黃金世界,它比人類更清醒,不願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裡,不願相信虛無的光明。

這是一種逃離的心態,同時也是一種反抗。影寧願彷徨於無地,也要與身體分離,做出自己的選擇,走自己的路。這種反抗是無聲的,沒有撕心裂肺的“吶喊”,而是極其冷靜與客觀。

正如魯迅所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影否認絕望,也否認希望,唯獨沒有否認反抗。

黑暗與黎明只有一線之隔,魯迅處於這明暗之間,不知此刻的微光究竟是黎明前的朝陽還是黑暗前的黃昏。世人沉醉於明暗交替的喧囂,只有魯迅始終保持冷靜的思考,保留最後的理智。


從《野草》看魯迅“反抗絕望”的“抗爭”意識

魯迅在《死火》中,也寫了類似的矛盾狀態:死火被人類遺棄於冰谷之中,幸得“我”的一點體溫將它重新點燃。可是“溫熱”會讓它燒完,最終化為灰燼;“寒冷”又將使它凍滅,最終消失於世間。無論是哪種狀態,都會將“死火”推向毀滅。

“你的醒來,使我歡喜。我正在想著走出冰谷的方法;我願意攜帶你去,使你永不冰結,永得燃燒。”

“唉唉!那麼,我將燒完!”

“你的燒完,使我惋惜。我便將你留下,仍在這裡罷。”

“唉唉!那麼,我將凍滅了!”

最後,死火選擇以燒完自己的方式,帶著“我”一起衝出了冰谷。冰谷就如同魯迅筆下的“鐵屋子”,是萬難打破的,但也不是絕無破除可能。

死火的選擇又何嘗不是魯迅的選擇?往前是虛無,退後是懸崖,何不做一枚“死火”,以燃燒自己為代價逃離冰谷,正如魯迅以燃燒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用一生去改造國民的劣根性。

我們總是讚美月光,卻又痛恨黑夜,殊不知,月光從來就只屬於黑夜。若經不住黑暗的苦痛,又如何能見到燦爛的星空和皎潔的月光?


從《野草》看魯迅“反抗絕望”的“抗爭”意識

魯迅

02

反抗絕望第二層:犧牲與啟蒙

《野草》中的《復仇(其二)》表現出強烈的啟蒙者的犧牲精神。《復仇(其二)》取材於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的故事,《聖經》中的耶穌是“神之子”,而本文則側重他“人之子”的特徵。

兵丁們戲謔地跪拜耶穌又折磨耶穌,愚昧的路人們辱罵耶穌,祭司長也在戲弄他。他們沒由來地想釘死耶穌,四面都是敵意,四周都是詛咒。文章只有短短600多個字,卻6次出現“悲憫”,5次出現“咒詛”。

耶穌的命運就如同《藥》中的夏瑜,為了拯救國民,最終卻死在國民手裡。作為啟蒙者,卻不被民眾所理解,自己的鮮血反而成為了愚民腹中的“藥”。

“路人都辱罵他,祭司長和文士也戲弄他,和他同釘的兩個強盜也譏誚他。”

“看哪,和他同釘的……”

“四面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

這篇散文詩有著濃郁的悲劇色彩,人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拯救者,身處地獄的人們卻還以為自己活在天堂。魯迅特別強調耶穌“人之子”的身份,淡化了“神之子”的特性,人類誅殺“人之子”比誅殺“神之子”更為殘忍與血腥。失去了“神之子”的身份,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則必死無疑。世界將會陷入無盡的黑暗與詛咒中,人們親手誅殺了自己的救世主,斬斷了唯一的希望。

在文章的結尾寫道:“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的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汙,血腥。”

耶穌臨死前經歷了自身的悲劇,也目睹了人間的慘劇,他想救之人並未因此得救。這種反抗,較之“逃離”更為主動、更為清醒,但卻並不成功。啟蒙者的犧牲並未幫助人們脫離苦海,也未還世界以太平,這樣的犧牲是悲壯的,是可惜的,亦是可敬的。

從《野草》看魯迅“反抗絕望”的“抗爭”意識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


這種啟蒙者的犧牲精神,在《頹敗線的顫動》中體現得更為明顯。母親為了養活女兒,不得不出賣自己的肉體;可是等到女兒長大後,卻站在了母親的對立面,怨恨、鄙夷、諷刺母親。母親當初的犧牲就如同自取其辱。

如果說《復仇(其二)》的犧牲是肉體消亡,那麼《頹敗線的顫動》的犧牲則是精神的毀滅。後者較之前者,更為悲壯痛苦。母親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愛護換來的是仇恨,養育換來的是侮辱,祝福換來的是詛咒。她不再辯解,不願申訴,因為她深知世界的荒謬,因此她選擇了無聲的反抗。

裡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對著一個垂老的女人。

“我們沒有臉見人,就只因為你,”男人氣忿地說。“你還認為養大了她,其實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說。

薩特曾說:“他人即地獄”。人與人之間有著厚厚的隔膜,人們無法感知到他人的痛苦,就像白天無法理解黑夜。“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啟蒙者與群眾之間更是有著難以跨越的鴻溝。

魯迅曾在《而已集·小雜感》中寫道:“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啟蒙者註定是痛苦的,因為世人皆沉醉,他們獨醒。看清世界真相後,他們肩負起啟蒙的使命,卻又註定要不被世人理解,站在大家的對立面,獨自前行。這種啟蒙從根本上帶有濃郁的悲劇色彩

從《野草》看魯迅“反抗絕望”的“抗爭”意識

魯迅


03

反抗絕望第三層:孤獨與前行

《過客》中塑造了一個孤獨的“覺醒者”形象,“過客”走在一條似路非路的地方,他從東邊有著雜樹和瓦礫的地方走來,要去往西邊荒涼破敗的叢葬。

前方是墳墓,象徵著“希望”,也象徵著“絕望”,“過客”要做的便是“反抗絕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用在“過客”身上並不為過。“過客”問前方是什麼?老翁看到了前方的墳墓,小女孩看到了前方的野百合、野薔薇,但是“過客”清楚:前方有許多百合和薔薇,但是,那是墳

客——你可知道前面是怎麼一個所在麼?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那裡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彷彿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

“過客”不知自己來自哪裡,也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但是有一個聲音一直催促著他前行。“走”便是“過客”人生的意義,儘管已經精疲力竭,儘管老翁勸他休息,但是“過客”只能前行,這是時代賦予他的使命,也是時代賦予魯迅的使命。

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曾說道:“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

社會的黑暗、人類的絕望,魯迅又何嘗不知曉?但是作為“覺醒者”,他必須“反抗絕望”,必須在荒蕪中走出一條道路。這條道路註定是孤獨的,魯迅無法一呼百應,甚至無人同行。

從《野草》看魯迅“反抗絕望”的“抗爭”意識


結語

魯迅一方面是個“厭世者”,他痛恨這昏暗的社會,痛恨在煉獄中狂歡的愚民;另一方面,魯迅又是個滿懷希望的“抗爭者”,他不輟筆桿,期望以文字喚醒國民、拯救國家。

《野草》記錄了魯迅的心路歷程,反映了魯迅思想的矛盾性,記錄了魯迅思想的困頓與絕望,也刻畫了魯迅的執著與堅韌。魯迅對絕望的反抗並非一層不變的,從逃離走向堅定,從否定走向前行,《野草》中有魯迅的“吶喊”與“彷徨”,更有“野草”般的希望。

作者介紹: ,一個酷愛讀書、酷愛旅遊的漢語言人,華中師範大學研究生畢業,座右銘:熱愛可抵歲月漫長。希望能以文會友,歡迎大家一起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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