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野草》中魯迅的空虛、絕望和反抗


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野草》中魯迅的空虛、絕望和反抗

《野草》魯迅

小時候對魯迅先生的印象特別深刻,因為他的作品總會在教科書上出現,還經常是考試重點。他以筆代劍的戰士形象很鮮明,我以為這就是他的全部,於是就很少接觸他的其他作品。

最近讀了魯迅先生的《野草》,一本他在北洋軍閥統治時期、五四運動後創作的散文詩集。他在裡面記述了自己在彷徨中探索前進的孤獨、空虛和苦悶。我才發現魯迅先生並不是一個正能量爆棚、整天喊著革命口號的文學家,而是深夜坐在燈前獨與背影相伴的思考者。

魯迅先生對生存、死亡、自我的思考,與當時流行於西方的存在主義思想極其契合,他在日留學期間也的確鑽研過存在主義。存在主義的核心是探索生存的意義,死亡、自由、孤獨和無意義是它的四大議題。

在給妻子許廣平的信中,魯迅先生寫道:“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確,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檢驗,不敢邀請別人。”因此,他遲遲不願發表《野草》。

然而當我讀完《野草》,我並沒有被它的“黑暗”所嚇倒,反而覺得魯迅先生真實可愛、有血有肉。所以我決定從存在主義角度解讀《野草》,揭露魯迅先生最真實的一面。


01 人的本質是虛無的

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野草》中魯迅的空虛、絕望和反抗

魯迅

存在主義認為,人的本質是虛無的,存在本身是無意義的。在魯迅先生的《過客》中,我們能感受到深刻的孤獨感和虛無感:

翁──啊啊。那麼,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

翁──對了。那麼,我可以問你到哪裡去麼?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裡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魯迅先生塑造了“過客”與“老翁”兩個對立的藝術形象,以“過客”暗指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就那樣一直走著。

從日本留學歸來後,魯迅先生曾意氣風發地期待新時代的到來,但封建勢力頑固瘋狂,他經常與現代評論派激烈論戰,還被北洋當局通緝威脅。在此期間他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深感孤獨、苦悶,覺得一切都是虛無、徒勞的。

在《希望》這首詩中,魯迅也坦言“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而忽然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後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地耗盡了我的青春。

寫這首詩的時候,魯迅先生已是中年人。他在《南腔北調集·自序》中說:“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於是失望,頹唐得很了。”他倍感空虛,不禁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義,所承受的否定、批判、抨擊是否值得?但他必須前行,他以虛妄的希望安慰自己,陸續“耗盡了青春”。

在《野草》中,魯迅先生用得最多的詞語是:腐朽、死亡、沉默、冷的夜、沉沒、黑暗、彷徨、虛空、吞沒、冰冷、死火……他營造的是一個黑暗、荒涼、寒冷、陰森的世界,如同薩特所說的:“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這時的魯迅先生對世界滿懷失望,也認為自己的存在虛無、無意義。


02 自由選擇,割棄“舊我”

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野草》中魯迅的空虛、絕望和反抗

薩特

存在主義的核心在於,人要承擔起自己本質上的虛無。虛無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因為虛無,所以我們能夠自由選擇自己的本質,追求超越自身的東西。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裡提出了兩個重要的概念:“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自在”本身是一顆種子,它是無意識的、含苞待放的;“自為”則是自覺的、有意識的,是一顆大樹。

承擔起自己本質上的虛無,就是要走在“自為”的路上,超越“自在的存在”。

魯迅先生無疑是走在“自為”路上的先鋒,他在《野草》中向我們展示了毫不留情的自我解剖和果斷決絕的告別“舊我”。


  • 01 自我解剖

魯迅先生自我解剖之“殘酷”,在《墓碣文》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殞顛……

……離開!……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這首詩描寫的是一個夢境,從詩的開頭我們可以感覺到魯迅先生當時內心的虛無與絕望。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想擺脫這種消極狀態,於是夢中的他化為長蛇,自齧其身,即自我解剖。

為了看清自己,魯迅先生“抉心自食”,狠狠地把自己的心切開來,細細地咀嚼,即使創痛酷烈到讓他不知其味。這是魯迅先生反抗絕望的方式,他寧願把自己撕裂開來,也不願沉淪於絕望。這畫面有點恐怖,但正好體現了魯迅先生自我解剖及超越自身的決心。


  • 02 告別“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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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的告別

魯迅先生的《影的告別》,則體現了他自我解剖後的自由選擇。

我不過是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中沉沒。

……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這篇散文詩寫的也是一個夢境:人的影子不願意做一個不明不暗的影,不願意偷生苟活於不明不暗的境地,寧願被黑暗卷沒,也不願意跟隨人了,所以,向人告別。

這讓我聯想起紀伯倫在《沙與沫》中的詩句:

“Man is two men; one is awake in darkness, the other is asleep in light”

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中甦醒,另一個在光明中睡去。

魯迅先生出生於舊中國,舊中國給他輸送了認知世界的基本觀念,這是他的“舊我”;在受到西學影響,並覺醒之後,他意識到了舊中國以及舊知識分子的原罪,開始了以筆代劍的漫長批判之路,形成了“新我”。“舊我”和“新我”日夜爭辯、輪番切換,讓魯迅先生痛苦不堪。於是他決心與“舊我”決裂,即使將要墜入無邊黑暗。

從存在主義的角度看,這是魯迅先生的自由選擇。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捨棄“新我”、保留“舊我”肯定會活得更自在。但魯迅先生選擇了一條更難走的路。

薩特說,“人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魯迅先生雖深以為存在是虛無的,依然忍受巨大的痛苦去超越“自在的存在”,告別“舊我”。他選擇了這樣的路,就要走一輩子,因為“自為永遠是懸而未決的,它的存在是一種永恆的延期。”

魯迅先生敢於正視人的虛無、生的絕望,並奮起反抗,割棄舊的自我,他是真的勇士。


03 向死而生

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野草》中魯迅的空虛、絕望和反抗

海德格爾

既然死亡是無法避免的,那我們就乾脆向死而生吧。

海德格爾指出,人只要還沒有亡故,就是向死的方向活著。在這個向死的過程中,人能真實地感受到自我的強烈存在感,喚醒積極生存的慾望,並回歸本真。

魯迅先生曾經歷了多次生命的離逝:幼年時父親在自己不知所措的呼喊聲中死去;在日本留學期間“幻燈片事件”中目睹了國人被屠的慘象 ;“三一八 ”慘案中被殺害的劉和珍等四十多個青年的血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因此,在《野草》中可以大量地看到魯迅先生談到“生”與“死”。

在《野草題辭》中,魯迅先生說: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面對死亡並不悲哀,是因為它才懂得生命的存在與充實。正如有評論家指出的那樣:“死亡意象實際上凝結了生命意象⋯⋯死亡在生命過程中成為一種創造性的力量,成為促使生命實現的內在動因。”

在《過客》中,我們能明顯感覺到魯迅先生的“向死而生”:

客——可是我現在很恢復了些力氣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裡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麼一個所在麼?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那裡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彷彿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後呢?

翁——走完之後?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

翁——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於你們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據我看來,你已經這麼勞頓了,還不如迴轉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裡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迴轉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會遇見心底的眼淚,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願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

翁——那麼,你,(搖頭,)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

魯迅先生在這裡用了大量的象徵手法:“過客”象徵魯迅先生自己,“墳”象徵死亡,“老翁”象徵著在殘酷的鬥爭面前選擇消極退隱的知識分子,而“小女孩”則象徵著嚮往光明天真活潑的第三代人。

過客明知前面是墳,也要往前走,象徵著一種向死而生、不退縮不屈服的人生態度。魯迅先生厭惡舊社會,因為那裡“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所以他寧願犧牲,也不願回到那裡去。

在那個時期,他的努力帶來的並非希望,而是絕望。面對絕望,面對虛無,魯迅先生沒有逃避。他自嘲“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他選擇了越過虛無,與絕望反抗。他是這世界的一個“過客”,困頓卻倔強地向死而生著。


04 結語


很多人認為存在主義是一種虛無的悲觀哲學,其實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嚴肅的樂觀主義。他們以為樂觀主義就告訴你:“一切都很好,你棒棒的”,那其實是阿Q精神。存在主義是跟你說:“世界很荒謬,沒有任何意義,但我們要盡力而為。”

從革命的角度看,魯迅先生是一個戰士,他不惜一切與封建思想作戰;從存在主義視角看,魯迅先生也是一個戰士,他有著深刻的孤獨感和虛無感,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與消極、絕望的自己作戰。他選擇了更難走的路,不斷超越自身,向死而生。

薩特說,“寫作是對生活的反抗。”而《野草》,就是魯迅先生硝煙滾滾的戰場。

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野草》中魯迅的空虛、絕望和反抗

野草



參考文獻:

陸漢軍,韋茂斌 《論魯迅野草中的存在主義》

姚萬生《克爾凱郭爾與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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