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過半,心隨王維入空山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若說豁達,也許很多人都會想到唐代詩人王維和他的這句詩。人們嚮往這種境界,渴望在俗世中尋得一個僻靜的角落安放自己。

然而世事難測,願望總是與現實相背離。不惑之年的王維,曾在隱居聖地終南山置下一處別業,然而隱居之所“太熱鬧”,讓王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從本週起,我們將開啟全新的“週末讀詩”欄目,每週六更新。今天為第一期。春已過半,心隨王維入空山。在三月的尾聲,我們帶你走進王維,感受他的灑脫和寂寞。

撰文 | 三書

整整一生,多麼漫長。驀然回首,忽焉而已。

若為傳記,該從何寫起?

“我已走到人生的中途。”但丁的《神曲》這樣開頭。如果把人生旅程比作翻山越嶺,那麼中年就是登頂。身後是來時路,面前是將去處。全部人生於此聚攏交鋒,此時心境:

或如但丁,“迷失於一片幽暗的森林”;

或如浮士德博士,年過半百仍在追問人生的意義;

或如孔子的修行次第,“四十而不惑”;

……

還有詩人聲稱,後半生是前半生的大爆炸。

唐代佛系詩人王維則說,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春已过半,心随王维入空山

王維,字摩詰,號摩詰居士,唐朝詩人

1 中歲頗好道

春已过半,心随王维入空山

三十歲之前,王維已過完很多人的一輩子:考中進士,仕途沉浮,治亂興亡,婚嫁喪娶。母親虔誠信佛,夙有慧根的王維,其人生願景早就彰顯於他名字中,即做一個像維摩詰那樣的大乘居士。維摩詰意為潔淨無染。王維身寄朝職,心向佛門,朝退之餘,唯於齋中,焚香默坐,以玄談為樂。妻亡不續,屏絕塵累。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四十歲時,王維在隱居聖地終南山置下一處別業。終南山去長安城二十五公里,騎馬邊走邊玩大約不到半天,很適合半官半隱假日山居。

置此別業的初衷,乃“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終南山乃道文化、佛文化聖地,好道之人,莫不向往來此隱居。陲是邊圍、邊疆的意思,南山陲就是南山邊,長安的外圍。可見此次退隱,入山未深,算是一次彩排,先退到紅塵的邊上。

王維寫過一首《送別》,送友人歸隱終南山:“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這位友人歸隱的初衷則是“不得意”,並非因好道做出的選擇,那麼能隱多久就是個問題了。因此最後兩句若是友人自己說的,倒有點賭氣似的心虛。但去莫復問,更像王維在勉勵友人,說你儘管去山裡莫再問世事,那裡有無盡的白雲呢。

對於隱居終南山的日常生活,王維在《山中寄諸弟妹》中如此描述:

山中多法侶,禪頌日為群。

城郭遙相望,唯應見白雲。


可見,他在山中儼然僧侶。長安去終南不遠,眺望卻只見白雲,這是何等的心遠地自偏。

白雲是王維詩中常用的典故,出自《莊子•天地》:“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帝鄉,即天帝所在的地方。有白雲處,便有神仙中人。

然而,凡事都經不起一個“然而”。然而世上本無隱者,隱的人多了,便有了隱者。隱者多了,隱便走向隱的反面,於是產生了“終南捷徑”效應。當時的悖論:一個人要想成名,得先去終南山打卡,隱出一個知名度來。隱居聖地變成勝地,終南山沒有料到自己會成為唐代乃至後世的網紅。或佛或道,或真或假,亦佛亦道,亦真亦假,各路隱者,慕名而來。

所謂隱居,非隱居也。所謂終南,已非終南。或許因為這裡太過熱鬧,從而讓王維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三年後,他拋棄了終南別業,另卜新居。

2 新家與古柳

春已过半,心随王维入空山

《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餘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在去長安更遠些的藍田縣,王維買下了唐初詩人宋之問的山中別墅。別墅坐落於輞川山谷,輞水周流舍下,故名“輞川別業”。經一番修繕,別漲竹洲花塢,特造亭臺水榭,山莊園林頗為怡人。道友裴迪時或來訪,二人徜徉山水,擇風景尤勝二十處,一一賦詩,得五絕四十首,以《輞川集》傳世。

初至山谷,見一古城,即孟城也。孟城已非疇昔,城口殘存一株古柳,枝葉蕭疏,無復生意。

王維下馬,視柳良久。心想:“不知何人何年種下此柳,樹猶如此”,未及嘆出那句“人何以堪”,忽然自失,似乎聽見那古柳一哂:你以為你是誰?!此柳老態龍鍾,少說也有兩三百歲,可謂閱人多矣。望柳興嘆之人,亦必多矣,古柳尚存,人復何在?

但凡人置一新居,莫不歡喜,飄飄間誤以為諸般皆為我所有,而忘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古柳與新人,互相照見。世間萬物,莫不互為鏡像。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人嘆柳,柳更嘆人。時光於此凝噎。我此刻悲昔人已逝空餘此柳,悲之未及,而我已成昔人,復為後之來者所悲矣。後人之悲我,亦將如我之悲昔人,皆空悲也。莫說昔人與古城,就是眼前這古柳與我,不久亦將全部湮滅無存。

孟城坳是《輞川集》中第一處景點,裴迪賦詩曰:

結廬古城下,時登古城上。

古城非疇昔,今人自來往。

二詩意近,王維悲古木,裴迪嘆古城。悲木即悲人,嘆城即嘆今。無常世界,只有今人自來往。古之今人,今之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

一千五百多年後,古城,古柳,王維與裴迪,於今何在?

3 甘願被藝術佔有

春已过半,心随王维入空山

《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藝術廣大已極,足以佔有一個人。法國文豪福樓拜的這句名言,乍聞而驚,細思歎服。藝術家沒法像普通人那樣生活,因為藝術要你受苦,要你交出全部,然後給你狂喜,令你不以為苦。如果天生藝術家,那麼俗世中什麼也不能將你佔有,除了藝術。

王維工詩,書畫皆妙,復通音律。僅一門藝術,足以佔有一個人,何況這樣的全才。孤居三十年,彈琴,賦詩,畫畫,寫字,參禪,他的生命已完全化為藝術。

他的詩是無為的,閒言三兩,意境汪洋。他自己在詩中若存在,若不存在。他已化入世界,散於萬物,你看不見他,卻感覺他無所不在。因此,王維的詩又是無不為的。

想象於幽竹深林中,一個詩人獨坐彈琴。這裡不存在“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的討論,也沒有孟浩然在夏日南亭乘涼時“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的寂寞。我們在此詩中看見詩人怡然自得,聽見他時而彈琴時而長嘯。

“長嘯”,並非很多書上囫圇釋為“吹口哨”那麼簡單。“嘯”本為道士傳統的練氣養生法門,後人將其與聲樂結合,從而發展成一種吐氣納息的發聲方式。自中古起,長嘯即流行於士林。精通音律的文人名士尤喜揣摩其中的奧妙,因此長嘯往往配合各種樂器,成為與有詞之歌略異奇趣的發聲法。長嘯盛行於唐代,從一部叫《嘯旨》的奇書中可見一斑。該書具體總結了十種嘯法,強調了舌位該如何操作,從而達到怎樣的歌唱藝術等。

由此可知,王維在竹林中“彈琴復長嘯”,此嘯並非感慨,這個畫面乃是一個音樂家完全陶醉在聲樂中的情景。

“深林人不知”,似有寂寞之嫌,多品幾遍,便覺不然。深林者,實為自得,遠離塵囂,頗得清淨。如欲人知,則不會入幽篁裡。人不知,亦非為此若有所失,而是恰恰不欲人知,以人不知為樂。求仁得仁,好不自在。

一個去處,少有人知,偶被發現,流連幾番之後,便為你所私有。每次去那裡,你都會感到自由快樂,如與宇宙傾心密談。

不知不覺,明月升起。月亮照進王維的詩裡,彷彿一位神靈,一個知己。《鳥鳴澗》中夜靜春山空,忽然“月出驚山鳥”,一下子驚醒了空靈世界。作為音樂家,王維聽見月光奏出交響樂。

空山究竟是空,還是不空,人究竟寂寞,還是不寂寞,都說不清的,也無需說清。欲辨已忘言,這就是中國詩的美。

4 當你看此花時

春已过半,心随王维入空山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塢,山坳,周圍高中間低的地方。辛夷花,即木芙蓉也,多為紅紫、白二種,花生木末,瓣如芙蓉,故稱木芙蓉,亦叫玉蘭花。

試想一個地勢低凹的山谷,人跡罕至,生著許多花樹,樹梢靜靜綻放紅紫玉蘭。邂逅相遇,恍若另一個時間。

木芙蓉先花後葉,朵朵紅蓮,如明燈,如火焰,擎於疏朗的枝頭。此花此樹,生於幽谷,自開自落,有誰見著?

心外無花。這是明代思想家王陽明的說法。據《傳習錄》記載,一日,陽明與朋友漫步山中,朋友指著巖間花樹問道:

“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陽明答曰: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這則故事廣為人知,它清晰地圖解了陽明心學的主旨——“存在即被感知”。

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被感知故我在。

這是急需存在感的時代。獨處蝸居,所思所想,如不存在。即使走在熙攘的街頭,坐在擁擠的咖啡館,乃至與親友共處一室,往往彼此在如不在。咫尺遙遠成天涯,人人失蹤到網上。而網上的人,太多太吵,誰也看不到誰,誰也聽不見誰。朋友圈刷多少遍,也刷不出存在感。

幽谷之花,沒人看時,花與人同歸於寂,彼此並不存在。花被看時,被人感知時,花於人,人於花,彼此才存在。

試問:我看見的花,與你看見的花,是同一朵花嗎?

再問:是不是一千個人看花,就會看出一千朵花?而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也會看出不同的花?

別再問:究竟有沒有客觀存在的一朵花?

或許所謂世界,也只是剎那剎那。

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也不會兩次看到同一朵花。或許花非花,河流從未流。

那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究竟有人在看,還是無人在看?澗戶既無人,又是誰看見花的開落?除非,除非無人也是一個人……

詩人此時已入禪境,以無我消失於審美對象。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乃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此種看見,或許才是真的看見。

被譽為“詩歌菩薩”的韓國詩人高銀,有一組短詩題為“瞬間之花”。擇其二首持贈諸君:

下山時躍入眼簾,

上山時視而不見的,

那朵花。

***

划著划著,

失去了槳,

回頭望見,遼闊的水面。

作者丨三書

校對丨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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