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人物的合傳及其做法

合傳這種體裁,在傳記中最為良好。因為他是把歷史性質相同的人物,或者互有關係的人物,聚在一處,加以說明,比較單獨敘述一人,更能表示歷史真相。歐洲方面,最有名最古的這類著作要算布魯達奇的《英雄傳》了。全書都是兩人合傳,每傳以一個希臘人與一個羅馬人對照,彼此各得其半。這部書的組織雖然有些地方勉強比對不免呆板,但以比對論列之故,一面可以發揮本國人的長處,亦可以針砭本國人的短處。兩兩對照,無主無賓,因此敘述上批評上亦比較公平。中國方面,《史記》中就有許多合傳,翻開目錄細看,可以看出不少的特別意味。《史記》以後,各史中雖亦多有合傳,究竟嫌獨立的傳太多了。若認真歸併起來,可以將篇目減少一半或三分之一。果然如此,一定更容易讀,更能喚起興味。合傳這種方法,應用得再進步的,要算清代下列的幾家:


梁啟超: 人物的合傳及其做法

(一)邵廷采(念魯) 邵氏的《思復堂文集》,雖以文集名書,然其中十之七八都是歷史著作。論其篇幅,並不算多;但每篇可以代表一種意義。其中合傳自然不止一人,專傳亦包括許多人物。如《王門弟子傳》《劉門弟子傳》《姚江書院傳》《明遺民所知傳》等篇,體裁均極其優美。全書雖屬散篇,然隱約中自有組織,而且一篇篇都作得很精練,可以作我們的模範。

(二)章學誠(實齋) 章氏的《湖北通志檢存稿》,三十餘篇傳都是合傳,每傳人數自二人以至百餘人不等,皆以其人性質的異同為分合的標準,皆以一個事跡的集團為敘述的中心。讀其傳者,同時可知各個人的歷史及一事件的始末,有如同時讀了紀傳體及紀事本末體。雖其所敘只湖北一省的事情,而且只記湖北在正史中無傳的人物,範圍誠然很窄;但是此種體裁可以應用到一時代的歷史上去,亦可應用到全國的歷史上去。

(三)魏源(默深) 魏氏的《元史新編》,十幾年前才刻出來。這部書是對於“二十四史”的《元史》不滿意而作。“二十四史”中,《元史》最壞,想改作的人很多。已成書的,柯劭忞的《新元史》,屠寄的《蒙兀兒史記》,與魏書合而為三。魏書和柯書屠書比較,內容優劣如何,我不是《元史》學專家,不敢妄下斷語。但其體裁,實不失為革命的。書中列傳標目很少:在武臣方面,合平西域功臣為一篇,平宋功臣為第二篇,……又把武功分為幾個段落。同在某段落立功者合為一傳。文臣方面,合開國宰相一篇,中葉宰相一篇,末葉宰相一篇,某時代的諫官一篇,曆法同治河的官又是一篇。又把文治分為幾個時代或幾個種類,同在某時代服官者,或同對於某樣事業有貢獻者,各各合為一傳。全書列傳不過二三十篇,皆以事的性質歸類。每篇之首,都有總序,與平常作傳先說名號籍貫者不同,我們看總序,不待細讀全篇,先已得個大概。例如每個大戰役,內中有多少次小戰,每戰形勢如何,誰為其中主人,開頭便講,然後分別說到各人名下。像這種作法,雖是紀傳體的編制,卻兼有紀事本末體的精神。所傳的人的位置及價值亦都容易看出。

我們常說“二十四史”有改造的必要,如果真要改造,據我看來最好用合傳的體裁,而且用魏源的《元史新編》那體裁。當初鄭樵作《通志》的時候,原想改造“十七史”,這種勇氣很好;即以內容而論,志的部分亦都作得不錯;可惜傳的部分實在作得不高明,不過把正史列傳各抄一過而已。讀《通志》的人大都不看傳,因為《通志》的傳根本就和各史原文沒有什麼異同。改造“二十四史”,別的方法固然很多,在列傳方面只須用魏書體裁,就可耳目一新,看的時候,清楚許多,激發許多。讓一步講,我們縱不說改造“二十四史”的話,即是做人物的專史,終不能不作傳。做單傳固然可以,不過可合則合,效果更大。

合傳的性質,各人的分類不同。依我看來,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超群絕倫的偉大人物,兩下有比較者,可作合傳。第二類,代表社會一部分現象的普通人物,許多人性質相近者,可作合傳,以下根據這兩類分別細講:

(一)人物或二人或二人以上可以作篇合傳,又可分為四小類:

(1)同時的人,事業性質相同或相反,可合者合之。例如王安石與司馬光時代相同,事業相同,兩人代表兩派,凡讀《王安石傳》時不能不參考《司馬光傳》;與其分為兩篇,對於時代的背景要重複的講了又講,對於政治的主張有時又不免有所軒輊;何如合為一篇,可以省事,而且搜求事蹟亦較公平。再如朱熹與陸九淵,時代相同,性質不同,代表的方面亦相反,作了《朱傳》再作《陸傳》,一定要犯上面所說的重複和偏見兩種毛病,合在一起,就不至於恭維這個,瞧不起那個了。又如曾國藩與胡林翼,時代相同,事實亦始終合作,單作《曾傳》非講胡不可,單做《胡傳》非講曾不可,兩人地位相等,不能以曾附胡,亦不能以胡附曾,應該合為一傳,平均敘述。更加李白與杜甫,雖未合作,亦非相反;然同時代,可以代表唐時文學的主要部分;講李時連帶說杜,講杜時連帶說李,兩下陪襯起來,格外的圓滿周到。假使把他們分開,就不免有拖沓割裂的痕跡了。

梁啟超: 人物的合傳及其做法

(2)不同時代的人,事業相同,性質相同,應該合傳。例如漢武帝與唐太宗,時代不同,而所作的多是對外事業,漢族威德的發揚光大,兩人都有功勞;合為一傳,可以得比較其在中國文化上的位置及價值,愈見明瞭。再如曹操與劉裕,時代不同,性質大部分相同;都在大亂之後,崛起草澤,惟皆未能統一中國,遂令後世史家予以不好的批評;若把他們兩人合在一起,可以省許多筆墨,而行文自見精彩,加判斷的時候亦比較的容易公平。又如項羽、李密、陳友諒,時代不同,事業大致相同,都是遭遇強敵,遂致失敗;這種失敗的英雄可以供我們憑弔的地方很多,合在一塊作傳,情形倍覺可憐。更如苻堅、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金世宗、清聖祖,時代不同,事業相同,都是以外國入主中國,努力設法與漢人同化;合為一傳,可以看出這種新民族同化到中國的情形;全部歷史上因為有這幾個人,變遷很大。

(3)專在局部方面,或同時,或先後,同作一種工作,這類人應當合傳。例如劉知幾、鄭樵、章學誠都在中國歷史哲學上有極大的貢獻;史學觀念的變遷和發明皆與他們有密切關係。三人合在一塊作傳,可以看出淵源的脈絡:前人的意見,後人如何發揮;前人的錯誤,後人如何改正,中國歷史哲學就容易敘述清楚了。又如鳩摩羅什與玄奘,都是翻譯佛經事業的,偉大相若;兩個人代表兩大宗派,一個是三論宗的健將,一個是法相宗的嫡傳;做他們兩人的合傳,可以說明印度佛教宗派的大勢力,中國譯經事業的情形。又如公孫述、劉備、李雄、王建、孟知祥都在四川割據稱雄,只能保守,不能進取;把他們幾人合傳,可以看出四川在中國的地位。前人常說:“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這個原則,古代如此,直至民國仍然沒有打破。更如陳東與張溥,都是代表一種團體活動的人,兩個性質相同,陳為大學生,張為秀才,一個連合學生干政,一個運動組織民黨;把他們兩人合傳,可以看出地位不高而事業偉大的中國青年,在歷史活動的成績及所以活動的原因。

梁啟超: 人物的合傳及其做法

(4)本國人與外國人性質相同,事業相同,可以作合傳。要作這種傳,不單要研究國學,外史知識亦須豐富。兩兩比較,可以發揮長處,補助短處。例如孔子與蘇格拉底,兩個都是哲學家,一個是中國的聖人,一個是希臘的聖人,都講人倫道德,兩人合為一傳,可以比較出東西所有人生問題的異同及解決這類問題的方法。再如墨翟與耶穌,兩個都是宗教家,一個生當戰國,一個生於猶太,都講博愛和平崇儉信天;合在一塊作傳,可以看出耶墨兩家異同,並可以研究一盛一衰的原故。又如屈原與荷馬,兩個都是文學家,一個是東方的文豪,一個是西方的詩聖,事蹟都不十分明瞭。各人都有幾種傳說的,把他們合在一起,可以看出古代文學發達的次序,及許多作品附會到一人名下的情形。更如清聖祖、俄大彼得、法路易十四都是大政治家,三人時代相同,性質相同,彼此都有交涉;彼得、路易的國書,清故宮尚有保存;替他們合作一傳,可以代表當時全世界的政治狀況,並可以看出這種雄才大略的君主對內對外的方略。

(二)代表社會一部分現象的普通人物 和第一類相反,前者是英俊挺拔的個人,後者是群龍無首的許多人。正史中的儒林、文苑、遊俠、刺客、循吏、獨行等列傳,就為他們而立。他們在歷史上關係的重要,不下於偉大人物。作這種合傳,是專寫某團體或某階級的情狀;其所注意之點,不在個人的事業而在社會的趨勢;需要立傳與否,因時代而不同。《史記》有《遊俠傳》,因為秦漢之交,朱家郭解一流人物在社會上有相當的勢力,不可忽視。《後漢書》有《黨錮傳》,因為東漢時候,黨錮為含有社會性的活動,直接影響到政治。《後漢書》又有《獨行傳》,因為當時個人的高世傑出之行,社會上極其佩服,養成一種風氣。《宋史》有《道學傳》,因為宋代理學發達,為當時一種特殊現象,於社會方面影響極大。這類人物含有社會性,其中亦有領袖行為舉止頗多值得注意的地方,然不及全部活動之重要。單注意領袖,不注意二三等角色,看不出力量,看不出關係,非有群龍無首的合傳不可。我們萬勿以人物不大,事情不多,一個個分開看,無足輕重,便認定其活動為無意義,值不得佔篇幅。須知一個人雖無意義,人多則意義自出;少數的活動效果雖微,全體的活動效果極大。譬如《後漢書·黨錮傳》,要把個人的動作聚合加上,然後全部精神可以表出。單看範滂、張儉所爭,都是硜硜小節;然黨錮共同精神,就在這硜硜小節裡邊。我們若只是發空論,唱高調,一定表現此中真相不出來的。真講究作文化史,這類普通人物的事實,比偉大人物的動作意味還要深長。二十四史中,這類合傳尚嫌其少,應當加以擴充。又可分為五項:

(1)凡學術上,宗教上,藝術上,成一完派者,應當作為合傳。例如《姚江王門弟子傳》《蕺山劉門弟子傳》,邵念魯所著,作得很好,兩家學風可以看出。《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亦皆如此。前者分派多,歸併少,後者反是。比較起來,還是《明儒學案》好些(因一是單篇,一是專著之故)。李穆堂的《陸子學譜》亦用合傳體裁。陸門一傳再傳弟子的關係,都在裡面看得很瞭然,研究亦很方便。再如法相宗、天台宗、禪宗,在佛教史中不必多作,只要幾篇好的合傳,便就夠了。又如南宗畫派院體畫派,自明以來,分據畫界領域;把一派中重要人物聚集起來,為作一篇合傳,並不費事,而研究近代繪畫的人,很容易得一種概念。

(2)凡一種團體,於時代有重大關係者,應當為作合傳。例如宋代的元祐慶元黨案,不管他有無具體組織,亦不管他是好是壞,但是當時士大夫都歡喜標立門戶,互相排擠,至其甚則造作黨籍以相陷;但凡他們氣味相投的都可以作為合傳,以觀其是非得失。再如明代的東林、復社、昆宣閹黨,有的系自立名號,有的敵黨所加,各因其類,結為團體,以相攻擊,於是宇內騷然,大獄慘動;最好一黨作篇合傳,以觀其政治上影響,並可以考見明亡的原因。又如近代的戊戌維新黨、國民黨、共產黨,其發生雖或先或後,歷史雖或久或暫,組織雖或疏或密,然對於政治方面各有主張,各有活動;應該把他們的分子作幾篇合傳,以說明他們的真相,判斷他們的功罪,推求他們在政治上社會上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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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標名號,不見組織,純為當時風氣所鼓盪,無形之中,演成一種團體活動,這類人亦應當為作合傳。例如晉代的清談,沒有黨,沒有系,更沒有本部支部,但是風氣所尚,都喜歡搖塵尾,發俊語;為他們作一篇合傳,不特可以看出當時思想的趨勢,並可以看出社會一般的情形。再如宋代的道學,雖沒有標出任何團體,然而派別很多,人人都喜歡講點理氣性命的話;合起來作篇傳,比《宋元學案》稍略,比《宋史·道學傳》稍詳,以看他們的主張及傳授,那就好了。又如明末遺民反抗滿洲,雖沒有團體,但確為時代精神所寄;單看張煌言、顧炎武等,還看不出全部的民族思想、社會潮流;把大大小小許多人,都合起來作傳,他們這種活動的意義及價值立刻就可以看出來了。

(4)某種階級或某種閥閱,在社會上極佔勢力者,應當為作合傳。例如六朝的門第,儼然是一種階級,南朝的王、謝、郗、庾,北朝的崔、盧、李、鄭,代代俱掌握政權,若從《南北史》中把他們這幾人各作一篇合傳,可知其勢力之偉大;所有重要活動,全是這幾人作的;但是單看《王導傳》《謝安傳》,很不容易看出來。再如唐朝的藩鎮,為一代盛衰的根源,單看安祿山、史思明的列傳,看不出有多少關係,若把大大小小的藩鎮都合起來,說明他們的興亡始末,可以看出在常時專橫的情形,於後世影響的重大。又如晚明流寇,騷動全國,明朝天下就斷送在他們手裡;單看張獻忠、李自成的列傳,還未能看出民間慘苦的全部;把所有流寇都聚集起來,就可以看出他們的兇暴刻毒,並可以看出社會上所受他們的摧殘蹂躪,有些地方真能夠使我們看了流淚。

(5)社會上一部分人的生活,如有資料,應當蒐集起來,為作合傳。例如藏書家及印書家,單指一人,不能說有多少影響;若把一代(如清代)的藏書家印書家作合傳,可以知道當時書籍的聚散離合;一代文化的發達與衰謝,亦可以看出一斑;這和學術上的關係極為重大。再如淮揚鹽商,廣東十三行,都是一時的商業中心,可惜資料不易得了;若由口碑及筆記蒐集起來,作為合傳,可以看出這部分的經濟狀況,及國內外商業的變遷。又如妓女及戲子,向來人看不起;但是他們與政治上社會上具有很大的關係;明末妓女中的柳如是、陳圓圓、顧橫波都是歷史上極好的配角;清末戲子中的程長庚、譚鑫培、梅蘭芳都是受社會的歡迎;為他們作篇合傳,不特值得而且應該。有許多地方,須靠他們來點綴、說明。


梁啟超: 人物的合傳及其做法

上面第一第二兩類人物,一類之中分為幾個小類,每一小類舉三四個例來,取便說明,並不是說應該作傳的人物完全在此,我的意思是說,偉大人物單獨作傳,固然可以,但不如兩兩比較,容易公平,而且效果更大。要說明位置價值及關係,亦較簡切省事。至於普通人物,多數的活動,其意味極其深長,有時比偉大還重要些,千萬不要看輕他們。沒有他們,我們看不出社會的真相,看不出風俗的由來。合傳這種體裁,大概情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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