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近芳:梅兰芳先生教我演虞姬

今日推送之《梅兰芳先生教我演虞姬》,出自《戏剧报》1984年第10期,作者杜近芳,著名京剧演员,旦行,师承王瑶卿、梅兰芳等。这篇文章记录了她跟随梅兰芳先生学习《霸王别姬》一剧的过程与心得。

 我幼年在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王瑶卿先生的门下学艺。在那里认识了王瑶卿先生的侄子、梅先生的琴师王少卿先生。王少卿先生非常喜欢我, 常常教我一些梅派戏, 如《宇宙锋》《凤还巢》《霸王别姬》《奇双会》《金山寺》《贵妃醉酒》等, 为我以后学演梅派戏打下了基础。

 梅先生在艺术上对我关心备至, 我的每一微小进步都凝聚着先生的心血。特别使我记忆犹新的是《霸王别姬》这出戏。

 我初演《霸王别姬》时, 年纪轻, 阅历也浅,只觉得虞姬貌美、姿势美, 又知道此剧是梅先生的代表剧目,所以一招一式力求准确地模仿先生。但对虞姬这样一个人物缺乏理解,表演上也就缺乏深度。

杜近芳:梅兰芳先生教我演虞姬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先生就从剧本讲起, 细致地为我分析了该戏的历史背景、虞姬的性格特点以及与项羽的关系等。他说, 虞姬既是霸王的臣子、军事参谋, 又是他的爱妃。先生让我沿着这条线索去理解虞姬, 演好虞姬。

 我在北京演出《霸王别姬》时, 先生派人来看, 有时还亲自观看, 然后对我提出修改意见。比如虞姬一出场, 我的身体是正着, 而且到台上不敢动。先生指出,你要正出, 在“ 九龙口” 亮一个子午相, 说明虞姬不仅能文还能武, 不然怎么随军打仗? 又如第三场念〔引子〕, 原来我念时只是一个声调, 比较平淡, 先生告诉我, 念“ 明灭蟾光, 金风里, 鼓角凄凉” 时, 语调上要有变化。头一句“ 明灭蟾光” 要加重语气, 渲染气氛读得比较高昂、饱满。而后一句“ 鼓角凄凉” 则表示虞姬和广大的老百姓的厌战情绪, 他们希望和平, 不愿意打仗, 所以情绪较低,语调亦随之发生变化。因此, 要表现出特定环境中人物的独特感受, 就要念出感情和人物的心理活动来。接着先生又详尽地分析道: 虞姬对霸王的感情是很深的,“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 , 说明二人是患难与共的。当项羽听信汉军派来诈降的李左车之言, 一意孤行, 起兵伐汉时, 虞姬好言相劝, 然而刚愎自用的项羽听不进众将和爱妃的劝阻,率大军直入九里山,以至中计兵败。当败局已定, 项羽到了穷途末路之虞姬仍以“ 兵家胜负, 乃是常情, 何足挂意” 来安慰项羽。最后楚歌四起, 大势去矣, 曾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发出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雅不逝” 的慷慨悲歌。面对英雄末路的惨景, 又是虞姬强作镇定, 打起精神为项羽“ 歌舞一回, 聊以解忧” 。虞姬此时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她一面舞剑, 一面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要自刎君前, 免得大王挂念。说到这里, 先生略一停顿,继而又说, 你的表演必须建立在对人物深刻的理解上,你所表演的程式动作不仅是技巧, 而且包含着丰富的内容的。这段戏的表演有一定的难度, 要好好地学。很难设想, 一个演员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感情, 没有为表现这种感情恰当的表演, 又怎能感动台下的观众。听了这一席话, 我懂得了, 戏曲表演艺术, 却原来包括了这么丰富的内容, 我以前把它简单化了, 误以为只要按照老师教的比划对了, 唱准了就行了。从这以后, 每演一出戏, 我都先进行分析, 掌握了人物的性格, 才能更好地创造人物。在以后扮演《柳荫记》中的祝英台、《白蛇传》中的白素贞、《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谢瑶环》中的谢瑶环等角色时, 都按照先生教我的路子,从分析人物入手, 时刻想着表演人物, 才使这些角色的创造获得了有血有肉的生命。

杜近芳:梅兰芳先生教我演虞姬

杜近芳之《霸王别姬》

 一九五六年, 我们中国京剧院一团接受了出访拉丁美洲的任务。我们准备带去的大戏是《霸王别姬》。根据袁世海老师的提议, 我们将原来近两个小时的戏压缩成五十分钟左右。由“ 诈降” 始, 到“ 舞剑” 止。从人物的上、下场到舞台调度以及唱念做打方面, 都作了新的处理和尝试。当时我的合作者袁世海老师和领导上让我向我的老师—— 梅院长汇报。那天天色已很晚了, 我赶到梅宅, 院子里悄然无声。我向师娘说明了来意, 得知先生正病着, 我说改日再谈吧。师娘福芝芳说: “ 出访是国际大事, 不能误了, 走, 去看看先生怎么样了”说着就拉我进了屋。先生斜倚在床上, 脸上布满了病容。我不愿麻烦病中的先生, 就掩饰说没什么事, 只是来看望您。先生说这么晚了来一定有事, 师娘对先生说明了我的来意。先生起身下地, 语重心长地对我指出, 第一次带整本戏到国外去演出, 是有开拓意义的。并告诉我,在演这出戏时, 要把握三点: 人物塑造的准确性; 动作的目的性; 故事情节的紧凑性。我说此次演出不带“ 霸王乌江自刎” 一折, 避免戏散, 戏收在虞姬舞剑自刎那里,但虞姬自刎后, 又不能象在国内一样由几位宫娥一挡, “ 走尸” 下场。那样霸王的戏无法处理, 等于尴尬在场上。梅先生想了想说, 你们的表演要加强舞蹈性,舞剑本身就带有表演性质, 你可以走一个“ 软僵尸” ,然后霸王屈身至前, 痛惜悲伤, 随着你们的表演开始拉幕,当霸王伏在你身上时, 大幕已闭。这样处理更含蓄隽永一些, 你看怎么样? 先生说到这里已是满头大汗了, 我不忍心再打扰下去, 坚持要走, 先生摆了摆手,说没关系, 叫我把舞剑的身段再走给他看看, 我只好遵命。先生边看边对我说, 舞剑的动作要精炼, “ 扎四门” 要用两个对称的动作, 一顺边就给人以重复的感觉。说着先生不由得比划起来, 并把动作的要领作出来让我看。他分析道, 虞姬的舞剑动作是有层次变化的。开始是为之解忧, 后来就变成了与之诀别了。当她舞到霸王面前时是强颇欢笑, 抑郁中显得优美动人;当舞剑背对霸王时, 则是自我克制, 显得心情沉重、愁眉冷面, 悲剧的氛围很浓烈。在表演上, 要保持美的造型, 不能狂舞, 要掌握好分寸。但凡我身体好些, 一定去看你们戏的审查。当时我已经沉浸在刚才的谈话里, 回味着先生入情入理的分析, 一时没有回答先生。先生对师娘说,天太晚了, 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 请司机开车送她回家, 这孩子一想戏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告辞了先生和师娘。

 果然, 我们在国外演出获得了成功。《霸王别姬》连演数天, 场场爆满, 受到国外各界人士的高度评价。有人甚至将它与莎翁的名剧《奥瑟罗》相提并论。对我扮演的虞姬则冠之以“ 东方皇后” 的美誉。我们为祖国赢得了荣誉。这是同行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也凝聚着先生的心血。

杜近芳:梅兰芳先生教我演虞姬

杜近芳(中)在《霸王别姬》中扮演虞姬

 今年十月二十六日是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算起来,先生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三个春秋了。这二十多年里,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尤其是先生在艺术上对我的教诲, 常常浮现在我的脑际, 它给我一种力量, 鼓舞我在艺术的道路上不断革新、进取。

(《戏剧报》1984年第10期)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