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端午,遙祭屈原。一個人與一個節日、一種民俗關係如此之緊密,中國歷史上惟此一人。
屈原,一位讓世代中華兒女年年記起的先祖,一個讓歷代文人仕子朝誦夜吟的巨擘,是我們這個民族燦爛精神篇章中的一個厚重的標題。
拂去歷史的雲煙,撣落鏖戰的塵埃,一尊偉岸的獨行者身影從遙遠的兩千多年前漸行漸近。屈原,是中華民族的一根鐵骨。
歷數古今中華先賢,列在前幾位的,當有屈原。更有人認為,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真正具有紀念價值的愛國精神締造者,第一個真正具有忠肝義膽、滿腹才情,敢於以身殉國、以身殉道、以身殉志的愛國主義戰士。
《離騷》之後無《離騷》
感謝司馬遷,從浩浩湯湯的歷史長河,從亙古不息的汨羅江中,打撈起這位中國古代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文學家,他在《史記》中用了1200多字讓後世記住了那個不屈的脊樑。
屈原是戰國後期楚國人,籍貫湖北秭歸,生於公元前340年左右,卒於公元前278年。年輕時的屈原擔任過楚懷王的左徒,伴隨左右,深得器重,參與和執掌楚國許多重要軍政外交事務,起草憲令,修正法度,展示了高超非凡的治國理政才幹。這一意氣風發、豪情滿懷的時期,確立了他事業的高度。
屈原人生的另一個高度是他的文學成就。他創作的《離騷》《天問》《九歌》《九章》《招魂》,聳立起中國文學風光雄奇的巔峰。《離騷》被公認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篇幅最長、最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政治抒情詩;《天問》以奇特的詰問形式、異常神奇豐富的想象力,一連向上蒼提出170多個問題,涉及天文、地理、文學、哲學等許多領域,既敬天尊神法道,又借天問道、借古喻今,叩問現實,質疑巫術的盛行,充滿科學求索精神;在祭歌基礎上提煉而成的《九歌》,結構精巧,斑斕絢麗,美輪美奐,塑造了或優美妖嬈或莊重典雅的雲中君、湘君、湘夫人諸神形象,成為傳世經典之作。《離騷》之後沒有《離騷》,《天問》之後《天問》不再,《九歌》之後難尋《九歌》,屈原之後的中國文化人都聚集在這座高山之下,刨挖文學的泉眼和思想的深井。
鋼筋鐵骨的屈原精神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溯尋中國文化的源頭,都不能不端視屈原的身影,觸摸“屈原精神”的鋼筋鐵骨。
一是國家至上。屈原志存高遠,心繫國家,襄理朝政,竭力勤勉。他主張對內變法圖強、對外聯齊抗秦,一度使楚國富足強盛,實力雄厚,威震諸侯。他“明於治亂,嫻於辭令”,“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對內對外都是一把好手。但他並非總是春風得意,他遭遇到了一個強勁的來自外部卻深潛楚宮的政治對手。秦相張儀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謀略家和縱橫家,詭計多端、老謀深算、膽略過人。他一生有兩件最得意的政績,一是幾度破壞楚齊聯盟,為秦國成就霸業掃清了前障;二是成功地離間了楚懷王與屈原的關係,使楚國驅逐忠良,喪失清醒,丟掉了雄起的基礎和機遇,最終為秦所滅。這兩件事合而為一,那就是張儀打敗了屈原。張儀十分清楚屈原是楚國唯一使他感到威脅的對手,他收買靳尚,設詭鄭袖,矇騙楚王,讒害屈原,可謂用心良苦,心機算盡。屈原清醒地認識到楚國真正的敵手是強秦,“橫則秦帝,縱則楚王”,不是楚吃秦,就是為秦所吃。但屈原貴在心繫國家,失在忽視了小人的力量。兩人較量的最終結果是,正不敵邪,屈原慘敗。從一定意義上說,楚秦之戰實質上是屈張之爭,屈死而楚滅,張狂而秦勝。儘管如此,屈原至死也沒有放棄對國家的責任和對使命的擔當。歷史的篇章總是飛揚著流暢與滯澀的墨跡,正邪不分、忠奸難辨的故事時常發生,讓人嗟嘆,但車輪總能曲曲折折歪歪扭扭地往前走。中國的“大一統”的思想並非始於秦始皇,春秋戰國諸侯之間的征戰其實都是統一戰爭,是諸多帝國夢的灰飛煙滅與推倒重來。屈原的政治見識使他看到了戰爭的性質,知道戰爭的贏輸決定著國家的存亡,而不僅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因此他的憂慮遠比一般人要深沉、痛徹得多。國之將亡,已無暇計較個人恩怨了,為了維護國家利益,他不惜犧牲個人前途直至自己的生命。一切幻滅之後,他拼將生命全部能量的最後一躍,也是以身許國。這種為國盡忠的信念,構成屈原精神的主體,漸漸凝成中華民族傳統精神的核心。
二是忠君憂民。屈原身居廟堂而心憂天下,身居荒野卻顧盼廟堂。他對楚懷王曾有深厚感情,一度幾乎寄予了他所有的政治理想和事業追求;而又怒其不爭、怨其不察、恨其不用、哀其不幸,悲嘆昏聵之君誤國、蠱惑之佞亡國,可謂愛恨交織。即使屢遭離間、屢受諂害而被疏遠、流放,他仍然一步三回頭,期盼君王的幡然醒悟和召回。在“楚才晉用”的時代,屈原有足夠的理由選擇離開,像春秋時期的孔子一樣周遊列國,一邊尋找明君,開闢自己的政治試驗田,一邊傳大道,宣揚自己的政治和道德主張,但屈原寧死也不願意離開楚國一步,對國家、君王的忠誠日月可鑑。即使對昏聵的新主頃襄王,屈原也同樣抱有過幻想,浪跡荒野之時仍以詩賦寄情,提醒朝廷,但終究是一廂情願、枉自多情。屈原的忠君情結和愛民情懷並存,對民生有更多的體恤,在忠君與愛民的矛盾中備受煎熬。他“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以民為本,敬天法祖體恤蒼生,為民請命,對百姓充滿深深的同情和哀憐。屈原身為宗室重臣,卻站在勞苦大眾一邊,反對世卿世祿、限制貴族特權,明知這樣必定會觸犯貴族壟斷集團的利益,但他“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對民眾、對王權的忠誠昭然若揭。兩千多年來,屈原這種憂國憂君憂民的情懷一直深深地影響著中國傳統知識分子。
三是堅持真理。真理貴在發現,難在堅持。堅持真理是需要智慧的,屈原負責過許多國計民生大事,對政治、社會、文化、外交等領域有著自己的想法,他的倡導法制、鼎新革故、推進民主、選賢用能等改革思想,對於建立一個強大的楚國無疑是很有價值的。譬如他提出“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以奴隸傅說、屠夫呂望、商販甯戚成才的故事為例,說明不拘一格選用人才的重要性,這一人才興國的思想在那個時代是具有先進性和開拓性的。堅持真理也需要勇氣,屈原對“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的世俗汙穢深惡痛絕,敢於劍挑楚國政治的失誤、吏治的腐敗、貴族階層的貪婪,甚至膽敢指責楚懷王、抨擊頃襄王,威風凜凜,寒光閃閃,銳氣逼人。堅持真理更需要百折不撓的毅力,屈原的遠大抱負和政治理念一旦確定,便堅貞不改、矢志不渝,“雖九死而猶未悔”。即使在遭貶放逐的路上,仍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來自勵,像一個戰士,義無反顧。屈原的耿耿正氣,感染著一代又一代為真理而鬥爭的勇士。
四是情懷高潔 。屈原有著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高貴節操的堅守。“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些葳蕤芬芳、爍金泛銀的精美文字,像鏡子一樣照映著他那純淨的靈魂與高潔的思想境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他以橘言志,表達了自己表裡如一、堅貞不屈的品格;“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表達了他潔身自好與清醒自重的秉持;“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表達了他愛憎分明、剛正不阿的浩然正氣;“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表達了他對“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的昏暗時代的猛烈抨擊和對黑惡勢力決不妥協,縱然招致災禍也決不苟且偷安的堅定決心。
偉大的悲劇英雄
忠烈屈子,千年一嘆!
一聲讚歎,一聲悲嘆。屈原縱身一躍,將自己定格成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悲劇英雄。
楚國社會千瘡百孔時弊叢生,政權昏暗腐朽搖搖欲墜,政治生態險惡,官場上毫無清明正氣可言,使屈原有生不逢時之感。他的真知灼見被君王視如草芥棄如敝屣,他的才幹遭到無能之輩的嫉妒,“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楚懷王授權屈原負責起草國家憲令,屈原草稿未定,而“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上官大夫便向楚懷王進讒誣告屈原,使之“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是魑魅魍魎們的“羨慕嫉妒恨”禍害了一代忠臣賢良。
更可悲的是,屈原遇上了兩代昏君。
強秦兵臨城下,弱楚危在旦夕,楚懷王卻屢中張儀之計,違背盟約與齊斷交,既惱羞成怒又不講信義,既貪婪自私且鼠目寸光,終於孤立無援,求救無門。被晾在一邊的屈原看到了楚齊斷交的嚴重後果,力阻無效,反而被逐出朝廷,流落到漢水之北。後來楚懷王終於被秦國誘捕,客死他鄉。被流放的屈原“睠顧楚國,繫心懷王”,為故主的罹難而悲憤,更為不思進取、無所作為的新主而悲哀,為新主聽任滿朝奸佞庸臣禍國殃民而憤怒。頃襄王更是心胸狹窄之人,他一怒之下將屈原驅趕到更偏遠、更艱苦的江之南。面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披髮行吟,頑強地寫下一篇篇政治性的辭賦詩作,執著地訴說他的愛國憂民之情、救國濟世之策,堅定地表達他的楚國復興之夢。無奈頃襄王在媚秦自戧的道路上越陷越深,楚國也就氣數已盡,行將就木了。公元前279年,秦國悍將白起攻打楚國,引水灌城,一下子淹死楚國軍民幾十萬人,還攻佔了屈原的出生地、楚國的國都郢。第二年的五月初五,一代愛國名臣屈原投江殉志,留下千古奇恨、千古沉冤、千古悲歌。
臣事明君,將遇良才,這是中國曆代仕子所追求的昌明環境。國與國的較量實質上是王與王的對弈和對決,一國之強弱取決於一君之明晦。屈原經歷三代君王、事奉兩代國君,但他們一個比一個昏聵,一個比一個素質差。楚懷王胸懷狹隘、目光短淺,朝秦暮齊、言而無信,低劣的政治品格、低下的政治智慧,使楚國的式微成為必然;頃襄王更無理政智慧可言,耳聾目塞,縱容小人弄權,使楚國駛入了加速滅亡的快車道。兩朝昏君,一般器量,是楚國的不幸,更是屈原的大不幸。作為一位政治家,屈原從明亮轉為黯淡,直至隕落,是他個人的悲哀,更是一國之觴。
屈原的悲劇,也在於他自身的不悟。
他或許沒有意識到,他的壯志難酬除了有小人的嫉妒和諂害外,深層次的原因是國內階級矛盾尖銳對立,而又缺乏一個強有力政治集團的統治。屈原所代表的士大夫階層與君王之間的矛盾,是改革與守舊、民權與君權、維權與專制、分權與集權之間矛盾衝突的集中表現,是他的改革思想與君王權力意志之間、國家利益與統治集團利益之間矛盾衝突的深刻反映。而且這些矛盾在內外交困中迅速發酵激化、不斷升級,使社會的分崩離析一觸即發。外有強梁虎豹環伺,內有蟻蠹貪噬豪取,風雨飄搖的楚國大廈安有不傾覆的道理?屈原滿腔熱情地想挽狂瀾於既倒,無疑要成為矛盾的一方——這是勢單力薄的一個人與一個腐朽勢力、利益集團的對峙,文弱書生想螳臂擋車,這是他的幼稚、天真與單純。面對外腐內朽、苟延殘喘的統治系統,屈原沒有跳出專制權力的樊籬,沒有號召民眾摧毀專制統治的意識和力量。他不如70年後的農民陳勝、吳廣那麼勇敢無畏,不如楚國貴族後裔項羽那麼氣魄蓋世,不如流氓無產者劉邦那麼無所顧忌。這三撥人都是楚人後代,是他們前赴後繼、共同奮鬥,三年而滅秦,應驗了屈原同時代先知的預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脫離政治系統使他失去了權力,脫離廣大民眾使他失去了根基,屈原的抗爭無異於自己抓起頭髮往上拔,即使拔光頭髮也無濟於事。這是一種不徹底的反抗,但是,反抗總比不敢反抗好。
屈原的悲劇,還在於他文人式的愚忠。
怒也好、怨也罷,罵也好、哭也罷,屈原的忠君思想是不曾動搖的,他的死也證明了這一點。這源自他所受的封建傳統的教化和傳統文化的薰染,源自他的政治理想對專制統治的倚重和依附、對君王權力的效忠與臣服,源自他的政治品德和人格操守。有人言其為才所困、為情所惑,那實在是看低了屈原。屈原的遠見與胸懷是他的同僚們無可企及的,只是他有著書生的意氣與弱點,崇文而不尚武,有宏韜而少謀略,沒有革命的勇氣與能力,沒有振臂一呼而應者雲集的號召力,沒有敢說敢為、揭竿於阡陌之中的魄力。他把全部理想寄託在一個君王身上,一葉障目,看不到時代的趨勢、朝代的更替、社會的規律、民眾的力量,他的忠君思想顯然具有濃厚的愚忠色彩,是一種文人式的抗爭,是那個時代無可銑削的胎記。
屈原以身自潔、以死明志的精神可贊可嘆,但一己之淨並不能換得天下之潔。他的投江,無疑是投向黑暗、腐朽、窒息、昏潰君主專制和汙穢官場的一枚人體炸彈,有驚世駭俗的一聲轟鳴,但也只是一響而已,終究無益於國內政治矛盾的緩和與消弭,無濟於民生的改善和楚國命運的起死回生,更無力撬動古代封建專制統治的沉重鐵板。他以自戧的方式,給一個國家的式微畫上了一個富有預兆式的句號,所蕩起的漣漪波及中華民族兩千多年。
屈原從政治頂峰墜入人生的窘境,從政治家迴歸到落魄文人,從理想的賁張走到了慘淡的現實,這種落差使他的思維從博大走向了單一、從宏觀走向了微觀、從靈變走向固執。他看到了楚國的末日,不願意接受秦國即將一統天下的趨勢,在奮起與隱遁之間,作出了痛苦和尷尬的選擇。其實這是中國第一次實現大一統前夕的無謂掙扎,在摧枯拉朽的歷史車輪面前,一切都會被碾得粉碎。屈原稀裡糊塗地充當了一個有節氣的螳臂,既可敬,又可憐。為一個不值得的政治系統而殉情,這是屈原的侷限,也是屈原的悲劇。
屈原,是中華民族的一滴眼淚。
離 騷
【作者】屈原 【朝代】先秦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昌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餘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
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
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餘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餘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掔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餘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忳鬱邑餘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步餘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
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
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餘之中情。
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
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
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
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衖。
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
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慾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
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
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
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餘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沾餘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虯以桀鷖兮,溘埃風餘上徵。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餘馬於咸池兮,總餘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
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溘吾遊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
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謇修以為理。
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
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
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遊。
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
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餘乃下。
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吾令鴆為媒兮,鴆告餘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餘猶惡其佻巧。
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
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而與此終古?
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餘佔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雲察餘之善惡?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
蘇糞壤以充禕兮,謂申椒其不芳。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
皇剡剡其揚靈兮,告餘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湯、禹儼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築於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
甯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恐鵜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何瓊佩之偃蹇兮,眾薆然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
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餘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眾芳。
椒專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幃。
既幹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
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餘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靈氛既告餘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
為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崑崙兮,路修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軔於天津兮,夕餘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軑而並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樂。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僕伕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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