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石壕吏》:古來幾人真讀懂?

丁啟陣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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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作於乾元二年(759)。《新安吏》詩題下有杜甫本人原注:“收京後作。”仇兆鰲《杜詩詳註》《新安吏》詩按語:“此下六首(按指“三吏”“三別”)多言相州師潰事,乃乾元二年自東都回華州時,經歷道途,有感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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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壕村,以“石壕”命名的村莊,據我所知全國各地不下10處。命名之由,大概是村子裡有條“石砌的壕溝”。但是,最有名的,無疑是杜甫筆下的這一個。在哪裡呢?

宋王應麟《困學紀聞》認為是陝州陝縣的石壕鎮。仇兆鰲引地誌雲:“石壕鎮,本崤縣,後魏置。貞觀十四年改名硤石縣。”《一統志》雲:石壕,在今陝州城東七十里。錢謙益《杜詩箋註》引《卞圜》雲:石壕,陝東戍,其地在新安西。石壕,即石崤也。

種種說法,其實所指都是差不多的地方:在東都洛陽至西京長安(西安)的必經之路——崤函古道——上,具體地說,在新安的西邊、陝州的東邊。今天河南省三門峽市陝州區觀音堂鎮有個石壕村(曾經叫甘壕村),當地人認為,就是杜甫筆下的石壕村。我曾經實地考察過這個村莊。村前有一條深切的水溝,古道穿村而過,村後是一道不高的山樑。村中民宅,多有久經歲月風雨的滄桑感覺。村裡人帶我去看了一個古樸的小院子,按照他們祖上傳下來的說法,那就是當年杜甫投宿過的院子。後院緊靠土質山樑,翻牆逃走相當方便,閉上眼睛就能想象當年“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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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仇兆鰲《杜詩詳註》、楊倫《杜詩鏡銓》在內的許多著名杜詩版本和有影響的唐詩選本,“三吏”的排序都是《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其實這是不對的。按照錢謙益的說法,“三吏”作於杜甫“自華州至東都”路上,應該是《潼關吏》、《石壕吏》、《新安吏》;按照仇兆鰲的說法,“三吏”作於杜甫“自東都回華州”的路上,則應該是《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

三個地方的地理位置,自東而西,依次是新安縣、石壕村、潼關。從新安到石壕村約70公里,從石壕村到潼關約14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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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母孫未去,出入無完裙”,一作:“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蕭滌非先生認為後者可能是杜甫的原稿。我贊成此說,後者更像是老嫗口語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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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唐天寶、乾元年間先後改名鄴郡、相州、鄴城,在今天河南北部安陽市一帶和河北省臨漳縣。乾元二年(759)三月,由宦官魚朝恩督軍,李光弼、王思禮、許叔冀、魯炅先等率官軍60萬,與史思明精銳部隊5萬在此決戰。結果是,官軍死傷慘重。郭子儀斷河陽橋以確保洛陽安全。“東京士民驚駭,散奔山谷”,“惟李光弼、王思禮整勒部伍,全軍以歸”。

河陽,今河南焦作孟州市,此時郭子儀守河陽。乾元二年九月李光弼軍棄洛陽退守河陽,此處成為李光弼所部軍隊與史思明叛軍激戰之地。上元元年(760)四月,李光弼於此大破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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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有位杜甫研究專家提出一個奇葩的觀點:老翁是逃兵。

唐朝傳至肅宗乾元年間,府兵制(類似民兵,平時務農戰時參軍)已經消亡,朝廷徵兵採用的是募兵制——職業軍人。《新安吏》“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可見當時由於戰事緊張,官軍損失慘重,兵源不足,實際上出現了非常規徵兵(抓丁)的現象。

杜甫《石壕吏》中“有吏夜捉人”,一是夜裡,二是捉人,可見迫於形勢,官府抓丁,已是權宜之計,未必有法可依。因此,老翁逃開,未必違法。更何況,這個家庭的三個兒子,已經全部參軍,其中兩個在鄴城之戰中陣亡。因此,無論是從人性角度講,還是從社會穩定、王朝利益角度講,“有吏夜捉人”都是不正常的現象,屬於可以、應該譴責的行為——假如老翁再被捉去當兵,這一家老少三代至少三口人就可能沒有活路了!

清人袁枚有詩云:“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馬嵬驛》)逃兵云云,純屬腦子進水,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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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前人意見,詩的好處,主要有三點:一是語言簡練,二是態度得體,三是塑造了一個勇敢的老嫗形象。

陸時雍雲:“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全詩沒有詩人的一句抒情,一句議論,但是,透過幾個動詞(捉、呼、啼、泣、幽咽)和幾個形容詞(怒、苦、絕、獨),詩人的情感、態度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還有,意思只說出一半,但通過上下文照應,讀者完全可以瞭解另一半。例如,交代了老翁逾牆走,沒有說老翁回家;只說老婦請從吏夜歸,沒有說老婦是否被帶走;但獨與老翁別,一個獨字,就讓讀者知道,老翁逾牆走只是暫避,當夜已經返回家裡;老婦已經被官吏帶走,充當軍中廚娘備晨炊去了。如聞泣幽咽,不必說出是誰在哭泣,讀者也能想得到是孫母——兒媳婦。這種簡練的藝術效果,來自杜甫運用純熟的虛實照應和前後文呼應。

跟“三吏”、“三別”系列中的其他作品一樣,杜甫在《石壕吏》中表現的並非一味的怨艾哀傷,實際上也有盼望軍民合力,同仇敵愾,早日掃清叛軍、恢復李唐繁榮的意思。換言之,杜甫很“識大體”。仔細品讀,不難讀出杜甫在表現對百姓同情的同時,對官府、官吏也並沒有過分的苛責,充其量只是對官吏的態度表示了不滿(吏呼一何怒)。

王嗣奭《杜臆》對老嫗倉促之際表現出“智謀膽略”,稱讚她“真可謂女中丈夫”。的確,關鍵時刻,為了挽救瀕臨絕境的家庭,能夠挺身而出,最後使得國、家得到兼顧。瞬間的抉擇,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智慧與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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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嗣奭指出,“三吏”“三別”中的其他五首詩,都是一韻到底的,只有這首《石壕吏》中途換了韻。

《石壕吏》用韻情況是:村人門/怒苦戍/至死已/人孫裙/衰歸炊/絕咽別。都是四句一轉韻,一共是五次轉韻,可謂頻繁。而且,以舒緩的陽聲韻開頭,以短促激烈的入聲韻收尾,陰聲韻、陽聲韻、入聲韻三種類型的韻類都用到了。交替用韻,婉轉幽怨,一唱三嘆。究其原因,大概是杜甫為了表現自己內心強烈的情緒變化,起伏湧動;還有,暗指這一天晚上,杜甫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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