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你到底會不會欣賞《邪不壓正》

专栏|你到底会不会欣赏《邪不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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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大學時代有一門課,叫《影視文本細讀》,聽起來晦澀,其實就是組織大家看電影。

電影當然有很多種看法。比方說,我曾在一段特殊的時期裡,每天足不出戶看七八部電影,除了睡覺吃飯上廁所,不做其他事。三個月下來,IMDB榜單逐個掃清,這便是一種追求數量的“精神饑民式”看法。如今饑民時代過去,我一兩週去一次電影院,就著爆米花可樂,專挑能讓自己樂出來的電影看,顯然就是另一種追求享樂的“精神富農式”看法。

總的來說,看電影的方法很多樣,一個人看,一群人看,把它當成故事書看,把它當成精神足療看,都可以,各種方式裡,也沒什麼好與不好,反正看就比不看好。

我喜歡看電影,所以可以想象,我是多麼喜歡專門看電影的課。然而,《影視文本細讀》既然是課,肯定還是要和電影興趣小組做出區別來。最核心的區別是,我們當時用半個學期,只看了一部《陽光燦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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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燦爛的日子》(1994)劇照

課堂流程是這樣子的:先集體通看一遍(這就得三節課),大家胡亂談些感受,之後是重頭戲“細讀”,從頭開始,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看,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討論。你應該能想象,按照這樣操作,半個學期看《陽光燦爛的日子》,其實是不夠的,所以我們的課也不出所料地虎頭蛇尾,在學期末潦草收場了。

但是,這仍然是我喜歡的一門課。現在想想,課程的完整性到底有什麼重要呢?虎頭蛇尾,至少還有個虎頭,近二十年求學生涯裡,我所遭遇的大多數課程可都是鼠頭鼠尾的,完整性是很好,可除了完整性,再難說出個別的好來。

我至今印象深刻的一個細節,是片中馬小軍鑽進米蘭床底的時候,老師按下暫停,問我們為什麼馬小軍要鑽到床底下。我從當時的課堂氣氛判斷,大家,包括我自己,都認為這個問題很幼稚:他是撬鎖進來的,不鑽床底下不就被發現了嗎?老師搖頭,說他的意思是,為什麼姜文要安排馬小軍鑽到床底下——電影是個虛構空間,他可以安排馬小軍躲到衣櫃裡,可以安排他躲到門後面,也可以給馬小軍安排一扇可以翻出去的窗戶,無數個選擇,為什麼選擇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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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的答案,遠沒有問題本身對我的震懾更大。直到那個時刻,我才意識到原來除了做觀眾,我竟還有這樣一種自由,可以選擇站在導演的角度思考問題。我也在那個瞬間開始理解,為什麼電影開始,鏡頭要掃過掛在牆上的槍,為什麼片頭偉岸高大的毛主席像,在片尾變成了小小的汽車掛件。

沒有什麼偶然形成,這都是人為設置的謎語。

發現它,解答它,是看一部好電影最大的樂趣。

02

姜文是出謎語的愛好者,他的新片《邪不壓正》,依舊充滿了有趣的謎語。

片中有這麼一段:姜文所扮演的藍青峰把亨德勒醫生推下城牆,並說亨德勒就是當時一個變態殺人案的兇手,把被害者的器官都煮來吃了。

說起吃人這件事,有一個遠比亨德勒著名的形象,漢尼拔。這個瞬間,《邪不壓正》和喬納森·戴米的《沉默的羔羊》打通了,藍青峰的說法是在表達,亨德勒是另外一個漢尼拔。有意思的是,亨德勒是Doctor,漢尼拔也是一位Doctor。

片中提到的帕梅拉遇害案件,在歷史上確有其事,被害人是當時英國駐華領事的女兒,屍體被發現時,心臟便被掏空,兇手始終沒有找到。姜文是在用藝術化的手法表達一種狐疑:你說,在1937年的中國,會不會也有這麼一位專門吃人的中國漢尼拔呢?

繼續建立聯繫,朱迪·福斯特在《沉默的羔羊》裡,是被惡魔選中的人,彭于晏在《邪不壓正》裡,也處在一種被選擇、被支配的命運之下,選擇他的人,正是藍青峰。你說,惡魔之所以是惡魔,究竟是因為他吃人,還是他擁有選擇他人、擺佈他人的能力呢?

當然,在反闡釋的主流網絡文化面前,如此這般解答謎語,總是遭受質疑。一些人會說,這就是巧合,別過度闡釋,彆強行給姜文安排他自己本身都沒有的想法。

其實,闡釋不闡釋,是文化批評的老問題。文學也好,影視也好,一個作品的闡釋權並不在創作者手裡,甚至在創作者說他表達什麼意思時,還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不能全部採信。藝術品就是用來被闡釋的,闡釋可能會走偏,但永遠不會過度。反闡釋,說透明一點,就是一種非常具體的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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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羔羊》(1991)劇照

更何況,如果你還記得《沉默的羔羊》,女主角朱迪·福斯特,也有一段和彭于晏相同的表演。他們的初始身份都是特工訓練學校的學員,都是在奔跑、翻越障礙和射擊之後,大汗淋漓地被叫到辦公室裡談話。從鏡頭到內容,兩部電影的相似度都非常高,正如同《一步之遙》直接翻拍了《教父》的開頭一樣。

這總不至於也是巧合,對吧。

《邪不壓正》裡,類似的謎語還有不少,我這兒不展開,因為還有別的話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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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壓正》豆瓣評分7.2,不乏有人說,看不懂,沒意思,很失望。有人興致勃勃地挑毛病,說朱潛龍起初要用一百萬兩買地,完全超出當時的物價水平,拉洋車的穿一身白,還戴禮帽,嚴重失實。

像這樣狂妄的評論,並不少見。評論者竟然認為,他兩小時觀影中的偶然發現,姜文用了許多年製作(姜文買《俠隱》版權是在十年前)竟毫不自知。我想,人是不是可以謙卑一點,讓拉洋車的穿上西裝,可比讓他們穿上汗衫反常多了,當你發現異乎尋常,不妨沉下心,想想別人為什麼要這樣設置。沉默,會讓你顯得更聰明。

我想談的事,是我們到底該怎麼評價電影。許多人在用商業片的標準評價《邪不壓正》,如此,當然是得不出什麼好結果的。

大家都知道電影有藝術與商業之分,我必須斗膽說出我自己的私人標準:我以為,有謎語的電影是藝術電影,沒有謎語的電影就是商業電影。

這個標準下,《邪不壓正》《沉默的羔羊》都是有謎語的電影,所以不管它有多麼賣座,我也不認為它是一部商業電影,至多,算是一部賣得很好的藝術電影。同理,哪怕一個導演的片子再文藝再不賣座,只要沒有謎語,在我看來,就是一部想商業而求之不得的電影。

藝術與商業,這二者本身沒什麼高下之分。我喜歡看《讓子彈飛》,並不妨礙我喜歡《復仇者聯盟》,在各自領域做到傑出,都很值得被尊敬。但是,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有完全不同的評判標準,正如同吃火鍋要拿起筷子,吃牛排要拿起刀叉。

然而我所見最多的一種情況,就是無論火鍋牛排,統統用筷子,或者統統用刀叉。當被人指出餐具有誤時,他們還會狠狠翻你一眼,露出“我吃我的,關你鳥事”的表情——雖然說,一個人用什麼方式進食,別人確實管不著,但用錯餐具,至少顯得很外行。

我們看商業電影,最基本的評判標準就是三個字:爽不爽。這其實也是網絡文學的評判標準,大家把一些網絡文學稱之為“爽文”,根據就在這裡。假如一個人抱著求爽文的心理,翻開一本石黑一雄的短篇小說,他一定會大罵這寫的是什麼,情節怎麼這麼平淡,這人憑什麼得諾貝爾文學獎。

其實就是標準問題,就是用錯餐具的問題。

藝術電影的評判標準也是三個字:美不美。這個“美”,還不是普遍意義上的漂亮,不是小鮮肉一掐就出水的臉蛋,而是李澤厚所說的“美學”的“美”。好比米芾愛石,痩皺漏透,旁人認為是缺點,在賞石家眼中是大大的優點,旁人認為是醜,其實是大大的美。

吃什麼飯用什麼餐具,看什麼電影用什麼標準,這事兒很關鍵,但鮮有人談及。

於是我們今天的普遍問題是,只有商業的標準,沒有藝術的標準,只有業餘的標準,沒有專業的標準。王小波就寫過,在中國,文學不是一種超越現世,超越人類的事業,我們評價它的標準,和三姑六婆評價身邊發生的瑣事的標準,沒有什麼不同。

想想賈平凹備受爭議的《廢都》,那本書有大量的性描寫,還創造了一種“此處省略多少多少個字”的新花樣。人們看到這本書,不是從文學角度分析它,而是更多從賈平凹本人的角度去想:這個人腦子裡裝了些什麼,怎麼都是些男盜女娼的玩意兒,是不是道德標準不夠高,是不是他就想和莊之蝶一樣,把周圍的女人都睡一遍,這書是不是會教壞誰,出版社怎麼能允許這樣的書出版……

當這樣的聲音被認為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正確,藝術只怕很難在這片土壤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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