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浊时代——每周一更小故事18

三十三年前,一个男婴出生了。据说没有任何一个婴儿的出生受到了他那样的瞩目。他用来宣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不是啼哭,而是一个不太熟练的微笑。紧接着他张开嘴巴,一开始试着发出了几个元音,又尝试了几下辅音,很快就熟练了。他用极其稚嫩的声线对医生说:我已经尽力缩紧身体了,可是脐带一直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力气又不足以拉开它。所以我出来得有些匆忙,母亲可能需要缝几针。请尽量轻柔对待我的母亲,拜托您了!

医生胸前的记录仪记下了这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晕厥。

那个男孩很可能就是我,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无上限可读写脑域的人。一百多年前,在人脑的工作机理被数字化破译后,人类就进入了崭新的旅程。感谢上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家张小恒,人类再也不需要经过漫长的寒窗苦读了。一切知识,只要拥有足够的脑域并且支付足够的人民币,就随时可以用过张氏仪的辐射进行存储和删除。

张氏公司的弓长大厦是我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像我这样被圈养起来的孩子一共有一百名,每个孩子的故事都是一样的,在经过几次整容后,我们的长相也几乎变得一模一样了。据说,这是为了保护那个真正的拥有全脑域的孩子,因为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有无数人试图偷走或者说掳走他。那时,研究脑域读写技术的人很多,可是核心技术——张氏仪是张氏公司独有的。张小恒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可是还没有一个人能破解他的伟大发明,更别说复制了。

迄今为止,张氏公司共发生过三起张氏仪失窃事故。三台失窃的仪器,支撑起了脑域黑市三足鼎立的局面。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们这一百个孩子,共享同一个身世,我们的故事里,都有着一个坚强的单身母亲,她是张氏公司的一名基层员工。她的工作就是按年龄为孩子们输入需要掌握的知识。那个母腹中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悄悄接受了张氏仪的辐射数据传输的,只知道母亲一直坚持工作到了阵痛的那一刻。至于我本人,我能记起来的温暖黑暗的子宫内的日子,大概有两三个月之久。毕竟没有了昼夜交替的参照,想要弄清楚时间这个概念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我们这些孩子的脑域容量是张氏公司的S级机密。公司最终的检测结果是,那个孩子在出生前已经接受了他们所有基础量级的知识传输,也就是说,他在出生时就已经具备了基础教育的全部知识量级。他们以滥用职权为由开除了他的母亲,旋即又以特别实验员的身份重新聘用了她。从此,他和母亲居住在张氏公司提供的宿舍里,真正地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每天四次接受监测,并且接受一些最高保密级别的试验。

每个孩子都在猜测,谁才是特别的那个。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想得不多,公司是严禁讨论这个问题的,我可不想失去每周一次的大餐,更何况,我的生活中,还有着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我的编号是3。我有着一个温柔的母亲,她和其他99个孩子的母亲一样,在张氏公司做着一份安全舒适的后勤工作,具体就是清理大厦99-102层的地板。

在十八岁之前,我没离开过张氏公司大厦方圆十公里的范围。我的探险受到每六个小时一次的监测所限制。如果我没有按时回到自己的房间戴好那个奇怪的帽子等待接受各种奇怪的试验,我和我的母亲就会被驱逐。这在合同里是清清楚楚写着的,我从来没有让这种事发生过。

这一切,在我十七岁那年的一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很不平常的一年。只记得每天早餐的牛奶煎蛋渐渐变成了白开水和一片薄薄的压缩口粮。政府宣称一种已经销声匿迹了一个多世纪的叫做“经济危机”的东西席卷了整个世界。它吞噬了不少人的大肚腩和双下巴,和几乎所有人脸上的笑容。

几个月后,母亲开始对我禁足,因为被打劫的事开始愈演愈烈。被劫的不是货币,因为货币已经比印制它们的纸张的价值更低了。也不再是政府统一配发的储备了十几年之久的应急压缩食品,那东西味同嚼蜡。

是肌肉。强盗们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按照几百年前牛肉分类的思路绘制了人体食用图谱。在他们的理论中,股四头肌和腓肠肌是首选,据说这两个部位的肌肉生食是最美味的。

我的一个同伴,第97号,在某天傍晚爬回弓长大厦的时候,身后就拖着长长的血迹。他被两个保安飞快地抬走了。从那一天起,我们这一百个人就开始了不间断的减员。

母亲声泪俱下地恳求我不要再离开弓长大厦。可是母亲并不知道,我有着一种几乎是天生的能够逢凶化吉的体质。记得我五岁时第一次溜出大厦的大门,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小短腿能跑多快,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一把将我从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底下抢了出来。从此,每一次当我遇到危险时,这个黑衣人都会及时出现。我问过其他的孩子,他们都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人。所以,我愈来愈肯定,我有着一个专属的黑色天使。这样的事,我没敢告诉本来就有些神经质的母亲,她已经有太多需要担忧的事了。

我又一次偷偷溜出大厦,是跟我最好的朋友17号。他是个财迷,做梦都想着发大财。虽然这一点我跟他大不相同,但并不影响我们一起去探险。我们去的地方正是三大脑域黑市之一——培根大道。说是大道,其实就是一条破烂得超出了人们对于破烂这个词想象的小巷子。17号总能在黑市淘到宝。上一次,他淘到了一套早已失传的莎士比亚全集,回来后至少倒手了三十几份,利润率达到了3000%!

17号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我有个最大的秘密。我不知道该怎样准确定义,总之我有一部分能隐藏起来躲过张氏仪刺探的脑域。一部分这个词可能并不准确,我不知道它的具体大小,反正这么多年也没有存满过。这部分脑域不需要张氏仪的动态验证码,就可以跟任何一台正在工作的张氏仪对接。所以,17号在倒卖数据时,我几乎每次都悄悄复制了一份。在他发愁该删掉哪些数据的时候,比如现在,我总有一种告诉他的冲动,我觉得朋友应该坦诚相待,可是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我们在培根大道尽头的那间小黑屋里,凑着昏暗的灯光,和无数面目模糊的人挤在一起。所有人都戴着单眼眼镜,手指笨拙地翻越着微缩目录仪。谈价的时候也自有一套切口,有些像上古时期的牲畜交易。黑市出售的知识,价格远远低于张氏公司。当然,这种传输随着被偷出的那三台张氏仪的年久失修而变得愈来愈危险了,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错误,愈来愈频繁地在脑域中留下大片的坏道。政府虽然严令禁止这种私下的交易,被捉住的后果也很可怕,可这地方还是兴盛极了。

17号突然拉过我,手指颤抖地将他的微缩目录仪塞在我手中。我接过他的单眼眼镜,擦掉上面的不明粘稠污渍,夹在了左眼上。

《那个拥有全脑域的孩子》——看到这几个字,我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这是一本绝对的禁书,它的作者据说在此书出版不久就遭到了杀身之祸。据说书里记载了谁才是那个真正的全脑域孩子……

17号打断我的遐思:你带了多少钱?

我们翻遍了每一个兜,还凑不够那天价的十分之一。我想了想,拉着他来到了房间角落里那台微缩目录制作机前面。我挑选着脑域中那些濒临绝版的资料,制作了一份我自己的目录,同时把它上传到每个人的目录仪中。

17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操作。我对他一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17号呆了几秒,才拍了拍脑袋,咧嘴笑了起来。

几乎就在这几秒钟之内,要求交易的红点就在我的目录仪上飞快地闪烁了起来。半小时后,我们就凑够了买那本书的钱。

没想到卖主是小黑屋的主人,那个总是萎靡不振的满脸大胡子的家伙。他瓮瓮地请我们到里面那个房间详谈。我问:不应该先去排队预约张氏仪的使用时间吗?

大胡子说:不急。你们是vip客户,请跟我来。

我们跟着他。他拉开了门,那个房间用了光线屏蔽技术,从外面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景象。我犹豫着,可17号大大咧咧地拉着我走了进去。

几乎才走了两三步,我就一脚踏空,紧接着就跌入了一个似乎无底的深渊。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蜷缩在地上。我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挺俊俏的脸。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陌生的女孩正在盯着我看。她见我醒了,顿时慌乱起来,试图用手来捂我的嘴巴。我条件反射般大叫起来,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都在发疼。

一个穿着有钢头的大皮靴的男人走了过来,或者说一双大皮靴向我走了过来。它并没有要跟我交流的意思,只是狠狠踢了我两脚。不过,意思很明确——让我不要再发出声音。我照办了。

这时,我才发现,房间里除了女孩和大皮靴还有一个人,正是17号。他被绑在一个十字架上面,大皮靴的主人正在拷问他。17号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地说:我真不是全脑域的那个,你们也测了,我的脑域也就是普通人的3.5倍,像我这样的人,每1000个里面就有1个。我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愿意把我脑域里所有的绝版资料免费送给你们!

大皮靴说:你那些破资料,还是留着自己玩吧!说完,他冲着那个女孩使了个眼色。女孩推走了17号。我这才发现,那十字架是带万向轮的。

大皮靴点了一根烟,坐在椅子上,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过了几分钟,那女孩回来了。她问:头儿,这个怎么办?

大皮靴头也没抬:这个家伙才有0.8的脑域,基本是废物一个,都不够格做我们的活体资料库。不过他倒有些好东西!嗯……把这家伙的资料提取出来,然后弄死他扔出去算了!

我恍然大悟——一个完美的陷阱,就等我们这一百个人主动上钩。

女孩来拖我。我像杀猪一样叫了起来。

突然,我看见她冲我眨了眨眼睛。不知怎地我立刻心领神会了,马上安静了下来。

女孩的力气很大,她拖着我很快离开了那个可怕的房间。

我被拖行了至少有一百米。许多个走廊和转角。女孩走了267步,然后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她正在一扇门前输入密码。我偷偷记下了那个密码。女孩说:你不用记了,密码是一次性的。

她说着给我松了绑。我坐在椅子上,思考着眼下的处境。这地方没有一点儿自然光,显然处于地下。女孩力气似乎很大,不过肯定不是我的对手。问题是,我在打晕她之后,该怎么找到出去的路?刚才我可是走过了一段迷宫般的走廊……再看这个房间,分明正是这个女孩的香闺。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我的太阳穴上。我偏过头一看,黑黝黝的枪口正与我对视。女孩说:你不要想着逃跑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活着离开这里的人!

我问:我到底在哪儿?

女孩反问道:你难道不应该先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吗?

我奇道:你不打算杀我了?

女孩撅起嘴巴说:要杀你我用得着这么费劲儿吗?你比一头死猪还要沉!

我忍不住笑了:你还搬过死猪啊?

女孩说:不过,我救你是有条件的。你得把你所有的资源给我传输一份!

我说:没问题!

女孩说:是所有的,包括你藏起来的那部分!

我的笑容一下消失了,与此同时,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了上来。难道是17号出卖了我?可是他又是如何只出卖给这个女孩的呢?如果他出卖了我,为什么还被带走了呢?难道只是为了做戏给我看?

女孩说:你别害怕。你的同伴根本不知道你的秘密。

我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说: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吧。你先把资料统统传给我!

我想了想:好吧,不过我刚才排队的时候,传输都已经需要约在三天之后了!

女孩一把拉开了她大床的帷幔。只见上面赫然摆放着一台张氏仪。女孩说:你真的以为张氏公司只丢了三台仪器吗?

我坐在仪器的座椅上等着女孩为我扣好保险带。女孩的双手合力扣上一只保险扣的时候,她的枪松松垮垮地跨在腰间,枪套的扣子开着。我犹豫了三秒钟,还是放弃了与暴力有关的想法。

六个小时过去了,传输依然在进行。我不知道女孩的脑域有多大,至少我的这些储备还没有填满它。我手腕上的计时带响得愈来愈凄厉,我错过了接受监测的时间。母亲在做什么?张氏公司是不是已经驱逐了她?

女孩解开我的计时带,然后几下踩成了碎片。她说:这破玩意以后对你再也没有用了。

我看着那些碎片:不,我要回去!

女孩说:回去干什么?继续当小白鼠?

我说:我妈还在他们手里。

女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就留在这里跟着我混吧!肯定比你当小白鼠有意思多了!你只知道这儿是个黑市,但我们干的可不是那种小打小闹的买卖,你的脑域这么大,又能隐藏,是很适合这个地方的。

我又说了一遍:我妈还在他们手里。

女孩犹豫了一下,说:那个女人……不是你妈。你们都是孤儿,是从各地的孤儿院挑回来的。你以为是母亲的那个女人,只是在扮演你的母亲。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与此同时,我感觉到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我跟母亲十七年的亲情难道是假的?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那永远唯唯诺诺的样子。是的,疑点太多了,我在思考了三分钟后,就相信了女孩的话。

可是,我就能这样放任“母亲”被驱逐吗?

女孩说:不用担心你的“母亲”!公司会给她重新分配工作。

工作,我只是“母亲”的一份工作。

一阵彻骨的伤感传来。传输戛然而止,仪器发出警报声。

我沉浸在震惊与悲伤中久久不能自拔,女孩一直没有催促我。

良久,我问:你知道那个全脑域的孩子到底是谁吗?

女孩说:就是你。

就是你——就是我。我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空白过。在最初的几秒钟内,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脑域出现了坏道。可是,我依然能正常思考,能调用隐藏区域的任何资源。

从儿时起,我就有着模糊的感觉,那个人是我。可是这种想法我总是立刻将它驱逐出去。听到一个人站在我面前确确切切地告诉我,这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

女孩拿来了一套制服,让我穿上,然后就出去了。我穿好了衣服和裤子,正要穿鞋子,突然傻了。地上摆着的,赫然是一双传说中的系带鞋子!这种鞋子因为是异端的标志,早已被禁止生产和穿着了!我看着崭新的散发着橡胶气味的鞋子。

很久之后,女孩走了进来。她问我:你干什么呢?

我对她说:这鞋子是违禁品。

她说:这是区分自己人和外面那些人的标志。快穿上!

我摆弄了半天:……我不会。

她看了我好半天:我教你。

她教了我十几遍,我依然不会。

终于,她放弃了,坐在地上,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不会吗?

我茫然而沮丧地摇摇头。

她说:因为张氏仪改写了你的学习方式。只要不是通过张氏仪进入你脑域的知识,你就无法识别和理解。

说着,她重新将我固定在张氏仪上。我感觉到一本名为《鞋带花样系法100式》的书正进入我的脑域。

我很快系好了鞋带。我问她:张氏仪为什么要改写我的学习方式?

女孩耸耸肩:这只有去问张小恒了!

我又试验了一种新的系鞋带方法。

女孩说:就按最普通的系法吧——在混得脸熟前,不要太引人注目。

于是我改回了最普通的系法。

女孩继续说:张氏仪的这种改写是不可逆的。

我问:你也被改写了吗?

女孩轻轻说:没有。张氏仪对我无效。

我问: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女孩笑了:世界上不可能的事多着呢。

我跟着这个女孩在地下的世界生活了很多年。她叫阿彩,那个曾提议处理掉我的人,是她的上司和拍档,他叫阿彭。不过,现在他们都成为了我的拍档。地下的这几百个人,每个都有隐藏脑域。在一次比赛后,我也知道了,自己至少是这些人里面隐藏脑域最大的那一个。比赛进行了三天三夜,我的隐藏脑域就接受了整整72小时的轰炸。

事实证明,不论是传输速度还是脑域大小,我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我成为了这个地下世界的总服务器之一。每天有三小时的时间,我维护着这个知识黑市的运作。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客户。几乎都是贫民区的居民,带着他们肮脏胆怯的孩子。有时用于支付的货币已经浸透了汗水。他们所购买的都是单一领域的知识——某一种职业技术。

在我的坚持下,每当售卖技术时,我都会附赠他们一个基础知识包。虽然阿彭讥讽我是大慈善家,不过他也渐渐开始这么做了。

17号去了哪里成为了永远的迷。我费尽心机也没能从阿彩或者任何其他人口中得出一点消息。他们都说,就当他死了吧,这样你会好过一些。

我也曾经偷偷回到地上一次。远远看着母亲从张氏公司的大厦里走出来,走到阳光下。是的,太多的秘密需要晒晒太阳。

我在心里说了再见,就没有回头地走远了。

地下的世界并不太担心警察的突袭,毕竟这个地下世界将近三分之一的利润都进入了他们的腰包。警察给了我们配额,只要我们不撼动张氏公司的霸主地位,就可以一直吃他们牙缝里掉出的肉渣。

我们真正担心的是那些张氏公司的高层调查员,据说这些人各个都是绝世高手。

眼下我就捉住了一个。这人是怎么混进地下的,已经不可追溯。不过,他的样子似乎很熟悉。我用尽了各种方法,甚至从资料库中调取了无数本用于审讯的秘笈,可他就是不开口。

终于,他要求跟我单独谈。

阿彩把她的枪给了我,然后带上了门。

我对他说:你说吧。

他咧嘴笑了一下,嘴角的血线更汹涌了:三号……你……不认识我了?

我总觉得见过他,这也很正常,毕竟他是张氏的人,而我在弓长大厦生活了整整17年。我问:你到底是谁啊?

他说:你忘记了……小时候……是我把你……从……汽车轱辘……下面……拉出来的?

是他!我的黑色天使!我连忙问:你不是天使?你是人?

他苦笑一下:天使?

我问: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你?

他说: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吗?你就是……那个……全脑域的孩子。你是……零号!你是……张氏公司……最重要的财产!其他人……看不到我,是因为……张氏仪……对他们……做了屏蔽。

我说:我已经知道我是“零号”了。这么说,你一直是公司派来保护我的?

他说:不止……是我,一共……有7个人……保护过你。可是他们……都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你见过的……不止我一个人,可是……只有我……陪了你……这么多年。

我问:你这次是来找我的?

他点点头。

我问:是公司让你来带我回去?

他苦笑道:公司……早就……把我……裁员了。我是……不放心你,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我问:虎穴?

他说:看看……现在的地球,都成了……什么样子?人们……拼命工作,就为了攒钱……买张氏仪的……知识。买到了之后……换更好的工作,然后再攒钱……买更多进阶的知识……周而复始……就像……无法摆脱的枷锁!这是……张小恒的……魔咒!是他……对人类的……诅咒!

我问:可是黑市卖的并不贵!

他盯着我:你们用的……也是张氏仪!只要……一个人的脑域……与张氏仪……成功对接过一次,他的……自主学习能力……就被……抹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所有的张氏仪……都坏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问:都坏了?怎么会?

他说:最后一个……会修张氏仪的人……已经……死了!不然……张氏公司……为什么要……大批裁员?他们就快……完蛋了!

我呆住了。接受张氏仪的知识辐射已经成为了这个社会的基石。如果……我闭上眼睛,不敢想下去。

偷偷送走了我的黑色天使之后,阿彩跟我生了好几天气。她总觉得我有什么事在瞒着她。不过,我还不及解释,一件震天动地的大事就传到了地下——张氏公司破产了。

一连十几个荒年,让地球上半数的压缩粮食储备消耗殆尽。人们对肚皮的重视第一次超过了对张氏仪的渴求。我想着黑衣天使说的话。看来,张氏公司的仪器全都坏了。不论是人为还是自然老化,总之,以后没有张氏公司也没有弓长大厦了。

我、阿彩和阿彭跟另外两个黑市的负责人等在会客室。要见我们的人,是地上那个世界最大的官儿。他来了,挺着他的大肚子,对我们说:以后咱们要同舟共济了!

谈判进行了好几天,最终蛋糕被分完了,阿彭很满意。

在散会的那一刻,我终于鼓足勇气: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手头的张氏仪,加起来也就百来台了,这些仪器也全坏了之后,该怎么办?

最大的大官问我: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说:立刻停止所有张氏仪的使用。仿照几百年前的方法,开设学校,让没有接受过张氏仪辐照的孩子去上学,去用自己的大脑学习知识……

大官打断我:够了!

阿彭说:对不起,他有点精神问题,您千万不要介意!说完,他和阿彩下死力气拉走了我。

培根大道迎来了一次拆迁。我眼看着那些贫民窟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高楼大厦。彭三彩大厦,这个名字取自我们三人的名字。它将续写弓长大厦昔日的辉煌,只是这辉煌又能延续多少时日呢?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突然一个人门也不敲闯了进来。我位于120层顶楼的办公室是有着120道严密安保的,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混进来的。他一摘下口罩,我马上认出了他。那是我小时候无数次见过的一张脸,他被印在张氏公司一切的宣传材料上,他正是张氏公司破产前的最后一任CEO。他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枪。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十几秒的时间内,我的大脑发出了几百条指令。可是我一条都没有执行,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正要扣动扳机,门突然被撞开。是阿彩。那枪就在那一瞬间走了火,正中阿彩的腹部。

我一跃而起,几乎不受自己思维控制地飞快制服了他。

阿彩的伤半年之后才好。又过了一年,她的腹部有了新的伤口,来自破腹产的伤痕——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阿彭离开了我们。彭三彩公司更名为三彩公司,股价又翻了一倍。

故事该结束了。如果这是结局该多好。可是……

在儿子出生后,阿彩一直郁郁寡欢。这个孩子没有续写我出生时的神话,他也完全没有任何隐藏脑域。

不过,这件事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曾经的黑色天使,他已经成为了一个通缉犯。他所领导的犯罪组织已经捣毁了三足鼎立的其中两足。如今世界上,只有三彩公司有着几十台张氏仪了。阿彩说,他早晚会向我们下手。

而张氏仪会抹去自主学习能力这件事也终于被公之于众了。人们终于知道了,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太笨,也不是张氏仪太神奇。如今已经有30%的家长选择了不让孩子接受张氏仪的辐照。

黑色天使终于来了。他还使用着张氏公司统一配发的枪支。一切仿佛又重演了。只是这一次,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时刻,阿彩的胸腔堵在了他的枪口上。

阿彩没有留下遗言。

我的儿子叫出了第一声妈妈。这不是张氏幼教套餐的内容,而是我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引导的成果。他对着妈妈的照片发出那两个简单的音节,虽然还不理解它的含义。

我已经解散了三彩公司。世界上最后的几十台张氏仪被统一销毁的时候,全世界都在转播这一画面。

那一年,收成也终于好了起来,压缩干粮不再是人类的主食。

我带着儿子去扫墓。我对他说: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我们一起唱生日歌给她,好不好?

儿子奶声奶气唱了起来。

突然,我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唱歌跑调,最好还是闭紧嘴巴。

阿彩!我惊道:你……你在哪里?

那声音笑道:我早就把自己上传到了你的隐藏脑域,你没发现吗?

我站在那里,笑得要发疯,同时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笑了哭了回忆了足有半小时,我对脑海里那个声音说: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那声音一愣:你……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问:张小恒,你为什么要选阿彩?

那声音瞬间变得低沉: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厉声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选阿彩?你是什么时候选了阿彩?跟我结婚生子的到底是你还是阿彩?

那声音干笑道:阿彩,只是一具躯壳。

我发疯一般大叫:啊!滚出我的脑域!

那声音说:冷静一点,你吓到孩子了。

我看向儿子,他已经忘记了哭,只是抽噎着。

那声音继续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说:从你劝我留下一台张氏仪开始。

我载着儿子飞快地回到家里。安顿好他,然后,拿了斧子跑到地下室。世界上最后一台张氏仪,就在那里。

我举起了斧子。

脑海里的声音求饶道:不……不要毁掉我毕生的心血!

我冷笑道:你的心血?你害了多少人知道吗?你差点害得人类走向灭亡!

那声音说:人类太愚蠢,他们需要我的引导!

我一边挥动斧子,一边大叫:你这个疯子!

斧子接触到机器,一连串微型的爆炸顿时掀翻了我。

我坐在地上。

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毁掉张小恒最后的容身之所。我拿出了那把黑色天使留下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