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之亂:誰在爲網際網路「頂級流量」買單?

凌晨兩點,長沙嶽麓區的某寫字樓裡,燈火通明。

阿森用力伸了個懶腰,身體疲憊,腦袋卻依舊清醒。隨著敲下最後一行數字,阿森長舒一口氣——這份亮眼的數據,足夠向金主爸爸交差了,自己的月度KPI也有了著落。

前些日子,阿森替公司拿下了一單大案子:甲方爸爸是某知名汽車品牌,需求是幫新車試駕活動做線上推廣。對方給到的推廣費不高,給出的指標卻非常犀利——試駕活動網絡曝光量需達百萬次。

對於這類棘手需求,阿K已頗有經驗——開一個觀看人數逾百萬的直播,發幾條轉發過萬的微博,品牌流量妥妥破百萬——只要在流量中“動些手腳”。

從前輩口中的“不上道”,到徹底摸清行業“深水區”,阿K僅僅花了兩年時間。這兩年,也是互聯網陷入“流量崇拜”的兩年。

“這事兒有點像皇帝的新衣,彼此各取所需,看破不點破。”阿森告訴我們,有時候甲方市場部對流量中的“貓膩”也心知肚明,但他們也需要拿到好看的數據向上頭老闆報功領賞——在不瞭解行情的情況下,數據是判斷效果的硬指標,流量飆升,數據飄紅,品牌爸爸自然喜笑顏開。

實際上,像阿森這樣的從業者只是圈中一隅。走流量造假這條“捷徑”,有時候是另一種“窮途末路”。在這個畸形生態中,自媒體在行業潛規則的影響下被裹挾著同流合汙,弄虛作假;品牌金主陷入“效果與投入”的陷阱當中,千金買流量卻難有轉化;內容生產者的核心競爭力被不斷鏽蝕,陷入“劣幣驅逐良幣”的困局——所有遊戲參與者都陷入了“囚徒困境”。

水面之下,究竟是誰在推動著地下流量造假產業的運作?誰在為互聯網的虛假流量買單?誰在追逐泡沫中不斷構築著虛幻的自我價值?「騰訊防水牆」從互聯網刷量產業形態及背後需求者的視角切入,揭秘這個鮮為人知的地下生態。

潛在水下的"流量製造工廠"

流量,是互聯網行業的基礎資源,本質上是潛在用戶的注意力。隨著流量轉化變現產業的強勢發展,“流量高地”成了各方爭奪、廝殺、混戰的草莽江湖。與此同時,“刷量”也逐漸被地下產業的投機者深挖成金錢和慾望的深坑。

所謂“刷量”,指的是利用自動化或人工手段,提升網站、社交媒體等目標對象的流量——包括瀏覽量、粉絲量、轉發量、評論量、點贊量、點擊量、收藏量、訂閱量、人氣值、直播禮物、播放量……就連各種投票活動,都可以通過砸錢“刷”出個榜單第一。

對於深諳市場需求的黑產分子來說,刷量是一場進行中的狂歡盛筵。在鉅額利潤的驅動下,越來越多的地下產業從業者湧入這支刷量大軍,一個個遊離在法律邊緣的刷量平臺應運而生。這些刷量平臺,通過各種自動化以及人工手段製造或聚集流量,在黑市中分發、售賣,一躍成為地下產業鏈變現的上游。

流量之亂:誰在為互聯網“頂級流量”買單?

圖:某刷量平臺上的網站公告

以地下某個規模中等的刷量平臺為例,該網站採取會員充值下單的自助模式,提供超過100多種互聯網不同業務的刷量服務——從大熱的微信公眾號、電商平臺,到相較冷門的育兒類論壇、法治類博客,分門別類,應有盡有。從建站到現在,該刷量平臺的註冊用戶已達到3500+人,月均刷量次數達到億量級,短短半年收入逾百萬元。

流量之亂:誰在為互聯網“頂級流量”買單?

圖:平臺上會員充值金額動輒上千

從訂單信息來看,在整個行業中,被刷最多的數據依次是:文章閱讀量、電商評價、帳號加粉、直播加人氣、轉贊評。其中,閱讀量被刷最多的產品是微博。微博之所以成為刷量的重災區,一方面是因為微博在某種程度上默許大V及營銷號為製造話題和熱度,買閱讀量上熱搜的行為;另一方面,這些嚐到了刷量甜頭的用戶,又會從黑產平臺提交其他刷量訂單(如粉絲、刷評價、刷點贊等),製造全面的虛假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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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閱讀量是黑產刷量的主戰場

黑產江湖中,黑吃黑、騙中騙的事情並不鮮見,在刷量交易中尤為明顯。根據跟蹤調查,該刷量平臺上還存在不少“縮水訂單”。譬如,某公眾號運營者最近下重本刷量,明明下單了8W+次閱讀量,結果文章最後只有2W+次閱讀量——花了兩千多塊的大訂單,足足縮水了70%。儘管吃了大虧,客戶通常也只能往肚子裡咽,畢竟做的本來就不是明面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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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刷量交易中的欺詐

防水牆監控分析到,該功能完善、刷量類型齊全、收入驚人的平臺,僅僅是某黑產大戶的刷量地下帝國的其中一個分支站點。在這個平臺背後,流量造假和分發的全局規模和量級,幾乎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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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動or手動下單,任君選擇

就在這一座座“流量製造工廠”的隱秘炮製之下,一個個“過億播放量”輪番上演,一個個“10w+閱讀量”屢見不鮮。在刷與被刷,有人晉升“流量擔當”,有人賺的盆滿缽滿,有人的推廣資金付諸東流,有人深陷於虛假刷量的利益怪圈裡難以抽身。

“屏聲息氣”的遊戲參與者

據防水牆分析,刷量需求者的地域性比較明顯,主要分佈在沿海地區。其中,廣東、北京兩地的刷量人員規模遙遙領先。這與地區經濟的發展不無關係——互聯網經濟發展的良田沃土,必然也是黑色產業瘋狂滋長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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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全國刷量人員地域分佈

在這趟追逐虛假流量的高速列車上,將所有角色一字排開,會發現他們身份不同,刷的對象不同,動因也各不相同。據調查,刷量平臺上的忠實客戶,也就是具有強烈刷量需求的人群,主要可以分為三大類:代理、自媒體運營者,以及網絡公關公司。

刷量代理

任何一個產業發展至成熟階段,都會衍生出不同層級的“掮客”。所謂刷量代理,也就是有償幫助更下游的客戶完成刷量需求的中介。刷量代理通常都會與一些刷量平臺維持長期合作關係,他們從下游客戶接到訂單,再通過上游刷量平臺完成需求,從中賺取差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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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代理,通常是刷量平臺上的VIP會員

在某刷量平臺上,充值金額超十萬元的客戶,清一色都是代理。據防水牆監控,在近半年時間裡,其中一個大代理就在平臺上陸陸續續充值了25w+用於刷量,從電商刷評價到社交官號粉絲量,從廣告信息轉發量到客戶端新聞閱讀量,該代理所下的刷量訂單,對象幾乎都是當今互聯網的火爆業務。互聯網市場旺盛的刷量需求,由此可見一斑。

自媒體運營者

“XX新媒體”是某刷量平臺上的常客,該自媒體將自身定位為“視覺文化探索的先行者”,並在百家號、UC大魚、今日頭條、微信、天天快報、一點資訊等各大平臺上都開通了自家的公眾號。除了每月發佈6~8篇原創性文章以外,該自媒體還有一個隱秘任務——每個月風雨不改地在某刷量平臺上充值1萬元,用於為自家公眾號刷粉刷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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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眾多自媒體在平臺上砸錢刷量

據調查,像“XX新媒體”這樣有強烈刷量需求的自媒體不在少數。究其根本,背後的邏輯很簡單:刷閱讀量——平臺推薦——影響力變大——吸引廣告主——刷廣告點擊量——獲廣告佣金。

這也側面反映了行業的一個殘酷現實——很多自媒體運營者都苦於平臺上的作品無人問津,能夠憑藉原創、優質內容來收穫流量的,始終是少數塔尖的人。以公眾號自媒體為例,沒有閱讀,推薦量就上不去,沒有推薦,閱讀量就更少,這樣就陷入了死循環。在互聯網“流量為王”的躁動下,加之眾多耀眼成功案例的刺激,不少自媒體作者投身尋求刷量的“加持”。

除了自媒體,在刷量平臺的“月活用戶”中,甚至還驚現某坐擁百萬粉絲的官媒、某一線城市的警方官號。可見,就算沒有利用公眾號賺錢的打算,也有迫於上頭KPI壓力的動因。

網絡公關公司

進入公關行業的這兩年來,阿K能明顯感受到行業競爭愈加慘烈。為了競標成功,各家公關公司不斷在降低對甲方的報價,甚至安排上了“自殺性競價”。要想在保證利潤的情況下投入資源真正達成指標,幾乎力所難及。

在這種處境下,刷量成了行業內秘而不宣的潛規則。通過與自媒體、KOL、網紅大V合謀刷流量、造數據,公關公司通常僅需推廣資金的幾十分之一,就能呈現出金主爸爸所要求的效果。這個驚人的投入產出比,足以讓包括阿森在內的許多投機者屢試不爽。

這種公關廣告代理的套路,對應的是廣告主的無奈。現在電視、電梯、報紙等以傳統媒體為載體的廣告已趨向飽和,大多數廣告主只能順著風向,轉向像微博、微信這樣的新媒體廣告。

然而地下網絡刷量產業猖獗不止,大量冗餘的劣質流量、低成本的摻水數據,也讓數字廣告行業遭受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機。看著報表上各種樂觀的曲線,廣告主根本摸索不到用戶的消費規律。最終,品牌金主陷入要麼“白花錢”,要麼“有錢沒地方花”的兩難境地。

以黑覓黑,刷量in all

有利可圖之處,從來不乏逐利之人。防水牆對流量需求方進行關聯追蹤,發現這些購買了刷量服務的客戶,大多還涉足了其他各種互聯網黑產,包括惡意營銷、廣告任務平臺、網絡黑公關等等,可謂是全方位掘金的“全棧式黑產玩家”。在錯綜複雜的黑色產業中,往往是資源共享,相輔相成。只要他們掌握了足夠的流量資源,就能從更多下游黑產中掘金。

流量之亂:誰在為互聯網“頂級流量”買單?

圖:刷量涉及黑產類型統計

寫在最後

凌晨三點,阿森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出寫字樓。

不遠處,一棟大廈樓頂的LED廣告屏徹夜通亮。廣告屏上,是某位被譽為當今演藝圈“流量擔當”的最新廣告——該明星的經紀公司也是阿森公司的長期顧客,熱搜可以買、人氣榜單可以砸錢投。

從最初青蔥少年的憧憬和熱情,到為了獲取自我價值的躊躇、掙扎,到最後被行業浸染,在利益下妥協。作為這場遊戲的參與者,阿森小心翼翼地堆砌著所謂的亮眼數據,與各方勢力一起把整個行業推向“鼎盛”,卻也在亦步亦趨中徹底失去了初心和自我價值。

互聯網生態發展至此,“數據”已經遠遠偏離於真相,甚至變成真相的對立面。流量造假勢力的入侵,不斷攪動著這潭深水,使其愈加渾濁,愈加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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